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交易
兩岸青山重重,秋末時節,山林仍不顯凋敝,密集高樹夾着一條蜿蜒山道,曲曲折折盤旋而上,前後看不到頭。道上有一支商隊,前面都是印着商隊名號的馬車,唯有最末的一輛馬車,馬兒高大,車廂華麗,與商隊中的馬車大有不同。
駕車的是一個乾瘦中年漢子,深眼窩,眉宇間有條深勾,面相看起來有點苦,此時倒是眉眼綻開,帶着春風得意的笑。
車廂里坐着兩個十二三歲的女孩,一個坐在前頭,頭上扎了個雙鬟髻,穿一條鵝黃裙,一張小臉俏嫩清麗,還未長開,已是美人之相,眉不染而黑,一雙眼睛,長得極好,此時正掀開窗框,好奇的觀望路邊的景色,輕輕一笑,左臉嘴角有個小的酒窩,滿是少女芳菲之感。
另一個女孩窩在車廂里,低頭埋首,像個鵪鶉似得,姿態猶如母雞抱窩,一聲不吭的呆坐着,明明長相甜美,有雙杏眼,可面不帶笑,倒添了幾分愁苦。
這馬車上的人正是林家一行。
“啥,小姐!”平叔駕着馬車梗着脖子回頭問:“你把記錄回繡的書本抄給鄭家了!”
林琅道:“否則你以為這馬車是哪兒來的,鄭家可是商戶,能做賠本的買賣嘛。”
平叔急了,“那是夫人的母親留給她的,怎麼能輕易送人呢。”
林琅耐着性子解釋:“一本綉書,換一匹大馬和馬車多劃算啊,我們當時都山窮水盡了,等到撐不下去我也許真被王家逼的走投無路,進了她家的門,這麼換算,不是很值嘛。”
平叔其實也明白,只是一時心理上不能接受,畢竟那是夫人珍之愛之的東西。
如今申國很是重視綉工手藝,可要真論起來,三十年前,雲繡的針藝雖是天下聞名,但除了價格不菲也沒多稀奇,回綉與蘇綉、蜀綉一樣,都是同等地位的手藝。
然而在三十年前,居於申國以北的燕國突然對申國發起進攻,慘無人道的殺人屠城,其中就有錦繡之鄉的江省,當時所有的綉娘工匠被擄走殺盡,書本綉品亦毀於一旦,造成申國近十幾年來手工藝水平急劇下降,因此像蕙娘這般,會雲綉、回綉手法的綉娘地位便水漲船高。
當年會雲繡的手藝人大多都在江省,因此如今雲綉成品的價格不菲,回綉雖受影響,但這手藝並沒有價值千金,只因渝鎮從無會回綉手藝的綉娘,物以稀為貴,才使得王家鋪子在幾年內富裕成這樣。
林琅坐在馬車裏晃晃悠悠,越過木窗看着路上兩旁的風景樹林,低聲繼續與平叔道:“我家回繡的手藝早就被王氏偷走了,倒不如再給鄭家一份用來交易,這樣以後鄭家也能制出回綉工藝的綉品,從此渝鎮不再是王氏一家獨大,他們也再不能用咱家的東西賺別人的錢了。”
這世上無論什麼,一旦不是唯一,便不再值錢。
想到王氏會吃癟,平叔喜聞樂見的心裏馬上就舒坦了,“那是挺值的。”
林琅莞爾一笑,知道自己說中他的心思了,平叔對王家可是恨得咬牙切齒。
“不過沒想到,我家小姐這麼厲害,竟然敢一個人去見鄭大老爺。”回頭再想想,從夫人出事到被王家刁難,再得到馬車盤纏跟着商隊上京,也不過是數天之內發生的事情,無論是從計謀還是決斷來看,他都不得不承認如今林琅的獨立,已經能獨當一面了。
平叔因自家小姐的勇敢與膽識自豪,過會兒又心生感傷,像所有猛然發現自己孩子長大的父母一樣,所有話語與愁緒都化作一聲悠悠的嘆息。
林琅這次沒接話,其實那天去見鄭大老爺,她也是怕的。
她第一次知道,一個人的氣勢能夠令人噤若寒蟬。
那日她盛裝帶着杏兒到鄭家,看似信誓旦旦,但一多半是做給平叔和杏兒看的,再多的忐忑與不安都被她壓在心頭,破釜沉舟的去了鄭家。
人都說小地方安靜和平,但有些人更能夠一手遮天,但這手,不是王家,而是本地世代大族鄭家。
果然,用了雲繡的名號,小廝告訴他們,鄭老爺子願意見他們一面。
林琅進了鄭家,內里假山林立,卵石鋪路,端的是一副富貴景象,走過花團錦簇的抄手游廊,她不由得看上幾眼,卻無意中發現杏兒仍是安分守己的低着頭。
林琅心沉了沉,少年哪有不好奇,除非是這種景色早已看遍,視若尋常,可杏兒不是逃荒到渝鎮的么。
小廝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請進吧。”
林琅輕輕頷首,抬步進了大廳,她的舉止儀態蕙娘是一直教導規束的,雖不及大家閨秀,可也是落落大方,賞心悅目。
她一進門便注意到坐在首位的鄭老爺子,老爺子年逾古稀,穿一身深藍錦袍,皮膚白潤,滿臉褶皺,微胖,整個人像是躺在椅子上,要不是左手緩緩轉着一串佛珠,林琅都要懷疑他是不是活的。
她挺直了單薄的腰板,告訴自己要壓得住場,成敗在此一舉。
“鄭老爺子好。”林琅福了福身,“林琅拜見,老爺子身體安好。”
鄭老爺子眼睛睜開一條縫,小眼睛裏滿是精光,一個人是否年邁昏老不在於年齡,而在於存着精氣神的一雙眼睛裏,鄭老爺子輕輕一掃,林琅便覺得自己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給攫住了,絲毫動彈不得。
“咳,你是蕙娘的閨女吧。”鄭老爺子的聲音低又啞,破鑼一樣難聽。
林琅輕輕點頭,頂住了他的威壓,“正是小女。”
他似有咳疾,說話伴着咳嗽聲:“你找老夫有事?”
“是的。”林琅抑制住因緊張飛快跳躍的心臟,為了母親與兄長的聲譽,為了近日來受的委屈,為了報復忘恩負義的王氏,她不能怕,身後是王氏這條惡狼緊咬不放,即使前面可能是萬丈深淵她也要走下去!
她眸光一凝,聲音壓低:“小女想與您做筆生意。”
鄭老爺子的眼珠微微轉了一下,卻不似在看她,而後咳了兩聲,輕慢道:“雲綉書你打算賣個什麼價錢?”
林琅一怔,原來鄭老爺子以為她是找他賣雲綉書的,怪不得會讓她進來,可她只想用這個名號見到他罷了,她微搖頭:“鄭老爺子怕是誤會了,雲綉書是我母親家傳,我是不會賣的。”
“既是這樣便算了,”近日王家逼林家姑娘下嫁的事情他早有耳聞,他知道這事也是因為前幾年他家的花間鋪就收了林家蕙娘的雲綉枕面,那枕面栩栩如生,被他送禮到本地官府上得了不少助力,他就記在心上了。今日本以為這小丫頭是打算賣寶求援,可既然人家不願意他也不強求。他是個生意人,不是什麼大善人,還是早些打發了,別等會兒又哭又跪的唱大戲,“老李,林家姑娘難得來一趟,去帶人吃些早點,好生照顧,老朽也該吃藥,就不送了。”
林琅見鄭老爺子竟打算草草將她打發了,當機立斷上前一步:“等等,鄭老爺子,想必你早已知道王氏對我家咄咄逼人,意圖奪取雲綉書……”
“老李,咳咳,送客。”
“林家姑娘,請吧。”
林琅並不願走,乾脆豁出去了:“鄭老爺子你就真甘願王家鋪子一直拉走您家的客源?我聽說李家成親這次用的東西全是王家鋪子,以前渝鎮哪家成婚不是用您家花間鋪的喜帕,現在眼看着一個個老主顧都光顧王家您真的甘心?何況王家在外對鄭家處處污衊擠兌,想必你也是清楚,只是礙於沒有機會,現在時機已到,你我又目標一致,何不聯手?”
林琅說的李家,是知府小舅子,前些日子李家的獨女成親,只因他家姑娘喜歡王家的回繡花樣,東西都是從王家鋪子訂的,可從前與官府有關的親眷都是去鄭家的花間鋪,如今被王家劫了頭,鄭老爺子怎能心頭不刺痛,要知道自古為商者,沒有不希望不與官府搞好關係的,現在把王家按下去還是可以的,如果再等幾年,王家大了,那這王八哪日騎在鄭家頭上還真說不準,這王家絕不能留。
可一個被王家打壓的翻不過身的小丫頭片子,和他說聯手,鄭老爺子真是要被逗笑了,“小丫頭不要說大話,你若真是能對付的了王家何必到這兒來。”
林琅目光炯炯的看着他,胸口激動地發熱:“所以我才說想要與您聯手,只要您願意助我,我可以讓花間鋪從此以後重新成為渝鎮第一大家!”
這話一出,滿室寂靜。
杏兒和老李都愣住。
片刻后,鄭老爺子一雙小眼微微張開了些,手上轉佛珠的動作也停了,“咳,老李,給林姑娘上茶,”他指向林琅,“坐吧,把你的想法說說,老朽還是那句話,別說大話。”
林琅心頭一動,看來這步棋是走對了,鄭家是渝鎮的世代大族,店鋪開了不少,繡房生意更是紅火,可自從王家鋪子開起來,鄭家的花間鋪客源活活被拉走了一半多,商家重利,即使是大族,也絕不會呆坐只看着王家日漸紅火從他家嘴裏搶錢的道理。
林琅鎮定點頭,越是緊張,她面上越是冷靜,“王家鋪子之所以能興旺起來,主要還是靠招牌回綉,不瞞鄭老爺子,這回繡的手藝就是王氏從我娘手裏偷取的,她偷了我家的書樣拒不認賬,又拿走了我家雲綉枕面當做招牌,如今仗勢欺人逼我拿雲綉書下嫁,過往種種,實在可惡,我今日來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王家這些年偷取我家的回綉書賺的錢都吐出來!”
“既然她是靠回繡起家,可如若花間鋪也有這手藝了呢,我想基於鄭家的口碑,大家會優先選擇您家的,”林琅從懷裏拿出連夜抄好的回綉樣本,“這本子與王氏從我家偷的一模一樣,我願賣給鄭老爺子。”
鄭老爺子眼底精光一閃,對回綉他是感興趣的,“咳,就算得了這回綉書,王家照樣還能立足,這可和你剛剛說的第一不太一樣啊。”到時候他和王家競爭,還不是要幾年時光,畢竟王家的綉娘對於回綉練了幾年十分熟稔,他家卻要從頭培養。
林琅狡黠一笑,明媚的雙眼熠熠生輝:“可如果王家拿不出綉品了呢,別人要買只能從鄭家的花間鋪呢。”
鄭老爺子微微一怔,目光落到林琅身上,這下是真的來了興緻,“小丫頭繼續說。”
林琅來了精神,說出自己的計策:“如今田裏收成不好,人人皆愁,鄭老爺子不如放出些人說王家願意將店裏所有的綉品送出,讓大家自賣換銀渡過難關。眾口鑠金,王家一定會吃了這啞巴虧,拿出所有的綉品,而那時,鄭家花間鋪的回綉綉品也製成,口碑傳出,王家那時已來不及再綉成品,自然以後這市場就又回到鄭家的手上。”王氏不是會找人給她家潑髒水么,那她也讓王氏嘗嘗三人成虎的滋味,那些從她娘手裏騙取的錢銀和刺繡,就算是分給別人,她也覺不要讓王氏享用,等到王家鋪子敗了,鄭家是絕不會對屢屢挑釁的落水狗客氣的。
王氏的好日子,也該到頭了!
林琅淡淡一笑,“而我,只想要上京的盤纏與馬車,這計策是我送給鄭老爺子的見面禮,回綉書是我的誠意,這穩賺不賠的生意鄭老爺子可滿意。”
鄭老爺子心頭一顫。
此舉,她得了馬車與路費,又報復了忘恩負義的王氏,鄭家再次站穩渝鎮的市場地位。
可謂是一舉三得。
鄭老爺子從林琅進門開始第一次正眼端看她,嬌俏單薄的小姑娘,沒想到骨子裏竟然還有這股狠勁兒。
林琅的長相是那種第一眼看去就覺得是個清麗嬌艷的小美人,乖巧純凈,可她內裏帶刺,像是一團白棉花下面藏着針,圖謀不軌就會被刺得滿手血,惹得狠了,暴雨梨花針也是有的。
王氏也是逼得她發狠,任誰也想不到,一個小姑娘,能在被逼到絕路的時候,還能這麼冷靜又聰明的想到如此完整的計策,還有膽量單獨見一位商界老手,被驅趕亦不放棄,還能不卑不亢、侃侃而談的與人交易。
計謀想的周全,借勢利用的痛快,手裏又有底牌,聰慧、機警、膽大、敢做,這丫頭是個姑娘倒真有些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