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捌捌】收穫
燕京入夏要稍微遲上淮水以南一些,然而入了六月中旬,再冷淡的北方也頂不住灼灼烈陽,穿着輕便的布鞋走上兩步,腳底心裏就和踩在火炭上似的。
托“生病”的福,秦慢這兩日偷懶沒入宮去給慧妃娘娘解毒,索性這毒到後面她也是黔驢技窮,找不到任仲平,憑她那點斤兩能不把人給治死就不錯的了。索性皇帝忙着應付陸陸續續入京給他賀壽的各地藩王,沒得閑空搭理她。
她樂得自在搬上一張長藤椅,靠在碧水簾似的葡萄架下,望着一串串尚未成熟的青提有一下沒一下地打着扇子。
搖着搖着眼看要睡著了,忽然重重打了個噴嚏,接二連三地又打了幾個,她揉揉鼻子納悶道:“誰在背後捉我的短呢?”
雍闕去幫着皇帝打點壽辰了,他是個勞心勞力地命,就算改朝換代皇帝有意打壓他,但一時半會還是少不了這隻千年的人精。少也不行哪,這宮裏宮外哪個衙門屈服在這廝淫威下已久,換個人去別人壓根不買他的帳哪。
偷得浮生半日閑,秦慢難得的自在,嘀咕了兩句她終於還是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睡到半遭,電光火石間她突然想到了什麼,冷汗淋漓地坐了起來,掐指一算。
這些日子忙暈了頭,她終於發現哪裏不對了。
按理說宋微紋與蘇不縛兩人即便遊山玩水,這個時候也該到燕京了。她不放心宋微紋在外胡亂闖蕩;而宋微紋也擔心她這個師姐一人在京中孤立無援,很多事情沒辦法施展手腳,兩人約定最遲六月初在方家碰頭。
可現在已經快至下旬,無論方家還是宋微紋那邊皆無消息,方才的涼意一掃而空,秦慢焦躁起來,心裏劃過許多種猜測。
是他玩性太大,路上耽擱了?還是遇到了什麼人,什麼事被迫停下來了?
在這個不着調的師弟身上,有太多種不確定性了,你可以往極壞處想,但也可能徹夜難眠后發現僅是自己杞人憂天。
總歸,未能按時到京,這是個不妙的信號。
雍闕的府邸很深,庭院重重楊柳依依,像一座安謐的莊園又像一座森嚴的堡壘,保護着也拘禁着裏面的人。秦慢看着廊軒背後若隱若現的人影,強行將自己的衝動壓制下來,不能去找雍闕幫忙。
宋微紋去的地方太過隱秘,雍闕固然是可信的,但是誰能防得住他手底下的人呢。
靜靜地坐在藤椅上看了很久的葡萄架,秦慢緩緩地又躺了回去,拿起扇子遮住眼前的光,伴着聒噪的蟬鳴似真似假地睡去。
思來想去,這件事還是得借雍闕的手來辦,她想了想,不過是搭了個橋而已,理應是無大礙的。
心裏揣着事兒,時光總是過得漫長,而感到漫長的又何嘗是秦慢一個人。
宮中的雍闕頭一次覺得眼前這個帝王終究還是個才成長起來的孩子,雖說在很多方面比他懦弱無能的父皇果決乾脆上許多,但是碰上真正觸及社稷根底時還是虛張聲勢地鎮靜着。
皇帝捏捏眉,眼圈下有遮掩過後的淡淡青色:“藩王入京后的住處護衛可安排妥當了?”
雍闕微微欠身道:“陛下放心,除去禁軍防護,為防不測臣亦在每位藩王宅邸外部署了錦衣衛。”他頓了一頓,補充道,“外頭得了消息,海惠王爺是輕車簡從還帶了未婚妻來京城,想是人手不夠。故而微臣擅作主張,多派些人手在他別院之外,望陛下恕臣先斬後奏之罪。”
這個不測究竟是防匪徒還是防宅子裏的人,殿上人心知肚明,皇帝疲倦的容色舒緩上許多。毫無疑問,撇去外柔內剛的性格外,他也是個勤勉的帝王。大燕的江山已不比百年前,就像世間萬物總有衰敗垂暮之時,江山社稷也一樣。只不過,大概是上天垂簾,歷經兩代昏庸無能的君王后賜給了這麼一位能幹得有些過了頭的皇帝。
大概皇帝自己心中也有察覺,所以才不分日夜地撲在政事上,導致了後宮空虛不說,僅有的幾個娘娘也是怨聲載道。若不為此,也不會輕易地妥協同意選秀。
雍闕心裏頭嘆息,但既生瑜又何生亮,惠州的那位主,甚至其他馬上露面的親王都不是什麼善茬。
這就是至今他沒有選擇對雍闕動手的原因,毫無疑問他是個奸臣也是個能臣,如果不是個宦官,可能還會有些惺惺相惜之情。皇帝微微點着頭,感慨道:“海惠王確實慣來低調節儉,你說千里迢迢的,萬一出了差池可不叫朕慚愧。”
慚不慚愧雍闕不知道,但真出了差池,他和殿下這位想必心裏都是極高興的。一個是為了自個兒的江山,一個是為了自己的夫人。雖說了解秦慢的身世,但這位她打小的定親對象,還是讓雍闕怎麼都看不順眼。
皇帝轉眸看向雍闕:“如果沒有廠臣,朕這江山真是一日都睡不安穩。對了,選秀的事……”
雍闕忙道:“這一點也請陛下勿憂,初選的日子已定,就是兩日後。后兩番摘擇,等各位藩王回去封底后再進行,以免出了亂子。”
“這樣安排也好,”皇帝轉轉拇指上的扳指,微笑道,“這次廣開門路納選,想必入選的佳麗閨秀不少,朕聽說江湖世家中也有不少女兒遞了名冊畫像。”
該來的還是要來,雍闕低下的臉面皺了一皺,低低應了個是。
“要說這江湖世家么,朕也略知一些,這京中與朝廷最常走動的就是方家了。這次方家的閨女可參選了?”
雍闕稍稍一滯,隨即從容不迫地回道:“回陛下話,方氏確實也在列選範圍之內,名冊已經交到了戶部,幾位大人們還在斟酌之中。”
“哦?”皇帝似來了興趣,“朕聽聞那方靜姝乃江湖甚至京城有名的才貌雙全的女子,若是有機會倒真想見識見識江湖中的女子和官宦貴胄家的小姐們有何不同?”
雖未言明,但已經是內定的意思了。
本來方家的事已是一團亂麻,也不知有心無心皇帝再插上一腳,雍闕有苦難言卻只能附和着笑了一笑:“微臣會將意思傳達給大人們的。”
該議的議得差不多了,雍闕看看時辰也該退了,正彎腰要走,皇帝忽然叫住了他:“廠臣,朕聽聞你的夫人突然得了急症,可是這連日來為慧妃診治受了勞累?”
半夜叫太醫本就是一件瞞不住的事,雍闕不慌不忙地撩開袍子跪下請罪:“臣萬死,內人突發熱疾,臣一時心焦,違了宮規,請了各位太醫。”
“為朕的妃子治病本就是她分外之事,再因此得病更是朕的罪過了,怎會怪罪廠臣呢。”皇帝走了緩緩走了兩步,殿外海棠開得一樹紅艷,低矮的山茶卻是皚皚一片天山雪,他盯着那片皎潔的白雪,眼前浮現出秦慢細膩光潔的臉龐,“這樣吧,到藩王走後,如果慧妃的病情尚是穩定就讓她在府上養病吧。沒得再累倒一個,要什麼藥材請哪個太醫你自己做主便是。”
雍闕受寵若驚地磕了一個頭:“陛下厚愛實在叫臣惶恐,臣一定將陛下聖眷隆恩傳達與她。”
皇帝回頭一笑:“這可是廠臣你說的,一定要傳達到哦。”
不知道為什麼,那雙清澈明朗的眼眸里含着一絲得意與狡黠,看得雍闕心中驀然一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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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自己的女人另外一個男人對她有多好,雍闕是腦子壞了才會說出口,他不僅說不出口更恨不得將秦慢嚴嚴實實地守在家裏,不讓她再入宮半步!
雍闕恨恨地騎着馬一路風塵飛揚地從官道奔回府中,回了府沒有立即去秦慢那,連潑了三把冷水一擦臉,對着鏡子稍稍整飭了下自己才施施然提步而去。沒辦法,他的夫人愛美人。
到時,秦慢正站在小凳子上拎起一掛葡萄左右看,時不時低頭問霍安道:“真的不能吃嗎,我看已經紅了呀。”
霍安一邊膽戰心驚地扶着她凳子,一邊苦兮兮道:“真的不能吃啊夫人,這是秋葡萄,等得過了中秋晚上結了露才甜呢!您要是想吃,回頭奴才給您去捧一串河西那塊送的紅提,保准又大又甜。”
“可這是我種的啊……”秦慢悵然若失地鬆開葡萄。
雍闕聽着氣出了聲:“這葡萄明明是我親手栽下去的,怎麼好好地就成了你種的??”
秦慢叫了聲“喲,回來了呀,”然後拍拍手跳下凳子,理所當然道,“雖說是你播得種,但是我澆了水,施了肥,論起來還是我的功勞大,自然是我的。”
瞧瞧這強盜婆子的德行,雍闕嘖嘖地湊到她身邊,瞄着她的肚子悄聲道:“這兒我既播了種也澆了水,更時時施肥,什麼時候收穫啊?”
秦慢被他直白的目光看得耳根子發熱,罵了句“不要臉,”扭過身子就往屋裏走。走了兩步,站在門檻外回過頭來看着從來不知臉為何物的督主大人,忽而笑了一笑:“你來得正好,我有事問你。”
雍闕一陣毛骨悚然,忙道:“有事您說您說,你別沖我這麼笑,我瘮得慌。”
秦慢還是那麼笑着看着他,輕飄飄道:“原來督主您還有怕得啊。”
一扭頭,進了屋。
雍闕一聽,今兒這事,肯定不是什麼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