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第 53 章
邢戰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回到了水月人家的小屋裏。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青馬白馬何文斌等妖妖鬼鬼守在他床前大眼瞪小眼。在他們身後,一個穿着緋衣的少年獨自坐在角落,扭着頭盯着窗外,好像屋子裏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那是宮牧,少年模樣的宮牧。
他還活着!
在宮牧瀕死的那一刻,邢戰胡亂攪了一通,沒想到還真把人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沒事就好!邢戰扯着嘴角笑,可他一笑就牽動了五官,尤其是左眼疼得他齜牙咧嘴直抽抽。他喘了幾口氣,掙扎着坐起身。妖妖鬼鬼圍上來關切地看着他,可都不頂什麼用,倒是郎謙淡定地弄了點清淡的飯菜,淡定地給他端到床邊,再淡定地看他吃完收拾好,最後淡定地說:“戰哥,我去店裏看着,需要什麼就叫我。”
邢戰擦着嘴想:這孩子可真賢惠!
郎謙大概也算是骨骼清奇,也許是多多少少受了前世的影響,也許是聰明伶俐在水月人家見了點怪事自己琢磨出了點味。這天他一早來茶坊上班,剛開了門,就看見一個笑起來像狐狸的男人將昏迷的邢戰送回來,狐狸男讓他不必聲張,把人抬進去休息就好,郎謙也就照做了。
自始至終郎謙什麼多餘的都沒有問,又倒了杯溫水放在床頭,看了眼靠坐在床上的邢戰,看了眼蹲在角落裏的宮牧,又掃了眼屋子裏似有若無的幾個影子,意有所指地拔高了音量:“戰哥,我就不打擾你了!你好好休息!”
妖妖鬼鬼反應遲鈍,呆了好一會才明白過來邢戰需要休養,才紛紛散去。白馬一口一個謙哥兒繞着郎謙轉悠,郎謙還是看不見他,只覺身邊多了絲涼風。
房間裏清靜了,邢戰揉了揉太陽穴,覺得嗓子幹得冒煙,探身去拿床頭的水杯。
手伸過去,歪了,沒拿住杯子,不小心一撥弄。咣當!杯子摔在地上,碎了,水流了一地。
他的左眼,瞎了。
邢戰怔怔地看着地上的水,許久沒有回神。
玻璃碎裂的聲音好像終於將發獃的宮牧震醒了,他緩緩扭過頭來,一張精緻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
邢戰嘆了口氣,俯身去撿玻璃碎片,腰剛剛彎下去,宮牧捲起一道風,撲了過來。身上微微一沉,邢戰順勢摟住他的腰,呼吸着來自他身上熟悉的微涼的氣息。
“你突然又變成這副樣子,我都不習慣了。”邢戰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很輕鬆。
在元神消散的最後一刻被救回,並得以寄身在人眼中,此時的宮牧已無法再保持成人形態。
宮牧捧着邢戰的臉仔細端詳,眼底雖有淡淡的青色但無損其英俊,眼睛依然清亮,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身影,只是比往日少了點光彩。開元通寶是盛世銅錢,且有邢戰的鮮血滋養,才能供養宮牧的元神。人眼是人身上靈氣最足最為通透的地方,對宮牧的元神來說自然是好,但對邢戰這麼一個凡人來說,損害極大。
“對不起。”宮牧低低地說。
邢戰無所謂似的笑:“說什麼屁話呢,你沒事就是最大的好事。”
宮牧壓在他身上,抵着他的額頭。從他們相遇的第一世開始,邢戰就為他送了命,而後的幾世輪迴又為他吃足了苦頭,好不容易苦盡甘來重新為人,結果還是害他受了重創。
宮牧的心在怒火與自責中煎熬,他原本就沒什麼好脾氣,這會兒更是拚命壓抑着屠戮的慾望。
沒了銅錢的隔閡,邢戰更能感受到宮牧的情緒,雖然平時不管是罵人還是刻薄人都是一套一套的,可真到了要他說點什麼的時候,又一句話都說不出。最後他只是把宮牧稍稍拉起來,深深地將這張總是把自己迷得暈眩的臉蛋望進眼裏:“現在你在我眼睛裏,多好。”
剎那間,宮牧胸中的怒火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酸脹。
如果他有眼淚,說不準眼睛就紅了,但此刻他玻璃彈珠似的眼睛還是像浸在了水銀里。
“對,是挺好。”宮牧呢喃着,低頭親吻邢戰。
邢戰由着他,感受着他唇瓣的柔軟,彷彿這世間的一切美好都濃縮在了一個又一個吻中。
“我不會放過化忌真君的。”宮牧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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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牧對修行前所未有的上心,幾乎整夜整夜不見人影,清晨時分邢戰醒來總能看見他在呼吸吐納,眉心的九瓣蓮一日亮過一日。
邢戰的狀況不容樂觀。瞎了一隻眼,眼皮總有點耷拉着,雖然不至於說影響正常生活,但焦距有了偏差,看東西總是看不準,茶坊里的杯子盤子不知道被他砸了多少,最後郎謙忍無可忍把他趕到角落,給他泡了一壺茶,讓他安心當吉祥物。眼睛不是最主要的問題,小心點就是了,但近來邢戰總覺容易疲倦。當初邢戰玩笑的一句“你是吸我陽氣了吧”,如今一語成箴,雖然宮牧十分克制並專心修行,但仍然不可避免地會從邢戰身上汲取能量,損害到他的精氣神。不過邢戰從來不說,在宮牧面前依舊打起精神,不讓他看出端倪。
但是邢戰最記掛的還是蒼家那邊,也不知道蒼泊身體好了沒,蒼溟海又是什麼情況。蒼泊的電話一直打不通,隔壁靈修齋終日店門緊閉,最後邢戰等不下去,直接找去蒼家。
來開門的是宋游玄,並不意外,但意外的是他看上去十分疲倦,總是掛在臉上的清逸笑容不見了,深潭般的眼睛裏憂傷濃得化不開。
邢戰朝里張望了一下,昏暗的客廳里只有宋游玄,不見蒼家的人:“宋老闆,我來看看你們。”
見到邢戰,宋游玄還是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沖他點了點頭:“進來吧。”
“他們……”邢戰也不知該怎麼開口,“怎麼樣啊?”
“你自己去看吧。”宋游玄苦笑着帶路。
上了二樓,邢戰先瞥了眼蒼溟海房間的方向,看見門前放着盛了飯菜的餐盤。
宋游玄在前頭說:“你來得真不巧,早上小泊剛清醒了一會兒,現在估計又睡了。”
邢戰連忙跟上:“他什麼情況?”
宋游玄輕輕地推開房門,邢戰看見蒼泊病怏怏地躺在床上,被子蓋得嚴嚴實實的,只露出一顆腦袋,原本活蹦亂跳的人瘦得面頰凹陷,就連呼吸似乎都是斷斷續續的。
“他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偶爾醒過來我就給他弄點吃的,我檢查過他的身體,主要還是傷了元氣,恐怕需要養一陣。”宋游玄道。
邢戰將蒼泊稍稍托起,查看他後背,那青黑色的鬼面已經消失了。宮牧那拳着實是柄雙刃劍,打出了化忌鬼,也打傷了蒼泊。但長痛不如短痛,沒有了鬼面總是一件好事。
好好的一個人如今虛弱地躺在床上,宋游玄嘆道:“都是我的錯。”
“這也不能怪你吧。”
宋游玄搖頭:“是我的錯,當初看到面具我就知道這事不簡單,當時就應該攔住小泊。但是我想着如果小泊被卷進來,溟海一定得見我,於是鬼迷心竅地把他拖下水。小泊還那麼年輕,又是溟海唯一的後輩,我……我怎麼會做出這麼惡毒的事,他本來就恨我,現在更加不會原諒我了。”
邢戰不知該如何安慰,斟酌道。“那麼蒼溟海那邊?”
提及蒼溟海,宋游玄的臉色又黯了幾分,他沉吟許久最終還是道:“來。”
來到蒼溟海房門前,邢戰發現餐盤被動過了,裏面的飯菜都稍稍動了一些。宋游玄一看眼睛裏有了些光,面帶喜氣地將餐盤撿起來,自言自語道:“還是應該弄張小桌子放在門口,總放在地上容易臟。”
邢戰有些尷尬:“他這是……在與你置氣嗎?”
邢戰認識宋游玄在先,心裏難免偏向他,總覺蒼家一老一少兩個人情況都不好,全靠宋游玄照顧着,把人拒之千裡外總不太妥當。
但是宋游玄長嘆一聲:“並不全是,怎麼說呢……你去看看他,或許他會願意見你,你見到他早就知道了。”
宋游玄端着餐盤走了,邢戰敲了敲門:“是我,邢戰,能進來嗎?”
房間裏一陣窸窸窣窣,傳來蒼溟海低啞的聲音:“請進。”
蒼溟海坐在床上,面朝窗外,偏長的頭髮沒過脖子,身上穿了一件單薄的白衣。衣服鬆鬆垮垮地掛在他身上,風吹來,輕薄的面料貼在他身上,勾出他乾瘦的身體。他沒有戴手套,邢戰第一次看見他的雙手,交握擱在腿上,慘白細瘦的指骨輕輕搭着,上面一絲肉都沒有,看上去詭異又有種說不出的可憐,這麼多年他一直是這麼艱難地活着的。
聽到邢戰進屋的聲音,蒼溟海回過頭來,饒是邢戰做好了心理準備,還是嚇得向後退了一步。
蒼溟海的臉半邊人臉半邊白骨,人臉依舊是病態蒼白,白骨灰白森然,眼窩空洞,牙床裸.露。
“嚇到你了吧。”蒼溟海的聲音也不復以往清潤,幹得好像在鋸木頭。
邢戰頓時明白了宋游玄的意思,如果自己是這般模樣,肯定不願被人看到,更何況是曾經相好過的人。
“坐吧。”蒼溟海擺了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