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玖貳】前塵新始(三)
秦慢看了一眼雍和,不動聲色地在他頭上拍了拍:“你乾爹糊弄你的東西你還當了真,看出醜了吧。”
雍和頓時和被雷劈過一樣,汪的一聲哭出來狂奔了出去:“我不信!我不信!”
這麼一鬧,方世鏡與謝鳴柳兩人自然不好再待下去。
秦慢送他們出門后不久,忽然聽得霍安咦了聲,便見着方世鏡折而復返回來:“我本來也是有話要和你說的,但是你這人不太有眼色,竟然先一步把小爺我支走了,看來那個謝家的丫頭果然不是個凡角。也罷,我長話短說,有些事情我思前想後還是要告訴你一下比較好。”
秦慢掖着手笑眯眯道:“我可是你們人人喊打的狗太監的人,你不怕我回頭告訴那個狗太監?”
“……”方世鏡還沒見識過這樣的秦慢,噎得一口氣緩了好久,由衷地佩服道,“小爺我見識的女人不少,你可真是獨樹一幟的一個。好了好了,不廢話了。其實這個謝小姐和我們家還是有點淵源的,我有個表兄之前與她訂過親,說起來兩家原本應該是親家的。但是倒霉的很,訂親后不久他就下落不明,有人說他被蛇吞了。蜀地那種地方多大蛇大蟲,但是這事說到底還是很蹊蹺的。好端端一個人怎麼就被蛇吞了是吧,所以我就一路追查,查到了這個謝小姐身上也遇到了你們。這事兒我估摸着以那個狗太監的耳目,該知道的也知道的差不多了,只是你們大概不知道,我那個表兄他其實沒死。”
“沒死?”
“是啊,”方世鏡苦惱地撓撓頭,“我前不久剛找到他,他之所以九死一生假死就是為了躲那個謝小姐。他家境不好本來和謝家定親是件好事,但很不幸的是他無意中撞見了謝小姐和所謂的背後操縱她的那個人。”
秦慢忽然打斷了他的話:“你知道你告訴我的這些事可能會有什麼結果嗎?”
“知道啊。”
“知道你還說?”秦慢笑了起來。
方世鏡滿不在乎地一擼自己鬆鬆垮垮的袖子:“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而已,江湖道義理應如此!”
他走後,一個字不落聽完的霍安走出來望着已經沒他身影的門口道:“這位方公子是個人物。”
“你知道一入江湖歲月催之前的那句話叫什麼嗎?”秦慢轉過身,慢慢往回走,“天下風雲出我輩呀。”
江湖之中,永遠不缺古道熱腸的俠士,也不缺胸懷浩然的劍客。
“與謝鳴柳見面的人說,雲家滅門已成了過去,現在四大世家皆與他聯手,只等着她藉機接近了你和雍闕,得你們之手潛入宮中,與惠州那王爺主裏應外合,一舉成事。”
四大世家,也包括方家……
如此機密重要之事,怪不得嚇得他寧願去當個“活死人”隱姓埋名躲起來。
這便是秦慢打斷方世鏡的緣故,她與他一樣皆是夾在中間的兩難人,沒想到他仍執意告訴了她。
方世鏡最後走時緊繃的臉終究是跨了下來,他緊握着手中的桃木劍:“我一直以為我們方氏詩書世家與華肅青那類趨炎附勢的老賊絕不會同流合污,但沒想到我從小到大所學到的俠義兩字,竟是個天大的笑話。”
他說:“我不想幫皇帝,也不想與他們助紂為虐,告訴了你也算是對自己良心有個交代。今後有緣再見了。”
秦慢忽然抱着膝蹲下來,她的喉嚨緊得發疼,所有的一切,從曾經無微不至保護她的哥哥到和藹可親疼愛她的方爺爺,都是一場巨大的騙局。
是啊,多麼可笑。口口聲聲說要報仇的雲宿,為了野心為了皇權富貴轉眼就和那夜屠戮他們親人的世家們把酒言歡結成盟友。
“娘娘,你怎麼了?”雍和蹲在她面前,不無擔憂地問道,“你,你不會是被我氣得胃疼吧?”
秦慢獃獃地看他,扁一扁嘴:“你不是哭去了嗎?”
“唉……“雍和老氣沉沉地嘆了口氣,“這不是看你不大待見那個謝小姐嗎,給你找個台階送客呀。”
秦慢望着他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感慨道:“不愧雍闕那個老狐狸教出來的,沒事兒了,扶我起來吧。”
雍和清脆地哎了聲,攙起秦慢還乖覺地拍拍她裙角的灰:“娘娘,好幾天沒見到爹爹了,是不是宮裏出了什麼事兒啊?”
他人小但是鬼大,即便不常出門也嗅到了京城裏不同於往日的緊張氣息,秦慢撫了撫他的腦袋:“宮裏有你阿爹做主怎麼會出事呢,倒是你阿爹兩天前來信說你老家有個宗叔過世了,他抽不開身想讓你去替我兩悼念,你可願意?”
雍和怔忪了一下,看看左右小聲道:“娘娘,阿爹是想提前送我走對嗎?”
秦慢一愣,這個孩子真是聰明得出乎他意料:“你雖然不是你阿爹的親生兒子,但是他將你視如己出,我也很喜歡你。這京中風雲變幻,先做一步考慮總是有備無患。你也大了,該出去見識見識世間百態了。”
“我知道娘娘和阿爹疼我,但就如娘娘所說我已經不是個孩子了,我能為阿爹分擔了。”雍和擺正了臉色道,“倒是娘娘你,今兒這謝小姐是衝著你來的吧,還有那次西市的動亂也是和娘娘有關。我看阿爹是糊塗了,要送走的人不是我,而是娘娘你。如果是我,我早就把你送到個神不知鬼不覺的地方藏好,離這些個陰謀詭計遠遠的。”
秦慢古怪地看着他:“你人小小,腦子倒是動得靈猴。”她將他抱進懷裏,拍拍他的背,“雖然你說的很有道理,但是道理總抵不過人情。你阿爹在哪裏,我就只能在哪裏,要不然沒人看着他,他得發瘋的。好了,你也該聽回我的話了,乖乖去吧。”
最後一個字話音落下,雍和尚沒來得及反對,頸后一麻,他眼睜睜地看着秦慢的面龐離自己越來越遠,所有的知覺都變得模糊而麻木……
“娘娘……”這是他最後一次喊着她,巨大的無力感與疲倦瞬間將他帶入冗長的睡眠中。
夢裏他像看見了久未見面的雍闕,也像看見了他身邊從容倚立的秦慢……
“將小公子連夜送出京城,過了秦關後轉道去上清山,那裏會有人接應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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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雍和,秦慢留在府中將剛種下的三株山茶細緻地修剪掉了枯葉,又密密地澆了一遍水,她站遠兩步偏着頭打量了一下它們:“你說我剪得怎麼樣?”
霍安忙不迭溜須拍馬:“夫人的手藝那定是極好的。”
秦慢點點頭大言不慚道:“我也覺得是極好的,以前我便愛種花,那時候家裏的園子到處都是花花草草。我哥哥曉得我這嗜好,每次雲遊回來總是會給我帶幾株小苗。苗有的並不是頂好的,但即便是一棵野草那時候我都很寶貝。”
霍安摸不着准秦慢突然說出這一番的用意,揣着袖子道:“夫人要是喜歡,回頭奴才叫人多搬弄些來。燕京里什麼都有,更沒有我們弄不來的東西。”
“不用了,沒時間打理它們了,弄回來也是粗粗糙糙地瘋長,糟蹋了。”秦慢興緻疏懶地將銀剪擱到一旁,才拿起帕子擦手,門房過來通報,“夫人,海惠王遞了貼子等在門廳那求見。”
雍闕不在,他倒是毫不避嫌大喇喇地就來了。秦慢一點意外都沒有地將帖子打開掃了一眼笑出了聲:“一個接着一個來謝救命之恩,我都快以為自己觀音在世了。人我不見,就推脫說我身體不適,改日再親自拜訪。”
“是。”
門房去了不多久,又回來了,為難道:“夫人,海惠王執意要見上您一面,說如果您不見那也要把禮物留下。”
“留就留吧。”秦慢也沒興趣問他送的是什麼貴禮,但等門房應下回話去時突然叫住了他,指着一盆茶花道,“平白無故送人東西總歸是不好的,你將這盆鷓鴣天給他送去,就說是回禮。”
蕭翎收了茶花后倒是沒再逗留,霍安哼了聲道:“這個節骨眼來見夫人您一定沒安好心!夫人何必還送他茶花,我看那海惠王也不是個懂花之人。”
“好歹也算是故人,送他留個念想吧,說不定日後還要他手下留情呢。”秦慢半開玩笑道,看着剩下那兩盆嘆了口氣,“一盆也是送,這兩盆留着也無用。你派個人將這個送去方家,交給謝小姐,就說是我賀入選之喜。”
送一盆茶花出去為免也太寒酸了,但送禮不僅要看禮物輕重,最重要的還是看誰送出的手。有着雍闕在,秦慢哪怕送片麻布出去,這京裏頭即便是個一品大員也得笑臉相迎,好生掂量。
至於最終會流轉到誰的手裏,秦慢自然清楚。兩盆茶花,送出去有意義嗎?在雲宿與蕭翎的眼中大概只是她對過往的一點留戀與不舍,但有的時候哪怕是勾起了他們心底的一點眷戀或許就足夠了。
“那剩下的一盆呢?”霍安看着孤零零的一盆白茶。
秦慢悵惘地看着它:“它啊,自是有去處的。
這個去處很快有了着落,就在秦慢坐在廊下對着日光喂貓和狗的時候,西廠的人攜着皇帝口諭登門了:“秦小姐,慧妃娘娘的情形突然不大好,陛下傳您速速進宮給娘娘診治!這事可是刻不容緩,勞您趕緊和咱家走一趟唄。”
像是怕她和雍闕府上的東廠番子們會抵抗似的,領頭的太監帶了一票烏壓壓的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要把雍闕的家給抄了。
霍安瞪紅了眼:“這是請人的陣仗??陛下的口諭?聖旨呢,沒個手書就想帶人走,你們怎麼不明火執仗地搶人啊!”
他叫得唾沫橫飛,兩邊頓時劍拔弩張地對峙起來,眼看稍有不慎就一發不可收拾,秦慢慢吞吞地抱着茶花從門內晃出來:“霍小公公別著急,這光天化日之下怎會動輒搶人呢。既然是陛下口諭,我走一趟就是了,本來替慧妃娘娘看診就是我的分內之事。”
領頭太監頓時笑逐顏開,雖然東西長兩看兩相厭不假,但這個節點上不是內訌的時候,如果可以他當然不願意開罪睚眥必報的雍闕:“還是秦小姐明事理,不過這個……”
秦慢哦了一下,大大方方地將花盆托出去:“我才種的花,慧妃娘娘的藥引。”
“呃……”
一個慧妃娘娘的藥引就堵住了他的嘴,檢驗之後並無異常領頭太監比劃了個手勢:“那就請小姐上車吧,趕時辰呢。”
七月的天說變還是就變,方才還晴空萬丈浮雲如鱗,過了太常寺等衙門,遠處轟的一聲雷響,秋蟬撕心裂肺地攀附在枝頭嘶喊着。入了內宮,雨雲已經顫巍巍地在天邊堆成了黝黑的山峰,輕輕一戳便是傾盆而下。
“好像每次進宮都會下雨,”換了藤輦的秦慢嘟噥了一句,她的視線越過宮牆飄向不知名的遠方。這座宮城深得不可想像,她最熟悉的不過是從翔鳳樓到太仙宮的這段距離,而雍闕呢,他現在身在何方。甚至等不及她多看兩眼,領路的太監已經催促她道:“秦小姐快上藤輦吧,要不然待會下雨了就麻煩了。”
秦慢噢了一下,悶頭悶腦地爬了上去。霍安被攔在了下馬碑那,說是宮中自有奴婢伺候她,他究竟是個外人不便行走。
藤輦快速地穿梭在宮牆之中,抬轎的人腳步輕得快風,幾乎聽不見。走了一截,秦慢看看周圍陌生的景緻,咦了聲:“這不是太仙宮吧?”
無人理她,周圍的人仿若一個個啞巴。她輕輕嘆了口氣,這個結果雖然令她意外但好像也並多驚奇,這個時候皇帝需要一個掣肘和保證,保證雍闕是站在他那邊的,誰也不能預料到即將來臨的那場風雨後的輸贏,但至少有雍闕在皇帝的贏面會更大些。
秦慢被送到了處從未去過的荒涼殿宇,從斑駁的門外看這裏應該就是冷宮一類的地方。新帝妃嬪不多,脾氣又不錯,故而此處理應還沒有其他住客。秦慢有點兒生氣,一腳踢在搖搖欲墜的門檻上嘀嘀咕咕:“就算是圈進,待遇也能給好點成不?”
“朕以為你什麼都不在乎,原來還是和個正常人一樣有點追求的。”
一個人緩緩從角落裏走出,鴨蛋青的袍子,一根孔雀尾翡翠簪,簡簡單單的像個富貴公子。
秦慢呃了一下,想補救也晚了,只好苦着蹲下身:“陛下恕罪……”
“你有何罪?說起來我貿然將你騙到這裏來,應該是我的罪過才是。”皇帝笑吟吟地偏頭打量她,“但是看你似乎也並不多驚奇,朕果然沒有看錯人,你是個不同尋常的女子。”
秦慢無奈道:“陛下高看草民了,草民不過是一介……”
“好了好了,這套話你留着忽悠別人吧,到朕這行不通。”皇帝拎着袖子與她比肩站着,饒有興味地看了一眼冷宮又看了一眼她,“這兒生僻,尋常人找不到,雖然簡陋了些但至少能確保你的安全。既然來了就別站着了,進去瞧瞧?”
他那副樣子秦慢一眼就看出這宮裏定有貓膩,不過她向來隨遇而安,腹誹兩句也就從善如流地跨進了宮門。
宮門內倒是比她想像得好一點,長草叢生但生機勃勃並不凌亂,顯見的是經過打理的。至於主殿裏,那就真令她吃了一驚了。
床具鋪褥,錦繡華章,一應俱全,甚至比慧妃的太仙宮都要奢華上許多。皇帝負手笑看着她驚訝的模樣:“怎麼,可還入得了你的眼?”
秦慢心情複雜,這個皇帝看起來比當年初遇時成熟了許多,但是這心裏……卻像個孩子一樣,有意無心地想和雍闕攀比着一較高下,她乾巴巴道:“陛下有心了。”
皇帝等了半天就等來她這一句,不禁皺了皺眉,但很快他寬鬆了臉:“你喜歡就好,你到宮裏來就是客,朕總不能失了待客之道。說起來,今日進宮的不止你一個。”
秦慢張張嘴,想了下:“陛下是說進選的秀女們嗎?”
他含笑道:“是啊,沒辦法,他們都逼着朕廣擴後宮。有的時候朕都不知道這個江山是他們做主還是朕做主。”
這個他們秦慢假裝不知道指的是誰,憨憨一笑道:“這是喜事,草民在這先恭喜陛下了。”
皇帝無語地看了她一眼:“我早就與你說過了,我不想娶那麼多女人。”他說著逕自走到貴妃榻邊坐下,敲了敲膝蓋,“女人嘛,如果聰明伶俐善解人意,一個就足夠了。兩個就容易動起心思,不僅算計對方還要算計我。你說對不對?”
秦慢看了一眼貴妃榻,站在原地不動,為難道:“這個,草民是個女子,對陛下的家事實在無從置喙。”
皇帝輕笑了聲:“正因你是個女子,你坦誠告訴朕,難道你願意和別的女子共侍一夫嗎?”
秦慢心頭一跳,這句話是個陷阱,答與不答,是或者否都可能給她帶來天大的麻煩。
奇怪的是皇帝並未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纏,淡淡看了她一眼后隨即轉移開話題:“聽說你帶了盆茶花進宮?”
秦慢愣了一下,點點頭:“是草民親手種的,本來想送給慧妃娘娘的……”
可是沒想到皇帝一點套路都不講,直接就把她鎖進了冷宮裏。
“你和慧妃一句話都沒說過,怎麼看起來還挺投緣?”皇帝好奇地問道。
秦慢垂下頭,腳尖搓搓地,然後抬起頭來:“慧妃娘娘是個可憐人,”她轉頭看着金碧輝煌,名不符實的冷宮,“宮裏的女子都是可憐人。”
皇帝的笑容慢慢收斂了起來:“你果然很聰明,不對,應該說你和雍闕都很聰明。如果你是個男子,你兩聯手,真是個令人膽寒的對手。”
“陛下是雍闕的主子,是草民的天子,我兩怎麼算都不配做您的對手。”秦慢口氣里有幾分無奈。
皇帝注視着她:“你說的不假,可是你身邊和有關聯的人,可都是大有本事的。”
秦慢悶悶不樂道:“都說皇帝也有三門窮親戚,不帶這麼連坐的啊。”
皇帝盯着她很久,突然噗嗤笑了起來,站起身道:“罷了,你不必畏我如蛇蠍。你現在畢竟還是雍闕的女人,我再怎麼喪心病狂都不會自己臣下的女人動手。何況,宮裏剛進了一批新秀,我沒精力來與你應付。你只要安分守己地在這裏待着,等到朕壽宴后各地藩王了回了封底,我就放你出去和雍闕團圓。”
走之前他頓了一頓:“至於你想去看慧妃的話,提前派人通報朕一聲,安排妥當了便接你過去。”
安排什麼,自是安排她和雍闕遠遠地避開了。
秦慢仰頭看着流光溢彩的水晶宮燈,宮門合上的迴響在空曠的宮殿裏一遍遍地響起,她抱抱臂突然有點後悔沒再把小白那隻狗帶進來,至少有個能對着說說話的不是。
誰也不知道這場囚禁會到什麼時候,也許是十天,也許是一個月,也許是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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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究竟沒心狠到把她一人丟在無人問津的冷宮裏,到了傍晚便將自己的貼身宮女小若指派了過來伺候秦慢。
小若身為御前奉茶的女官看上去高不可攀,然而話卻出意料的多,主要是她實在對秦慢這個人很好奇,好奇她究竟哪裏有獨到之處,能降服得了雍闕那隻千年老妖精,還好奇皇帝為何獨獨看上了她。
“不過,你病了一場后變得好看多了,”她點着香,嘖嘖稱奇地看着窩在窗下讀書的秦慢,“倒有那麼幾分紅顏禍水的味道。”
秦慢翻過一頁書,突然哀嚎一聲拿書蓋住臉:“這宮裏怎麼那麼無聊啊!!!!”
小若同情地看着打滾的她:“你現在是被禁足,要不出去走動走動放放風也可能好點了。”
“放放風?坐牢啊?!”
小若聳聳肩:“宮裏的女人一輩子都是這麼過來的。”
“會悶死的,”秦慢鄭重其事地看着她,“真的會悶死的。”
小若鄙夷道:“我見過跳井死的,上弔死的,吞金似的,還真沒見過悶死的。你待一段時間就習慣了,再說陛下平時和你們也差不多,他還要沒日沒夜批奏摺呢,豈不是更枯燥。”
秦慢又是一聲哀嚎打了滾:“他有那麼多美人陪他玩,哪裏無聊了!”
小若想想,確實秦慢的處境更可憐些,她拿着團扇坐在她旁邊低低地打着扇:“說起來新進的這批秀女我聽說姿色都不錯,有些雖然是江湖平民的出身,但是看勁頭生生壓過那些大臣宰執家的閨秀。你說是不是你們江湖女子比較有野性,陛下好這一口?”
秦慢一個咕嚕坐起來,十分認真地看着她,指着自己說:“我很優雅大方溫柔賢惠的好吧?”
“……”小若翻了個白眼,索性盤腿也坐在了榻上,津津有味地與她嘮起了磕,“這次確實有個在陛下跟前拔尖的,聽說那樣貌倒不是十分出眾,可是特別會說故事,尤其是民間各類雜談怪聞。陛下批奏摺批累了,聽她神乎其神地說上一段頓時就樂呵上了。這些天據說連招了好幾次侍寢了,看來是個寵妃的苗子。”
秦慢煞有介事地點評道:“這是個人才,就算不入宮以後擺個攤說出也是大有前途的。哎,你說那姑娘祖上是說書的嗎?”
“你才說書呢,人方家可是江湖四大世家之一,”小若奇怪地看她:“不是,我說你一點感覺都沒有?”
秦慢茫然:“有啥感覺?”
小若忍無可忍地拿扇子捅她腰眼,狠狠地甩袖而去:“你人都在宮中了還不以為自己能逃出升天啊!你個榆木腦袋還不為自己的後路好做考量!”
秦慢被她說得一愣一愣的,突然揚聲叫道:“我晚上要吃烤魚和香餅!”
“吃吃吃!吃得胖死你!看那死太監還要你不!”小若氣沖沖地衝進了小廚房。
秦慢拿着書無意識地翻着,看來謝鳴柳已經達到了初步目標了,成功引起了皇帝的注意。雖說這劍走偏鋒的主意可能是雍闕出的,但自己也確實有幾分當寵妃的天賦,畢竟皇帝的精明有目共睹,能把他哄得一愣一愣的怎會是個凡角。
這樣也好,如果她真能拎得清,至少在宮中做個衣食無憂的妃子比和雲宿他們聯手造反強。
時間一日日過去,謝鳴柳在宮中混得風生水起,就連着偏僻的冷宮之地她的名字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小若提起。皇帝似乎真的被這個女人所迷住了,徹底忘記了秦慢的所在,以至於最後小若都蹲在門檻上萬念俱灰地望着她說:“不會陛下真的把你忘記了吧??”
她無比凄苦地摸了一把臉仰天長嘯:“我到底造的什麼孽啊,好好的御前女官不當,跑到這破地和你扎堆取暖。暖沒取到,人倒是快凍死了。”
雖然有誇張的成分在裏面,但是這兒鳥不拉屎雞不下蛋的,倒真有幾分被流放的荒蕪凄涼。
被皇帝遺忘沒什麼,秦慢巴不得這位爺徹底忘記自己的存在,可隨着時間流逝雍闕那邊仿若死水一般毫無動靜,音信全無。
她知道此刻的他定是在皇帝與惠王之間周旋盤算,但是孤身一人深處宮中的孤獨與恐慌由深及淺地蔓延了上來。
夜風入窗,纏身的涼,小若端着盞紗籠燈一一點滅了外殿的燈火,僅有着寢殿裏數點螢火飄搖在風色中。
她檢查完了門窗,旋身一扭,就瞧見秦慢拿着本經書靜靜地也不知想些什麼,她拖着掌心燈徐步走了過去:“您可真沉得住氣。”
今夜的小若和平時不大一樣,秦慢聽出了她的話外音,撥弄了一下手腕上的鐲子。鐲子是芙蓉玉的,太真妃子最喜歡的玉脂,這種玉成色不穩,雍闕送她時說:“雖說玉色會變,但是芙蓉粉很配你,再者我待你的心始終如一。”
這人平時看不出來,私下心裏相處時情話如水一樣往外淌,不嫌矯情就嫌膩歪不死她。
“你說的嘛,在宮裏沉不住氣便會把自己活活悶死。”
小若的臉龐在燈火上或隱或現,平添了幾分陰鬱:“如果那些人和你一樣想得開便也沒那麼多是非了。但是,你真得不着急嗎?”她唇角翹起一點說不出的冷意,“雍闕早就知道你被陛下拘禁在冷宮裏,卻對你不管不問。以他的本事,不會連個信都傳不進來。想想也是,太監么,對女人圖的是一時新鮮,與身家性命和權柄想必,你顯然不值一提。你是個聰明人,”她輕微綿長地勻出口氣,“為什麼在這一點上看不長遠呢?”
秦慢怔怔地看着她,也是重重嘆了口氣啊:“是啊,太監么,就是靠不住。”
小若見她多日以來第一次有所動搖正要喜上眉梢,突然臉色驟然一變,側身飛袖剛舉起一半驀然凝固在了原地。
一個人輕巧地繞過她:“御前女官么,還是有兩下子的。”他瞥了一眼對他怒目相向的小若,微微一笑,“若姑娘不必動怒,我只是與自己夫人說上兩句話好讓她安心,畢竟太監還是靠得住的,是不?”
最後一句話是衝著秦慢來,秦慢拿着經書擋住臉訕訕道:“我只是隨口一謅而已,你莫生氣。”
雍闕給了她一記眼刀,將小若的啞穴聽穴一起點了,袖擺一拂人轉個圈背對着他們。
料理完了她,一回身懷中驀地撲進團溫熱的軟綿,他頓時呆住了,眼底漸漸有了濕熱,強忍着起伏的心緒將她扶好,好生端詳了一下:“嗯,養的不錯,沒瘦。”
秦慢苦兮兮地看他:“也沒胖。”
雍闕笑了,擰巴了一下她的臉:“皇帝盯我盯得緊,好容易得他去太廟齋戒,我才得空來這瞧你一趟。你聽我說,惠王和雲宿的人馬都在暗中通過各種渠道匯聚在了京城,十之八/九是要逼宮的。你在宮裏其實並不安全,但也有好處就是到時候萬一真在壽宴上起事了我就有機會渾水摸魚趁亂帶走你。所以在此之前,你務必要保重好自己。”
他的雙手緊緊包住秦慢的臉,盯着她的眼睛:“我現在別無所求,只求你平安,你聽見了嗎?”
秦慢重重地點點頭,抽抽鼻子:“你也是。”
“傻姑娘,我能什麼事。”雍闕笑着揉了一把她的臉,看着她,心裏頭又苦又甜,終究還是問出了口,“慢慢,我思來想去雲宿敢同惠王謀反,而惠王竟也願意同他聯手這其中應該不僅僅有你的緣故。你,是不是還有什麼沒告訴我?”
這一句話總算是問出了口,秦慢卻沒有感到惶恐而是懸着的心驀地鬆了一下。是的,她還有秘密,這個秘密實在太過沉重與重大,即便是雍闕不到此時此刻她也不敢輕易托出。
她也定定地回望着他:“如果我說是,你會生氣嗎?”
“會,”雍闕淡淡地看她,“你為了別人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我怎會不生氣。”
秦慢便笑了起來,握住他手:“時間緊迫我也長話短說,當年的雲家之所以問鼎中原,其實也和當時的皇室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我們雲家出美人,你知道嗎?”
“……”這個回答雍闕其實已經猜想過了,但是從秦慢口中說出還是讓他深受震動,“你的意思是,雲宿和現在的皇帝是兄弟?”
秦慢微笑着搖搖頭:“雲家是有皇室血脈,但不是他。”
雍闕看着她,吐出三個字:“宋微紋?”
秦慢緩慢而鄭重地點點頭。
“那雲宿他……”
她曾以為隨着雲家的覆滅、時間的消逝,一切都已塵埃落定地封存在那一片灰燼與鮮血之下,而她只要做好最後一個守靈人,等到她去往彼岸與等待已久的親人團聚時那麼所有的秘密便徹底消失在了這個世界。
可是雲宿活下來了,不僅活下來了還帶着滔天的恨意與野心捲土重來。
“他是個可憐人,我的爹娘為了保全宋微紋讓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先帝的滄海遺珠,連他自己都是這麼認為的。”秦慢的聲音微微顫抖,“所以我從不怪他,也因此對你隱瞞到了現在。是不是很愚蠢,”她笑得有些悲涼,“不論此次他是能成事,那都是他自己的選擇。”
雍闕捧起她的臉:“秦慢,你說了這是他自己要走的路,那就把自己放在一個旁觀者的位置上,雖說不論成敗一定會牽連到你,但你相信我,我會帶你離開這個旋渦。”拇指輕輕撫過她眼角的淚滴,“本來誰主天下都與你我無關,我現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帶你找個神醫治好你,然後過好我們的日子。”
她和雍闕都是決絕的性子,即便她不知道也能猜到暗地裏雲宿一定找過他,任仲平在他手上這個籌碼對雍闕來說實在有太大的誘惑。可是也不用問她,他已經替她做出了回應,因為他知道她給出的一定是斷然拒絕。
“有的時候真慶幸,你是我的愛人,而非敵人。”
秦慢這句話讓雍闕不由地笑了起來,遠處傳來守燈鈴的聲響,和催命咒一般驚起兩人。雍闕皺皺眉,匆匆在她唇上落下一吻:“宋微紋那邊已經來了消息,約莫是碰上了去古墓里盜墓的柳家人,拖延了些時日。不過你放心,我的人已經與他們接應上了,應該已經在趕往京城的路上了。”
“你辦事我放心。”秦慢戀戀不捨地鬆開他的手。
雍闕緊緊握了一握,突然與她附耳道:“若有變故,找慧妃。”
深深看了她一眼后,截然轉身。路過小若身旁時,他稍稍偏轉了下視角,指風一拂,開了她的聽穴,輕聲細語道:“小若姑娘是個明事理的人,在宮裏待了這麼多年什麼時候也該回家去看看父母兄弟了。”
小若的臉霎時慘白如紙,這個男人除了對秦慢時溫柔細語,對待旁人從來是心狠手辣。
等雍闕走後秦慢慢慢走到小若身後解了她的啞穴與定身,萬分抱歉道:“委屈你,若姑姑。”
小若臉色猶白,仍然僵硬地站在那:“你會武功?”
秦慢靦腆地點點頭:“會一點。”
小若突然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方才雍闕與秦慢的對話她一句也未聽見,這場奉命而來的監視與囚禁無論是她還是皇帝都落了個慘敗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