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第四十二章 風起(四)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送靈的隊伍慢悠悠朝着大佛寺走,人潮湧動仿若白色的河流。
沿路設得祭棚皆是煊赫人家,雖不比文襄公葬禮時候,亦是賓客如雲。
如今姬家風頭正盛,姬州牧父孝還有兩年多,可姬尚書的妻孝卻只有一年,雖說姬尚書如今將將四十左右的人,膝下還有一兒一女,如今瞧着姬家的小郎君已是到了頂立門戶的時候、小娘子也不過三四年便出嫁——都是懂理知事的年紀,便是入了門子做人後娘亦不是什麼難事。
古人說老夫少妻百年伴,姬尚書性子謙和又無妻妾通房,且他先頭的娘子亦是二嫁,是以如今不過剛過了頭七,長安城裏頭不少人家都板着手指數着自家可有與姬尚書相匹配的女郎。
送靈的隊伍走在前頭,最後面則是一輛華蓋朱輪的牛車,帷幕蓋着,不知車中是何人,只車身不見彩飾,扎着玄素二色的靈花,由一身皂衣的青年郎君駕車,緩緩墜在後頭,圍觀的百姓議論紛紛,猜度着這車中人的身份。
從長安到大佛寺不過半日的功夫。縱然姬妙心頭恨不得牛車再慢上幾分,可到底還是有到終點的一日,眼瞧着大佛寺巍峨的山門已映入眼帘,姬妙忍了一早上的眼淚終於還是落下來,車輪粼粼之間聽不見女郎嗚咽的哭泣聲,坐在她旁邊的珊瑚卻瞧見淚水一滴一滴落下來打濕了她的衣襟。
聖人這幾日心頭甚是愉悅,收到從晉州傳來的軍報,州牧姬凜帥軍奪回大同丟失的縣城並斬殺了北魏太子拓跋傲,又聽得方丈說起這幾日後山的梅花盛開了,便下了帖子給朝中近臣並宗室姻親,要在這後山裏頭起個賞梅宴,他將宴會的時間定在十月二十六日,大宴三日之後剛好回長安趕得上冬月初一的大朝會。
是以二十五這一日,收着聖人帖子的一干宗室勛貴紛紛出門。如金陵長公主、寧國侯、林清一眾,皆是各家族裏頭掌權的人物,概以華陽公主未來,兩個皇子亦不在,家族裏頭也就沒有帶年輕人來。
大秦宗室人丁不顯,且因着最初天下與世家共治,大秦宗室歷來都是領着虛銜而無封地,就如聖人同胞的妹妹金陵長公主,金陵的稅負有五分之二算是她的食邑,其餘的賦稅則上繳國庫,她在金陵城也有若干土地,非常時刻亦是受平州刺史管理,不比前朝時候劃分為私有,可蓄養兵丁、委派官吏。
大佛寺面積寬廣,聖人便邀林清在攬梅亭垂釣。
此地有一泉水名照影泉,泉水積水成潭,經年不凍,潭中獨產一種一寸來長的銀魚,味美鮮香,佛寺裏頭的僧人食素自是丁點兒不沾。但在最初這泉水並不是大佛寺的地界,有不少窮苦的百姓在寒冬臘月缺衣少食之時來此地捕魚添一道菜肴,後來的住持如是方丈未出家時亦是受此恩惠,便默許了眾人的行為,併發下宏願,在他圓寂之後必化身為銀魚,報其救世之恩,再往後這銀魚自也成了大佛寺一絕。
兩人雖是垂釣,但也並沒真指望釣魚上來,不過是這幾日來的人多了,聖人嫌他們聒噪,拉着林清說一會子話罷了。
“正則如何這副憂心忡忡的模樣?”聖人一甩魚竿,魚線在半空中劃過一條輕盈的弧線,他拉了拉身上白虎皮裡子綉青龍出雲紋樣織錦緞面的大氅,朗聲笑道。
“自姬州牧領軍至晉州已逾半月,然青州駐軍仍舊毫無動靜,臣心中甚是擔憂。”林清盤膝跌坐,取了魚餌掛在魚鉤上,“昇平二十年流寇做亂,陛下下旨申斥諸葛州牧,臣恐其心懷怨憤不願出兵,好在如今晉州形勢大好,可到底長安虛防。”
“背面晉州雄兵虎踞,西北面還有邕州宇文家鐵血之師,長安自可高枕無憂!”聖人抬手調整魚線的長短,一面笑道。
君臣兩個又閑話幾句,便安安靜靜垂釣,一時攬梅亭中一片寂然,只聽得見偶爾有麻雀從樹枝上飛起、跳躍、落地,翅膀驚動樹上的殘雪,撲簌簌落下來。
就在這時,從大佛寺西南角傳來一陣喪音,隱隱約約還有哭喊聲入耳:“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是何人在此哭喪?”那哭喊聲雖然隱隱約約,卻仍舊聽得出曲調綿綿,有古時遺風,聖人正凝神細聽,卻聽得一牆之隔,有女子曼妙的聲音傳來,一聽便知是宇文皇后,聖人原本想派人打探,登時沉默下來,只當是未聽見,林清見他這般自然也裝聾作啞,不肯出聲了。
“回稟娘娘,奴探得前些日子姬尚書喪妻,如今聽說晉州紛亂,不好回家,便先將沈夫人的靈柩停放此處。”不過須臾,另有少女回復,行走之間連環佩聲亦是不聞,聖人雖然不待見宇文皇后,到底聽出來說話的是她跟前第一得意的女官余容。
“可是沈氏?”宇文皇后一時沉默了片刻,她原本就是個慈悲的性子,聽此噩耗不由嘆息一聲,“本宮記得他們夫妻素來鶼鰈情深,便是放眼我大秦亦是難得得眷侶,如今鴛鴦失偶,還不知姬尚書如何悲傷?”
“娘娘不知,奴這番打聽遇見了姬家僕從,只說姬尚書今日過了午時便要在大佛寺落髮為僧,可不是痴情么?”余容說道此處不由嘆息一聲,“奴從旁看着,姬家公子並小娘子,公子束髮、小娘子亦是梳髮髻,這般懂事,便是奴在旁邊瞧着亦覺得心酸。”
“都是體貼的好孩子。”宇文皇后聽了不由嘆息一聲,“本宮記得那姬家小娘子跟皎皎年歲相仿?”
“娘娘說的沒錯,姬家小娘子比咱們公主還要小上兩三歲,聽說這一回喪禮便是她在陳夫人從旁輔助之下主持下來的,這才十二歲出頭得年紀,也難為她了。”余容見宇文皇后感興趣,也就不疾不徐得多說幾句。
“姬尚書雖然痴情,可對兩個孩子卻考慮的不甚周祥。”宇文皇后聽余容說了越發覺得這小娘子難得,“那姬冽也就罷了,左右大丈夫何患無妻,他日後立起來自然有他們族中長輩操持,可女兒家花信有限,這小娘子如今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正是花骨朵一樣,如今他們父母不在,她婚事還未定下來,守孝三年之後便十五了,也該是出嫁的時候了,自來結成因緣少不了要門當戶對,她是姬尚書的女兒,跟是姬小郎君的妹妹,這身份上可差了不只一丁點兒,日後談婚論嫁少不得教人挑剔幾句。”
“娘娘可是想念阿毓娘子呢?”余容聽宇文皇后一說,自是知曉對方心中的隱痛,她自八歲便跟在宇文皇后的身邊,如今算來也快有二十個春秋了,如何不明白對方心頭是擔憂自己與聖人百年之後,華陽公主的日子怎樣過,雖說四皇子是養在宇文皇後跟前,可對方到底不是她親出,可這樣的話,她卻不能說,只能提起旁的引開宇文皇后的心思。
“你說這是怎麼了?這些年世家裏頭多情痴,姬尚書也就罷了,偏生連子桓也是這樣的性子,如今拖着不論怎麼說也不肯成婚,就他那樣的倔脾氣,也不知道本宮還看得到那一日么!”宇文皇后一提起侄兒便頭疼。
“正則方才可聽見了?”等宇文皇後主仆遠去,聖人將魚竿放在一面,轉頭對林清道,“朕原以為朕的工部尚書只是妻喪居喪,沒料到他竟是要徹底成個修行的人,等會子,你跟朕一道,咱們去看看唄。”
林清見他意趣盎然的模樣不由苦笑一聲跟在聖人身後,隨侍得小黃門在後頭忙不迭的收拾魚食、魚竿。
因着姬焰身份特殊,聖人大發了柳泉去問,不多時便說對方如今在西南角的客院裏頭,至於姬家公子並女眷都未跟着,想來是在前頭忙碌,聖人點了點頭,登時示意柳泉帶路。
他們將將站在院子門口,便瞧着姬焰站在一株巨大的紅豆樹下,怔怔出神,在他旁邊是着素色僧衣的長老空念。
“二十年前與郎君在佛窟崖一晤,二十年後又於此處重逢。”空念見他仰頭望着紅豆,今年氣候異常,到了冬日裏頭天氣嚴寒,樹上葉子落盡卻仍舊掛着一顆顆晶瑩透亮的紅豆子。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姬焰仿若未曾耳聞,只眉宇間透出說不出的枯槁和哀愁。
“這二十載貧僧遊歷天下,亦曾在教坊聽過曲子,不知郎君今日可有興緻聽貧僧吹一曲?”空念見他對自己不理睬也不生氣,反倒是取下掛在腰間的陶塤放置唇邊,輕輕吹奏。
“綠兮衣兮,綠衣黃里。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絺兮綌兮,凄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塤聲嗚咽,如訴如泣,飄散在客院上空,遠處有寒鴉聽得塤聲入耳,隨之和鳴,越發顯得哀冷,痛徹心扉,等他一曲奏完,姬焰彷彿才回過神來,他伸手一抹臉上,竟是淚落愴然。
“空念……多年不見,你還是當年模樣。”姬焰微微閉上眼眸,半晌再次睜開,眼中卻是一片寧靜。
二十年前,他與空念在永寧城相識,彼時為了城郊古廟一尊佛像究竟供奉得是哪一位菩薩真身爭論不休?
都是心懷坦蕩的少年人,一場爭執卻結成知己。自相識之後二人時常相約辯經,一個是生長自富麗人家的公子,一個是出身貧寒一文不名的僧人,可對佛經的見解卻各有所長,所思所想更是多有印證。
在他瞧來,空念倒不像個吃齋念佛的長老,反而像是個浪蕩的遊俠。他們結伴從永寧城遊歷,他博學通達、所閱佛經多不甚數,可偏生空念最擅長詭辯,東秦佛法多由僧人翻譯而來,空念與他初遇之時,大字不識幾個,卻熟知梵文。二人一路西行,空念教他梵文,他教空念識字,彼時他心中猶疑尚未下定決心是否要皈依佛門,空念只嘻嘻一笑只說時候未到,他們一路走一路耽擱,就如同古書上記載的遊俠兒,遇見不平事總是要出手管一管。
是以在佛窟崖他們遇着拚死逃出來報信的丫鬟,才果斷出手,再之後才遇見了那個令他輾轉反側的女子。臨近分別,空念只說他繼續往西,想要尋得傳說中的佛國,而後帶回經卷無數,若是有緣再見,必然是要邀請他一道翻譯經文,他們隨之分開,沒曾想再遇見他已是大佛寺的高僧,而他在紅塵中打轉終究還是要皈依我佛。
“當年模樣?”空念微微一笑,他神色安然,有一種自內而外的清寂,彷彿方才那一曲悲歌並非出自他手,“如是可以,貧僧情願見不着郎君。”
“當年你我分別有言,日後定要一道翻譯佛經,二十年如一瞬,卻是一語成讖。”提起往事姬焰心痛難捱,但他這幾日在書房裏頭翻閱舊時抄寫的佛經卻覺得心頭生出一種說不出的疲憊,如今遇見故人,卻是教他難得心生愉悅。
“今日午時便是吉時,等主持師兄替你盡去這煩惱絲。”空念對着旁人自是一副高僧模樣,遇見故友自是顯出幾分少年時候的神采飛揚。
聖人原本聽了宇文皇后與余容的話,這回過來想着勸慰姬焰幾句,如今聽得二人交談,心中只覺得這姬焰合該當真天生與佛祖有緣,合該皈依佛門,是以只駐足半晌便帶着林清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