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貳】上清門
秦慢心疼地望了一眼湯水中的麵餅,對一個啃了三天饅頭並且還打算再啃上三天的人來說,這為免過於暴殄天物。她嘆了口氣,收回目光,依依不捨地掏出錢袋一塊一塊地數着銅板,左數一遍右數一遍,不多不少四十七文。一碗素麵十五文,兩碗就是三十文,吃了面她今晚連睡大通鋪的錢都沒了……
“我說小妞,錢財是身外之物!”打入麵館就一攏袖子靠在髒兮兮牆面上打盹的“丐幫大俠”睡意朦朧道,“為了那幾個銅板,至於么?”
秦慢沒有把他輕佻的稱呼放在心上,只是覺得那句“身外之物”分外刺耳,她語焉不詳地小聲抱怨了句,但最後仍然是將繡得笨拙的老虎頭錢袋慢吞吞地放在了案上。
“丐幫俠士”略是意外地微微睜眼瞥了瞥她,東張西望的秦慢似有所覺倏地回頭,卻見亂糟糟的男人仍然是蜷縮成一坨,恨不得整副骨頭靠進牆裏。她眨眨眼,真是個怪人,從洛川睡到了襄陽,這輩子像沒睡過覺似的。
真是個怪人,丐幫俠士也在心裏叨咕了一句。於遲說得不錯,小小年紀一個姑娘家孤身到處闖蕩本就奇怪,剛剛那瞬間她明明沒有回頭卻好似知道自己在看她……
麵館不大,卻擁堵得異常,此起彼伏的呼喝聲使喚得小二暈頭轉向腳不沾地。秦慢伸頭縮腦張望了半天,無人搭理,撇撇嘴她一把抓起老虎頭錢袋跳下桌:“我去找小二,你等一下啊。”
“別跑了啊小妞。”丐幫大俠對她很不放心。
“……”秦慢也沒惱只是乾巴巴地答了聲好,剛走了兩步,忽然覺得面館裏的氣氛有些不大對,好像所有人的視線驟然間聚集到了她身上。她下意識地循着視線望過去,卻發現熱熱鬧鬧地麵館中每一個人要麼興高采烈地互相交談,要麼專心致志地吃着碗中面,彷彿那一碗只撒了細鹽青蔥小白菜的素麵是無上美味。
真是一群怪人,秦慢心聲未了,背後咕咚一聲響,似有重物頹然倒在地上,隨之一股子難以言述的異味逐漸散漫在空氣里。渾濁、腐朽、焦枯……尚未來得及看個究竟,一道身影驀地閃現過來,一雙鐵盤似的大掌帶着利風探到她面前卻被一根滿是毛刺的木棍一抖一挑輕鬆撥在一邊。
這一抓速度驚人,而那一格擋更是機敏無比,秦慢眼前花了一花,沒頭沒腦的她已和只小雞似的被人隨手拎到一旁丟下。丟下她的人懶洋洋將木棍抗在肩上往她面前一杵,人是沒形沒狀的,但他往那一站就讓周圍人有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
丐幫大俠扛着棍子嘖嘖嘖地環視圍上來的一群人:“一堆大老爺們欺負一個小丫頭?說好的江湖道義呢?喂狗了?”
“小丫頭?”方才想抓秦慢沒成的瘦高男人陰鷙地盯着他,略懂武藝之人都能看出來頃刻前兩人過招之間孰高孰低,落人下風已是難堪,何況此人還如此出言不遜,面露戾氣,“誰家的丫頭會跟着個來路不明的乞丐在這和水鬼十三接頭!”
“水鬼十三?”丐幫大俠與秦慢同時一愣,一個是因為這名頭太過響亮,一個則是完全茫然不知。
水鬼十三在武林中無幫無派,以前和幾個精通水性兄弟憑着一條長船在長江裏頭風裏去浪里來,殺人越貨、倒來賣去皆不少。後來鬧得太過民怨沸騰,官家出兵剿匪,由東廠打頭領着一干錦衣衛將他們幾個主力一干殺盡。雖說繳獲的財物大部分被這兩司人馬瓜分乾淨,但也算是做了件為民除害的好事。
東廠在新廠公上任之後行事作風愈發斬草除根,狠辣決絕,也不知怎地那次漏了個水鬼十三,自此這廝隱姓埋名多年,但因水性極好且對長江大小支流了如指掌,惡浪險灘如履平地,便經常有人上門去請他出馬做一些引船或者借水路運送黑貨的活計。
武林中人,多少對這個名號有過耳聞,“丐幫大俠”疑惑的是這個水上的頭馬幾乎很少離船,怎麼會出現在襄陽城中的小小麵館之中,而秦慢的表現不在聽說過這個名頭的行列之中。只是諸人對其身份已然成疑,她的反應落在他們眼中全然是裝傻充愣。
“哼!到了這份上還想裝蒜?”瘦高男人顯是眾人中的頭領,命人將他二人包括倒在地上的水鬼十三圍了個水泄不通,連連冷笑,“你們若與水鬼十三素不相識,為何一個面館裏偏偏坐到了他桌邊?”
“因為其他桌人都滿了啊……”秦慢小聲小氣道,結果被他一瞪,嚇得趕緊抱頭蹲回地上繼續充當乖覺的“小雞仔”。
“到這份上還想狡辯!”男人體型不壯,但狹長臉上一雙細眼精光懾人,直逼向二人,“你們要說江湖道義我且與你們論一論!這水鬼十三受人所託偷了我們驚言堂鎮派之寶巨闕大劍,今日我們在這裏將你們人贓並獲,究竟合不合江湖道義?!”
秦慢目瞪口呆,她只不過因為肚子餓湊巧站在這家麵館前,又因時運不濟被人敲了竹杠拖了進來,怎麼就莫名其妙地惹上了一樁江湖官司!
“堂主,人……死了。”走過去查探的人臉色一變。他們原以為水鬼十三與這兩個“接頭人”發覺情形不對,想引亂逃脫,哪成想,人竟是死了!
“什麼?!死人了??”早就躲進灶間的小二聞言發出一聲驚叫。
死人不稀罕,但死的人在不久之前明明進來點了一碗陽春麵,面雖然結成了塊但湯還冒着熱氣。可那倒在地上的人分明已經散發出了異味,怕是死了許久。
被揪出來的小二看也不敢看地上的屍體,抱着灶間的門舌頭打着結:“小、小的剛才還給這位客官上了面,他還將筷子插入了面中,怎、怎麼說死就死了呢。”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一個死人,還需要點面么,還怎麼點面?丐幫大俠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屍體,又不自覺地看向秦慢,剛剛整個麵館也就她與倒在地上的水鬼十三擦肩而過……
秦慢自始至終都是在狀態外的茫然,到現在聽到有死人後神色是變了,卻是小臉慘白,蹲在那抖啊抖,害怕程度完全不亞於店小二。也是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家看到屍體哪裏會不害怕的。
在場的這些個七尺大漢在聽到這出匪夷所思的事件之後都難免神色各異,靜默氣氛持續到了翻查過屍體之後陡變得更為詭譎。屍體上沒有傷口,膚色、毛髮指甲也沒有異色,七竅乾淨沒有污血。
這是一具沒有外傷的屍體,至於內傷……各位皆不是衙門的仵作,沒人能一眼看個明白。但行走江湖,稀罕東西可能見得少,但死人並不罕見,可死的這麼蹊蹺的……諸人看着地上已經快僵硬的屍體,每個人嗓子眼裏像堵了塊石頭,呼吸困難,隻字難言。
“水鬼十三既已死,那你們可能就是唯一知道巨闕劍下落之人!”到底是一堂之主,瘦高男人須臾找回條理,冷冷笑道,“兩位少俠,咱們明人不說暗話。巨闕劍是乃我派之寶,一日沒有它的下落,可能就要請二位在鄙派多待一日了!”
“什麼鎮派之寶,”丐幫大俠言辭極盡鄙夷,“巨闕乃前朝皇室佩劍,后隨葬王墓,再無音訊。如今出現在你派之中,要麼是你派掘了前朝的皇陵,要麼就是你們勾結了盜墓賊,從其手中購得,總歸來路不正。一個字,臟!”
“你……”男人竟被他噎得一時氣結啞口無言。
逞了嘴之快,丐幫大俠其實內心有點兒發虛。驚言堂盤踞襄陽,在這一帶也算是個大派,況且其堂主素來專橫霸道。今兒擺明就是人多欺人少,一旦動起手來他也罷了,這小丫頭……
他尚未盤算完,驚言堂等人已為他的狂妄刻薄驚怒,當下各個眼紅怒發要擒了他二人來。
劍拔弩張之時,一聲暴喝平地響起:“爾等疑犯速速放下刀兵!!!”
小小的麵館之中剎那湧進一隊紅衣黑冠的衙役,各個拿棍拿刀,為首的捕快雙目一掃,落在地上屍體,厲聲道:“誰殺的人!”
“我。”被遺忘的角落裏發出蚊子一樣細弱的聲音,受到齊刷刷注視的秦慢像是被嚇到了一樣,頓了頓諾諾補充道,“不是……殺人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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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查明真相之前,你們在裏面老實獃著!”
哐當,牢門重重合上,刷刷震下一排的灰塵,嚇得一隻灰老鼠嗖地躥過牆根。
同被丟進來的丐幫大俠在驚愕過後,不可思議地看着自發找好地坐下來的秦慢:“人真是你殺的?”
秦慢默默搖頭。
“那官是你報的??”他還是不可思議。
這回秦慢老老實實點點頭。
“你什麼時候找人,啊不是……既然人不是你殺的,你報什麼官啊!!!”丐幫大俠有點崩潰。
秦慢愁眉苦臉地捂着自己餓得快燒起來的胃,回答得卻是理直氣壯:“不報官,我們走不掉啊,對方那麼多人。”
“……”氣到極點,他反是破罐子破摔地一屁股也坐了下來,大咧咧往牆上一靠:“我們也是插翅難逃啊,秦妹妹!”最後那三個字在他牙縫裏壓出了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
說到這秦慢反倒是不慌:“哦,這沒關係啦!他們沒有切實的證據,驚言堂的人又一口咬定我們和水鬼十三是同夥。既然是同夥,我們怎麼會殺他呢?而且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殺人,”她一條一條說得很慢,臉上也不復方才的驚懼,“我們又不是傻子,州牧也不是傻子。”
說完她嘆了口氣,嘀咕着“真的好餓”屈起膝,抵住了自己的胃。
他愣了一愣,這才好好地打量起這個貌不驚人的小姑娘,從之前同車到現在他也只知道她姓秦,還知道她今年十六。至於其他一概不知,他忽然來了濃濃的興趣:“小妞,你是哪門哪派的?”
秦慢默了一默,彷彿糾結了一小瞬,然後繃著張小臉含含糊糊地報出名號:“師承上清門。”
“上清門?”
“上清門?”窺視着牢房的某個人亦是疑惑,白玉似的面龐上烏眉輕蹙,眸中難得帶了一絲不解,“江湖中何時多了這麼一個門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