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江源(二)
?蘇晉的書房大抵是這楚國最為安全的幾個地方之一了,與蘇宅主廳迴廊相連,卻是曲折幽深,更有內湖相隔,雖說是一書房,卻比宮裏有些殿閣都要大些,自佔了三進的小院子。
庭院裏只一顆老銀杏,放眼極是空曠,卻也杜絕了刺客藏身的可能,卻也挖了個池塘,塘中還置了一亭子,卻也是四面通透的構造。
只書房那一間暖閣亮着燈,窗上映着人影燭影,蘇嵐嘆了口氣,對着書房門口靜立的掌蘇家護衛的蘇南道:“去給爺弄幾碗湯糰來。”
蘇南面無表情地應了聲,惹得蘇嵐失笑,卻聽得書房裏傳出來一個極有威嚴的聲音:“耽擱什麼?”
蘇嵐一推門,便踏入暖閣,竟帶了副視死如歸的神情。
蘇峻見得蘇嵐,便指了指對面的椅子,蘇嵐剛要落座,便聽得:“我可叫你坐下了?”
蘇嵐神色一頹,道:“祖父,我竟坐也坐不得了?這回我又哪裏有失體統了?”
“可是你動的手?”
蘇嵐神色一動,嘴唇一碰,便要說話。
“你那些話就不必說了,只講真話就是了。”
“不是。”蘇嵐的聲音里壓了幾分笑意,眉目一挑,竟是一副頗不在意的神色。
“不是?”
“祖父叫我講真話,我講了,您卻不信。焉能怪我?”
蘇晉並不說話,只是定定看着蘇嵐,兩雙如出一轍的鳳眼,一犀利冷然,一滿含笑意,卻皆是勾起相似的弧度。
“坐吧。”
“爺爺不說,我大抵也猜得到。”蘇嵐自己拿起蘇峻手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只怕他們都懷疑我為三爺出手,意圖嫁禍給東邊。”
“也不由得您也猜測,畢竟這事若真是東邊,三爺得利最大。”蘇嵐喝了口水,“只東邊也不會那麼蠢,在此時出手,想來我們嫁禍東邊,還是最合理的解釋。”
“可您的孫兒就這麼蠢嗎?”
“六瓣梨花是東宮徽記。”蘇晉亦是緊鎖眉頭,“東宮如今被禁足,為何要下手傷人,還偏偏漏了這徽記出來。”
“我們知道這是東宮徽記。”蘇嵐淡淡一笑,“陛下也知道。”
蘇峻聞得此言,也皺了眉,道:“你以為這是東宮自編自演。”
“爺爺以為呢?”
“無論是誰做的,陛下都不會算在東宮身上。”蘇晉神色回復了一片嚴肅,“怕更要因此憐惜東宮,進而把他放出來。故而,這要是東宮以外之人所為,就蠢了些。”
蘇嵐不過點頭微笑,道:“馬上就要冬圍了,只怕事端陡然而生。蘇城兄弟二人,亦要隨行吧。”
“蘇家既然摻和了,就不必怕。”蘇晉依舊是一派的深沉,“阿嵐,你卻也要收斂幾分,蘇家的人從來都是執棋的,不給人當棋子。”
“我確實試探了下東宮。”蘇嵐想了想道,“他身邊的死士,比我想的多。而且李家手裏的軍隊,大概也比我們知道的要多,這就有點麻煩了。”
“殿前兵馬司有多少兵馬?”
“九門,神策,京營,羽林四軍皆是殿前兵馬司,神策五千拱衛宮城由玄汐控制,我借高州控制了羽林,我手中現下三千可用,剩下兩支也有萬餘人衛京畿和四州。”蘇嵐低低的說著,卻猛地一頓,“爺爺何意?”
“指揮使是二品武官,倒也可以入閣了。”蘇晉淡淡一笑,道,“張家人坐的有點長了,便拿他們開刀吧。京城握在他們手裏,我睡不安穩。”
“爺爺,這位子?”便連蘇峻也有幾分急促。
“副指揮使是三品,侯爵在身的從三品驍騎大將軍也不是不能接掌。至於指揮使,那就空着吧。”
“是明着還是暗着?”
“蘇家家主便連光明正大的魄力都沒有?”蘇峻卻是疏朗一笑,看向蘇嵐。
“全憑爺爺吩咐。”
“還要謝謝那位今晚佈局的人,出手的目的不算,起碼攪亂了這一池春水。”蘇晉的神色倒是鬆了一些,竟也隱隱有了幾分淺淡笑意。
蘇嵐垂下頭飲茶,神色寡淡,眼光微微閃瞬。
離開書房時,天色已漆黑如墨,蘇嵐心裏粗粗一算,大概已是凌晨四點了。
他一路緩緩地穿過雙面游廊,繞過抱廈,行了半個宅邸才到了自個的院子,這院子在外府和內宅之間,以一片竹林與外間隔開,背靠着蘇家內宅的花園,景緻極好。
竹子上積了雪,他腳步一重,便有雪落在肩頭,索性將肩頭大氅甩給他身後靜立的護衛酈青,自個着着錦袍入了正房。
“喲,這還穿着官袍呢。”鄭彧正坐在與正房相連的小花廳里自斟自酌,見蘇嵐挑簾進來,便笑着說。
“我先去東廂換件衣裳罷。”蘇嵐亦是笑着看他,“怕我這從三品官袍讓你心裏不舒服,畢竟鄭爺官低我一級不是?”
鄭彧神色一惱,蘇嵐笑的頗有些挑釁,徑直過了東廂去。
東廂里,眉目清麗的扶月正為蘇嵐選着衣裳,蘇嵐只歪在一旁的羅漢塌上,一臉的疲憊。
“今兒您也是累壞了。”扶月選了身天青色錦袍,並青玉簪和同色腰帶放在蘇嵐身邊,坐在了他榻邊的錦凳上。
蘇嵐嘆了口氣,將髮髻上的簪子取下,那一頭黑髮便垂了滿肩,本就雌雄莫辯的五官,顯得媚色逼人。
扶月將他身上的官服緩緩褪下,解到中衣時,手微微一頓,看了眼蘇嵐的臉。
“只怕是要再纏上一次,有些鬆了。”蘇嵐唇邊落了幾分苦笑,聲音也壓得低了些,“不過,鄭彧在外間,不好叫他等,外衫寬鬆也無妨。”
“是。”扶月便緊了緊他的中衣,服侍着他穿上天青色錦袍,束了腰帶。
“腰身上還是太細了些,倒是不像。”扶月看着鏡子裏已束起長發的人,低低地道。
蘇嵐卻是反手握住她的手,道:“月姐姐,我便是再像,也不是蘇嵐。”
扶月的面色一黯,卻是一笑道:“並無什麼不妥,且去罷,莫喝的太晚,明兒有的忙呢。”
蘇嵐輕輕撫着喉結,眸色一沉,便站起身來,出了廂房。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蘇嵐笑着撩了袍角,坐在了鄭彧身邊。
“我瞧着你那月姬真是極好,便是比眉意也是不差,你倒是紅袖添香好風、流。”鄭彧取下溫着的酒,給他倒了一杯,“你家的梨花白便是宮裏都比不上。”
“且喝你的酒吧。”蘇嵐在書房裏也沒吃上湯圓,此時倒是慢慢地吃着,熱氣微醺,酒釀清甜,還有淡淡桂花香,“我家廚子的酒釀圓子煮的才叫好。”
“我爹倒是可憐。”鄭彧一臉的松泛笑意,“這上元也沒個安穩覺睡。”
“我瞧着你倒是挺開心的。”蘇嵐白了他一眼,道,“能在這明堂里飲酒閑聊,我就知足的很了。”
“我倒覺得,京城裏勾心鬥角的上元節遠不如北疆營帳風雪夜。”鄭彧嘆了口氣。
“那是因為,你喝的是我帶去的梨花白,而不是高州離人醉。”蘇嵐語氣中的漫不經心,襯着唇邊的微笑,顯出了幾分輕狂。
鄭彧亦是一笑,道:“也是。別個時候,也喝不到你那酒。”
鄭彧語罷,目光卻是落在蘇嵐執杯的左手上,那道橫貫手背的傷疤,在燭火照映下愈發駭人。
“待此間事了,我還是要回去的。”蘇嵐將手中酒杯放下,“只是,誰在我背後,我都放不下心。我的命只敢交給你。”
“我亦不想留在京城。”鄭彧眉心一緊,道。
“鄭家三代單傳,鄭伯父怎能捨得你去戰場上搏命。這三年已是極限。你的位置在這城裏,鄭家只能交到你手裏。”
“你呢?”
“安西四州本就是我蘇家的舊地,因我父親的緣故,大權旁落了近20年,合該回到我手裏了。我可不僅要將軍府的地契,我還要兵符。”蘇嵐在鄭彧面前一向是從不遮掩的,眉宇間依舊是一派輕鬆,聲音卻是冷冽的。
“明兒冬圍,我瞧着會熱鬧的很。”鄭彧又夾了口雕梅麋肉,“你家這廚子做麋肉當真是極好。”
“如今局勢並不明朗,合著整個京城都不好過。”蘇嵐夾了顆雕梅,“明兒帶着這廚子可好?”
“我和你賭明兒東宮不去冬圍。”鄭彧驀地興奮起來,“賭你這廚子如何?”
“最多賭一個銅板。”蘇嵐將那盤雕梅麋肉端起來,“我賭他去。”
鄭彧走的時候,天已蒙蒙大亮,捧着一罈子梨花白的身影,走的搖搖晃晃。蘇嵐揉着發疼的額角,站在院子裏,默默的擰了擰濕透的廣袖。
“這個時候了,我也睡不下了,便就叫桶水來,泡個熱水罷了。”蘇嵐看了扶月一眼,默默的嘆了口氣,通紅的眼睛,顯得有幾分可憐兮兮的模樣。
“鄭公子便是一直喝,您還一直陪着?自己什麼身子真就不知道?”扶月雖是語氣不善,可還是動作麻利的叫人備了水,親自給蘇嵐拾掇起來。
將蘇嵐送到浴間,扶月默默地退出了內室,在外室的屏風前安靜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