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交鋒(下)

第一百七十八章 交鋒(下)

?高陽,歸遠侯府。

“張大人要見妾身,如今見到,卻是一言不發。倒是叫我摸不着頭腦了。”

侯府西邊的一處僻靜院落里,蘇阮和張淇相對而坐。午後日頭正好,陽光傾瀉入內,將蘇阮頭上的步搖照的一片璀璨。

“淇入隴西以來,也有近兩個月了,倒是頭回見到夫人,一時緊張,不知說些什麼,夫人勿怪。”張淇一笑,摸了摸自個的拐杖,二十幾歲的男子,臉上竟是顯出了靦腆的神色。

“張大人可曾婚配了?”蘇阮亦是不慌不忙,倒是和他拉起家常。

“我以為夫人早握着我的一切消息。”張淇先回了一句,又是一笑,才道,“母親心急,二十歲時便叫我娶親。您也知道,我自少年時便不良於行,家中在此番境遇之前,我亦是個不得寵的。娶的是我母親的娘家侄女,卻是叫我母親在娘家說盡了好話。幸而我夫人倒是賢惠,不單為我上敬父母,下掌中饋,前晌離京的時候,已經懷了三月的身孕,倒是連我這一點遺憾也給填補了。”

“明年開春,張大人便要做父親了,恭喜啊。”蘇阮聽過他這一番話,神色倒是仍舊一派平靜,說恭喜時的笑容亦是真摯。

張淇心中倒是不由得也給她鼓起掌來,原以為提及子嗣,能叫這位被害的不能生育的惠安夫人有所觸動,卻不想人家仍舊是神色平靜,這等心性甭說女子了,便是男子亦是多有不及的。

只是一時,張淇倒不知道該和她說些什麼,便索性只是笑笑。這室內又是恢復了先時的一派寧靜,兩人誰也不曾主動開口,倒像是較量起來了耐性。說來這二人論耐性倒都是修鍊一時的,張淇在家族中當了二十年的小透明,做的最多的便是埋首經卷,研究金石文物,一坐便是整日一言不發,皆是尋常。至於蘇阮,未曾遇到李江沅前的那幾年,困居小院,親信皆是或死或被趕出府中,一日日便是想要說話,都不知該對誰言說,久而久之這沉默的功力,便也修鍊出來了。

“張大人這幾日,住的可還習慣?”到底是蘇阮先開了口,倒不是為旁的,只是她與張淇乃是私下見面,未曾知會過李江沅,算算時辰,李江沅沒多時也要回府了,她與張淇倒是耗不得許多時候。

“除了頭兩日,委實委屈了點。這幾日,連血燕都有的吃,過得倒是滋潤非常。”張淇雖只有二十幾歲,臉皮修鍊的亦是不錯,這般似笑非笑地語氣,卻配着張異常真摯的臉孔。

蘇阮何等道行,絲毫不為他這冷嘲熱諷所動,只是微微一笑道:“張大人身子到底單薄了,隴西這地方,清原的公子不補補身子,大概是吃不消的。”

“淇,雖是不良於行,可這身子骨,倒還成。雖說家中不受寵了些,到底未曾受到過苛待。”張淇搖了搖頭,見得蘇阮開口閉口便是清原,倒也樂得繼續這個話題,“夫人也是出身清原,焉能不知,大家族裏的彎彎繞繞。有人得意有人不平,誰家不是如此,不單是咱們這大宅院裏,說到底為上位者,也不過就是在其位謀其政罷了。淇少時不得意有之,但坐到我這個位置上,就必須先懂得一件事,個人的喜怒哀樂在數百人的大家族裏,實在是不值一提。”

“張大人這麼說,倒是虛偽了。”蘇阮那張芙蓉面上,卻是露出幾分諷刺來,“據我所知,這家主的位置無論如何,也都輪不到你。”

“無論如何?那如今呢,不是也如是了。”張淇滿不在乎地搖了搖頭,一張年輕的臉上,卻是掛着與年齡不符的笑容,“夫人想得到什麼呢?要我說,您也已經是求仁得仁了,若是再有什麼旁的想法,那便真是希求了。”

“希求?”

“夫人是巾幗不讓鬚眉的人物,只是,女人家把情之一字看的太重了,反而是累贅了,不是嗎?”張淇又嘆了口氣,毫無階下囚的自覺,勸起人來倒是萬分真摯,“夫人受過的苦,自有人報償。如今的行徑,倒像是遷怒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夫人若是當真向再問誰討債,也不該是此時吧。夫人若是能放下心頭這一時意氣,以您,如何分辨不出如今局勢。您,不該一意孤行,此時,李侯爺已佔據了如此的優勢,可也把自己放在了險境上,下一步往哪裏邁,淇,請夫人三思啊。”

蘇阮那一雙蘇家人的鳳眼,微微上挑,此時這一眯眼的動作,竟叫張淇瞧出來了幾分蘇國公的模樣來,心中也不由得感慨,到底是一家人。

張淇從容地喝下手中滿滿一盞茶水,才聽得蘇阮緩緩開口,語氣溫柔,尾音帶着不自覺的上揚,有着說不出的嬌媚:“久聞,玄家郎君是個鐵石心腸的人物,大人以為如何?”

“人之相交,如魚飲水,而冷暖自知。”

“方才大人勸我懸崖勒馬,大人尚不知,昨日鄭玄兩位大人,在高陽郡外百里,遇上一夥流寇,其護衛全數喪生,他們二人,下落不明。”

“什麼?”張淇那張雲淡風輕的學者面目,剎那便碎了一地,一雙澄澈的眼裏,滿是憂慮。待得他望進蘇阮那瞭然的鳳眼,臉上的神色猛地便緊繃起來,不敢泄露半分情緒。

“張大人方才也說了,既然敢叫你來高陽,自然是把你查的清清楚楚的,你同玄家郎君之間的交往,又不曾刻意遮掩,我亦是瞭然於心。今兒,不過是想問問你,可知道,他們二人可能的去向。”

“惠安夫人。”張淇的眉色偏淡,皺到一處時,神色冷厲的驚人,身上那史書文物里浸出來的清潤,此時全數散去,連身體的姿態,都霎時間,變作了世家當家人的模樣,“我倒是想問問您,歸遠侯府自詡將隴西掌控在手中,那怎麼在離侯府所在百里之地還有流寇?敢在此處做流寇的,我真不知是何許人,是何許人有如此大的膽量,有如此的實力,能在您面前耍這個威風?”

蘇阮此時臉上的從容,也有些掛不住了。她如此與張淇周旋了這許久功夫,便是不欲亮出此事來,所顧忌的正是如今這情形。鄭玄二人下落不明這話說出口來,歸遠侯府與張淇攻守之勢,瞬間便換了位,更兼之,延平侯府亦是折了人進來,且不說自己府里那個侯夫人已是鬧翻了天,邢韜亦是帶着重重護衛,要來討個說法。

“張大人既然與玄大人過從甚密,不妨指點我一二,我也好立刻指人去尋他二位大人的下落。”蘇阮壓低了頭,做出了示弱的姿態,語氣也放軟幾分,“如今局面,是誰人都不想看到的,您拖着不開口,於人於己只怕,都沒好處。”

“我如何知道,你不是在詐我?況且,我入隴西不過兩月,欽差來此還不足二十日,逃,逃得出您的手心嗎?”張淇此時倒是鎮定下來,冷嘲熱諷配着冷肅神色,瞧着便多了幾分政客的意思。

蘇阮心中嘆了口氣,才從袖口中拿出個小包,原是手帕包着的一塊玉佩,上頭似乎還帶着血跡。張淇的目光卻是從她拿出那玉佩時,便定在上頭,蘇阮見得他這副模樣,便也知道,這物件算是問對了人。

“這塊玉佩你是如何得到的?”張淇猛地抬頭,一雙眼睛兇狠的逼人,一剎那叫蘇阮都覺得心驚。

“城外百里處侯府衛士從血泊中撿到的,我雖是離京數十年,也仍舊認得玄氏的徽記。”蘇阮微微側了頭,下意識地便去躲避張淇的目光,那目光太過冷厲,叫人心顫。

“眼下,我也成了燙手山芋吧。”張淇自然識得那塊玉佩,似是不確定一般,又將它放在手心反覆掂量幾次,待放回桌上,他便又恢復了方才那深不可測的模樣,目光幽深,卻又不見兇狠。

“惠安夫人想好如何處置與我了嗎?”

“處置?您是朝廷命官,我是深閨婦人,哪裏能說這樣的話。”

“到了這時候,您還與我繞圈子,倒是索然無味了。不知,歸遠侯是否亦是如此行事,您既然做不得主,不妨請侯爺來與我商談吧。”

“說吧,你要什麼?”

“我在侯府住膩了。”

“明日我便派人送您會郡守府,郡守府前次遭了賊人,現下已經修整一新,包您順意。”

“為一郡之長,我也不好白拿朝廷俸祿,為官者,所希求的不過是一步一步,往長平去。”

“歸遠侯府不會阻張大人的高升之路,高陽一郡,自有朝廷官員治理,侯府不過是勛貴人家罷了。”

“隴西情形,我要上摺子以達天聽。”

“這,大人此舉,有些不地道了吧。”

“現下事態到了這一步,夫人不會還心存幻想吧。”

蘇阮被他這話一逼,便霎時沉默,只是緩緩點了點頭。

“夫人睿智。”張淇這才露出個淺淡笑容,道,“我勸夫人好好思量,怎麼同鄭氏和玄氏交代吧。兩位大人應是身上皆有負傷,您不妨從醫館查探。至於這二位的周全與否,夫人想必比我清楚。”

“多謝大人。”

“我勸夫人,凡事三思而後行,免得日後真的收不了場,下不來台。”

“大人勞累了,我就不打擾了。”

直到蘇阮的身影,消失在張淇的視線之中,他才猛地抓起桌上茶盞,而另一隻倒茶的手,卻是顫抖不止,杯中尚未倒得進去水,桌上卻是一片狼藉。

桌上那塊玉佩,不是玄汐平常佩戴的樣式,做成這個樣子,便是為了非常之時,傳遞消息所用。

這塊上頭,刻的是雙魚圖案,意味着,險。

蘇阮所言非虛,只怕是李江沅真動了殺心,而蘇阮顯然是與他已有分歧,而鄭玄二人的生機,就在這分歧之中。

士為知己,他,也要為玄汐搏上一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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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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