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 第 179 章
其實沒什麼好整理的了,不過就是幾件換洗衣裳,只是到底是住了那麼多年,雖不是亭台樓閣的大宅院,卻是實實在在的家,只屬於他和她的家。可現在,他也不得不離開了。
卓雲飛在書房裏枯坐了半宿,一點睡意也無,桌上的茶水早已經涼透了,他還坐在案前發獃,也不知過了多久,只吐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卓雲飛站起身來,草草披了件衣裳,便起身去了祠堂。
打從妻子死後,卓雲飛單獨整理了一間屋子出來,替她修了祠堂。屋子裏安靜得有些可怕,卓雲飛點了燈,看着前方妻子的肖像畫,沉默着點上了香,過了半晌方才開口說道:“你如今若還在,看見兩個孩子一定會很高興,他們都很好,我也好。自你走後,我一度也恨不得下去尋你,可看着兩個孩子,我又捨不得。我不是個好丈夫,沒把你照顧好。我就要走了,去京城,沒想到這麼多年兜兜轉轉,曾經恨得這輩子都不願再踏入京城一步,而今卻要食言了……這些日子裏總是回憶起往事,在夢裏,還是兒時的模樣……”
“……白芷是個不錯的丫頭,當年你憐憫她,自你走後,她對兩個孩子照顧得格外用心……”
他矗立在妻子的畫像前,絮絮叨叨的說起往事,訴說著自己的無奈,訴說著對她的思念。
“這些年,我一在想,當年把你帶出來,到底是不是害了你……若我當初少些讀書人的脾氣,遵從你們家的願望取消婚約,你現在一定還健在……可我就是那麼自私,帶着你東躲西藏,連姓甚名誰都不敢與人說……我這輩子欠了你那麼多,數都數不清了……”
屋子裏的聲音斷斷續續,偶爾夾雜着幾聲哽咽之聲,白芷站在不遠處的地方瞧着,夜涼如水,一如她此刻的心境。早就知道先生對夫人情深一片,可她卻管不住自己這顆心,哪怕明知道沒有結果,也不願收心,她只想能站在遠處只是看看他就好,可這心卻還是揪着痛。
天一大亮,卓雲飛喚了白芷到跟前來,“白芷,這幾年你在咱們家也辛苦了。”
白芷搓了搓手,她雖然沒有三娘聰明,也感覺到先生叫她來恐怕是有事兒,一時間面色有些惶恐不安。
“我想了想,還是放你家去,一併除了你的奴籍,若是夫人在,早兩年就該會替你張羅一門親事兒了。”說著卓雲飛又是一聲嘆息,從抽屜里取出一張契書,“這是當年買下你時候的文書,你自己收好。”
“這是我的一點心意,雖不多,省着些也夠一輩子花用了,這幾年,難得你在家裏幫着照顧兩個孩子。你年紀也不小了,出去之後就尋個踏實穩重的後生,好好過日子。”
這是要趕她走?白芷臉色一白,使勁兒搖着頭,噗通一聲跪下來,“先生,可是我哪裏做得不夠好?您說出來,我一定改,求你不要趕我走。我這條命都是因為有夫人和先生才能活下來……”
卓雲飛擺了擺手,打斷了她的話,“白芷,我不是針對你,家裏的下人,我都會遣散。我就要離開這裏了,去京城,你們就不用跟着我一起去了。”
白芷大張着嘴,一時呆愣住了,這可一點沒聽先生說起,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先生,哥兒年紀還小,離不得人,再說姑娘那裏……”
卓雲飛道:“他們倆也不隨我去,我已拜託了人照顧他們。”
他此番進京城,等待他的是什麼,他也沒底,但其中的兇險他已能明了,又怎會讓自己的一雙兒女跟着自己受苦。再者他和張權之間,本就隔着血海深仇,雖極力避讓,可張權卻硬逼迫他跟着進京,這一去,就是與虎謀皮,危險重重,可對他來說,又何嘗不是一個機會,若是隱忍能夠換來一線生機,倘若能讓張權狗賊血債血嘗,他就算是拼了這條命又如何?
“先生,您把哥兒和姑娘託人照顧,可即便是嫡親的兄弟,焉知不會出甚紕漏?當初若非夫人,就沒有今日的白芷,白芷願意留下來照顧少爺和姑娘。先生是做大事的人,學問也好,白芷不懂什麼大道理,可卻也知道滴水之恩定當湧泉相報。白芷是夫人的丫頭,夫人沒了,那我就是姑娘的丫頭,我要替夫人守着姑娘,守着少爺,看着他們長大。”白芷越說越激動,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她雙手都緊握成了拳頭,先生要讓她離開,對她來說就是晴天霹靂。
她已經做好了一輩子都不嫁人的準備,就這麼守着這個家,她知道如自己這般卑微的人,沒資格去肖想,可如今連那點奢望都要沒有了,胸口這裏,真的好疼好疼。
“白芷,女孩子終歸是要嫁人的……”
“先生既然說到嫁人,可白芷這樣的身份,又能找到什麼好丈夫?當年我與我娘決裂,拚死也要出來,就是為了逃離被賣的命運,三娘常常說,自己的命運應該自己去爭取,而不是任由人擺佈。而現在,滿城的青壯年都被抓去打仗,我的年紀也不小了,哪兒還能碰見個合適的,要我作踐自己去給個都能做我爹的男人做媳婦兒,我做不到!我寧願一輩子不嫁人。”白芷咬着牙,抹了把眼淚,第一次真真正正的直視面前的男人,“我羨慕先生對夫人的一片痴心,可我也知道,這個世界上不是每個男人都會像先生一樣。三娘說,女人的婚姻就像是投胎,是個技術活,要麼幸福一輩子,要麼就是墳墓!我長得不夠好看,也不甚聰明,哪兒有那麼好的運氣能找到那麼好的男人。我寧肯絞了頭髮做姑子,也不願隨便找個男人嫁了!”
卓雲飛目瞪口呆的看着她,說實話,眼前的白芷和平時的白芷簡直是判若兩人!不過聽她說的那些話,琢磨起來,也是有那麼幾分道理。
“且不說我了,就說姑娘,再過幾年,姑娘也到了說親的歲數了。先生說託了人照顧姑娘,那個人可會全心全意的替姑娘打算?若是欺負姑娘沒有爹在身邊,隨便找個男人讓姑娘嫁出去,就算先生回來,木已成舟,先生還能拆散這樁婚事兒不成?先生對夫人自是愛護,可先生也是男子,您看看周圍的人,能做到像先生這樣的有多少?夫妻吵嘴打架是常有的事兒,若是有錢人家的公子,打小身邊就有丫頭伺候着,三妻四妾,更別說還有那些個寵妾滅妻的!”這麼長的一段話,她竟都沒喘口氣兒,等到說完了,白芷才驚出了一身冷汗。
她到底是仆,不該和主人這麼說的。白芷又連忙低着頭,有些忐忑的道:“還請先生息怒。”
卓雲飛卻被她說得心裏沒底了,他是個男人,當然知道男人的德性,便是他當初,年滿十五之後屋裏也放了兩個人伺候着。這些年,他和妻子相濡以沫,互相扶持,這些情誼是自小就積累起來的,他能做到對妻子呵護有加,百依百順。可自己的女兒養在閨中,自打妻子過世之後,他平日也忙着,都據在家中,更不曾說還替她打算。
卓雲飛越想越覺得后怕,雲兒是他的掌上明珠,他又怎可能不盼着她好,以後夫妻齊心,舉案齊眉。
“你且讓我想一想……”
白芷知道自己剛才說的話先生是暫時是聽進去了,她走出門,面上卻一點都不輕鬆,若是先生打定主意要遣散僕從,她就是生了一百張嘴都說不通的。不行,這件事情她得再想想法子,又想到了三娘,她是個主意多的,自己現在已經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行了,剛才那些話也已經是她的極限了,若先生再堅持,該如何才能勸他打消這念頭?
杜三娘前頭被楊氏帶去醫館裏,那大夫一把脈,還真是懷上了,不過日子也不長,也就約莫兩個月。想到那夜的瘋狂,心中也是一陣後悔,好在這孩子還穩穩噹噹的在她肚子裏。
“三娘……”
白芷的聲音在外頭響起,杜三娘站起來走到門邊看她慌慌張張的跑過來,連忙說道:“你慢些,我在呢。”
看見心裏無比信任的人,白芷心裏的委屈一下子就湧上來,抓着三娘的手,便哭便道:“三娘,先生他要趕我走。”
杜三娘嚇了一跳,看着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又拍了拍她的後背,“你先別哭,慢慢說與我聽。”
卓先生要去京城了,臨走前要遣散家中僕從,還將賣身契給了白芷,除去她的奴籍,甚至給予她一筆銀錢安家,這個主家,已經是很寬厚的了。不過杜三娘知道白芷的心思,一心痴念着卓先生,這次先生要讓她走,她怎麼可能願意,難怪一副天要塌下來的樣子。
不過由此也看得出來,卓先生此番進京只怕不是什麼好事兒,寧肯將一雙兒女託付與人家照顧,這得下多大的決心,又或者說,卓先生他已經預感到自己此行已會是凶多吉少。
這些想法,在杜三娘腦子裏想了一轉,到底沒敢說出來,免得嚇壞白芷。
“三娘,我不想走,我寧願待在卓家做一輩子的丫頭,我知道我不該肖想先生,可是除開這個,要我去嫁人,我是死也不願意的!我都十八了,城裏但凡有年歲相當的男人都被征派出去打仗了,剩下的不是年紀都能當我爹,就是小屁孩,我反正不嫁。”
杜三娘連忙安慰道:“好好,我們白芷不嫁人。這事兒你先別急,你今兒那番話估計對卓先生也不是沒有影響,依我看這事兒還有迴旋的餘地。我跟你說,回去之後,千萬穩住,該做什麼就做什麼,面上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姑娘那兒,你假裝透露幾句,你就這麼說……反正先拖上兩日,我這裏會儘快想辦法。”
不管是他們杜家還是陸家,對卓先生都虧欠良多,而今卓先生明知前路許是不歸路,他卻也不得不前行了。那兩個孩子,就是他唯一放不下的牽挂,可就算是再好的朋友,即便是卓先生舉了整個身家送給對方,幾年之後是什麼情形誰又能知道?人心難測,一個沒有爹沒娘的孩子,又是寄人籬下,這日子得會過得多麼的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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