第1章:逃生
正值九月,本該是豐足的金秋,通向屠伽的官道上卻處處透出蕭索,面色青黃的瘦弱流民有氣無力的隨着隊伍移動,一望無際的人流,長龍一般,背着屠伽城,蜿蜒的游向王城所在。
世人皆道皇城堂皇宛若神仙境,兼之素有賢名的三皇女月前登基為帝,是故連遇大旱和蝗災失去家園的人們,滿懷希冀的向著王城前進,期望女帝能如前幾年還是親王時那般,廣開糧倉,發放糧食,救濟蒼生。
方向一致的隊伍中,突兀的現出兩個人影,緩慢的逆着人流,往屠伽城而來。
有人好奇的打量一眼,見是一個面容枯瘦頭髮花白的高個人影,半摟着一個裹得嚴實,只露出一雙黑白分明大眼睛的人,艱難的在人群中穿行。
流民走得緩慢,也並不擁擠,然那人卻是十分吃力,不為別的,只因那人顯而易見的殘疾——那高個的,比其他流民更憔悴的花白頭髮人影,右足着實跛得厲害,行走間顛上顛下,越發襯得那人狼狽。
實如別人眼中所見,顧融也的確萬分狼狽。她艱難的護着懷中異常乖巧安靜的少年,扶着少年的手卻抖個不停,傷了筋骨的胳膊一用力便是這般,然縱是用了十成力,也只是堪堪把人護住。一如她花白乾枯的頭髮,她整個人,在數年不停息的逃亡和殘害下,已徹底是風中殘燭。
誰能想到,外貌滄桑憔悴的人,卻只有二十齣頭,本該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卻因種種,變成此般。
忍着右足處因跋涉產生的鑽心痛楚,顧融小心翼翼的護着人,入城后躲開人流,於偏僻處尋到一處被捨棄多日的破舊屋舍,帶着少年躲了進去。
顧融護着的人宛如一尊人偶,除了眼睛靈動,動作都是隨着顧融擺弄,顧融喂他喝了些水,吃了些乾糧,直到扶着他睡下,少年都一直不聲不吭。
顧融已然習慣,抬手整理了一下少年身上再次被裹嚴實的布料,如數月來一直做的一樣,再次囑咐:“切不可露出眼睛外的皮膚,也不可和別人說話。如果我被抓住,或是死了,你就往更遠處走!走出屠伽城,還有一個蠻子所在地界,躲開人,繼續往前。走出白國,再走上一日,就能到海邊,你藏在那裏,許就能遇到從男子為尊的國家來的人,到時候,你就跟他們走,最好是去那樣的國家……罷了,你這模樣,縱是去了那男子為尊的國家,也萬不能萬事大吉……但,總是比白國多些生路的……”
顧融說著,越發覺得憂愁。
那一動不動的少年眨了眨眼睛,黑白分明的大眼中清晰地映出顧融滄桑的面容。
是夜,荒廢的村落死一般的寂靜,破屋內兩人睡得深沉,忽然,遠處一聲夜鴉叫聲遠遠傳來,等傳到屋裏,已經幾無聲息,但木板床上無聲無息的少年卻像是被這叫聲驚到,驟然睜開雙眼,從床上跳下來,拉住蜷縮在地上沉睡的顧融,就往外走。
長期逃亡的生活讓顧融在少年跳下來的時候就醒了過來,清醒的同時,已經隨着少年踉蹌前行。
感受到少年的異樣,顧融心裏一突——這傻小子雖然一般都宛如木偶,但遇到危險卻比自己警醒萬分,似是天生具有些奇異的直覺,先前二人幾次死裏逃生,憑的就是少年這般奇異的直覺,但這次這孩子比往日焦躁,竟能自發的拽着自己行走,手勁大得出奇,可見他也是驚惶的,只怕是,這次,當真難逃一劫。
顧融心裏一思量,心道不能連累無辜,匆匆把少年往白日打探好的偏僻小道一塞,把隨身攜帶多年的紅繩系在少年脖子上,眼神複雜的看着紅繩上那枚在夜色中瑩瑩發光的玉石,嘆道:“希望這紅鯉,真是神物,能佑你平安。就是不知道,白國皇室的神物,到底願不願意庇佑男子……”
把玉石藏在少年衣服下,顧融也不管少年是不是能聽懂,反覆叮囑他沿着小道前進,看少年在她的推搡下茫然無措的往前走去,才一咬牙,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跌跌撞撞跑了一段,忽而尖利的呼嘯刺破夜空而來,釘在了顧融腳踝處,顧融撲倒在地,半邊身子被路面蹭的火辣辣的疼。一臉驚懼的抬起頭,看到夜空中不知何時出現的幾個閃着火光的怪物,顧融知道,預感必是成真了。
半空中一隊黑衣人自飛翔的怪物中躍下,悄無聲息地落地,那些在顧融眼中的怪物火星熄滅,能看出是一些巨大的籃子,上方連着像是帳篷一樣的布塊,按照顧融預期被甩遠的追兵,大約就是靠這東西出乎意料了追了上來,打亂了顧融逃亡他國的計劃。
“月華命人造出來的這叫什麼……對,熱氣球,當真是好用,竟能讓人宛如仙人般飛天,也虧得這神物,才能讓我逮着私通三弟,令我相國府蒙羞的賊人。”
隨着清朗中帶着些女子般柔和的聲音響起,一白衣人施施然從黑衣人群中走出,在月輝映照下,白衣人俊美的臉上一雙星目卻宛如惡鬼般,閃爍着幽幽冷光:“賤奴,你倒是能耐,耗子一樣,硬是讓你竄來竄去的躲過這麼幾年,現在被爺抓住,你倒是說說,你這死瘸子,想怎麼去見閻王爺?”
顧融心思急轉,看一眼環顧在白衣男子周圍的黑衣女子,那些人眼神銳利,以天生弱於男子氣力的女子之身擔任王庭護衛之職,想來這就是傳聞中王都衛軍,那些自小修習神功的王族死士。死士直屬女帝盔下,現如今公孫玉既然能與她們一同出行,想來,傳言不假,相國府大公子已是白國皇夫。
在男子滿懷惡意的注視下,顧融忍着劇痛和暈眩站起來,緩緩的,卻將聲音拔到最高,大聲道:“玉公子,不,現在該是玉皇夫了,不知陛下封您為皇夫之時,可曾知道,你公孫相國府竊了皇陵,將那神物偷了出來,私藏於家中?可曾知道,未來國丈一門,是時刻想指着神物顛覆朝宗,這件事?”
公孫玉眼神一凝,他身後的黑衣人中領頭的那人終於把視線看向顧融,剛要向公孫玉詢問什麼,卻倏然閃現一道冷光,朝顧融射過來。
顧融躲閃不及,心裏一聲哀嘆,時刻注意着公孫玉的她自是發現,那冷光竟是自公孫玉指尖射出,本以為按照女帝喜好被刻意養的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男子,原來竟有這般手段!
眼中倒映着白衣人肖似女子的身形,再想想數年前聽到的秘聞,顧融一思量,也就明了,怪不得公孫玉比之少年時陰柔許多,越發似女子,竟是早就偷偷修習了白國皇族不外傳的神功!
白國貴族女子,皆是武功高強之輩,憑藉的就是唯有女子能修習的不外傳神功,正是因為這神功,饒是男子天生形體氣力上較一般女子有優勢,然白國大部分女子仍武力超群,故而白國以女子為尊的國統千百年來不動搖。這般神奇的功法,被男子修習,竟也有此威力,看來,她過去耳聞白國立國根本,也不全是虛妄。
生死一瞬,心念急轉,這般念頭也是轉瞬即過,然念頭轉過,再回憶過往種種,想起落到此般境地的緣由,皆是公孫玉為博得女帝注目而起。
人微命賤!顧融突然就理解了這四個字的意思。
希望那傻子能逃出生天,也全了她最後一點期盼——最後,留在顧融心裏的也只有這麼點微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