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第 10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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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二年,夏四月丁未
連續忙碌了小半年的八爺胤禩蒼白着臉出了刑部大牢。
素日清明的腦子如同被捂了一層牛皮,混亂而昏脹,連着審了兩天的犯人,一個個線索連成了一條清晰的線,只要找到最關鍵的一個環節,他想要知道的一切就會呈現在眼前,可是,明明答案就在那裏,偏偏用盡了手段,這缺失的一點卻無論如何就是抓不住。
頂着暈沉沉的頭,踩着虛軟如在雲端的步子沿着階梯一步一步往上走,走到高高的門檻前,八爺停下了腳步。
抬起頭,看着朱漆大門上懸挂的貝勒府門匾,八爺苦笑了一下,揮開高福伸出的手,抬腳邁過門檻,走進了他自己的家。
在書房中坐了一個下午,直到高福點亮書桌上的燈台,八爺方才猛然驚醒一般看向書房外:“夜了?”
窗外一片黯沉,不知什麼時候,已是夜色深深。
“是,已是亥時初刻了。”
高福又將書房角落處放置的幾盞燈點亮,原本一片漆黑的書房頓時亮了起來。
將放置在一旁小几上的食盒揭開蓋子,將盒中點心一碟碟端出,高福擔憂地抬頭看向八爺:“爺,好歹用些點心,您已經一天沒吃東西。”
看着那一碟碟製作精美的點心,八爺卻完全沒有一點胃口。
“都端下去吧。”
正在擺盤子的高福手上動作一僵,轉頭看了一眼書桌后自家主子爺的臉色,認命地又將盤子一個個裝回食盒。
“福晉在做什麼?”
高福蓋蓋子的動作一頓:“福晉已歇下了。”
“歇下了?”八爺臉上露出一個僵硬的微笑:“能睡着就好呀。”
高福小心地看着他家主子爺的臉色,這半年來,府里兩位主子間的氛圍平和中透着怪異,明明什麼事都沒有,偏偏所有侍候的人都覺得主子爺和福晉的關係變了——親近中夾雜着疏離,熟稔中帶着陌生。
高福不知道怎麼了,明明此前一切都還好好的,突然福晉就不再高聲大笑,爺的身上也日益籠上了陰鬱之色,這樣壓抑的主子爺,讓高福想起第一次見着時的樣子,年僅六歲的孩子,身上的氣息沉重疲憊又消沉壓抑,如同一個背負着不堪承受之重的大人,讓人看了揪心
。
直到與九爺十爺好上,爺的臉上才一天天多了笑容……
“高福。”
“奴才在。”
“去將當年福晉初進府時的陪嫁名單找出來,拿來書房。”
“是。”
這一夜,八貝勒府書房的燈,亮了一夜。
第二天,當太陽自東方升起時,在書房裏忙了一夜的八爺推開窗戶,站在窗前閉眼深深吸了一口泌涼的新鮮空氣。
看着東方冉冉升起的紅日,八爺的臉上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
辰時,八爺走進貝勒府的主院。
推開卧房的門,看到炕上盛裝端坐着等待着他的樣子,八爺既意外,又覺理所應當。
“可吃過了?”
溫和關切的詢問,如同此前每一個早晨一樣,似乎他還是那個深深信任着她、關心她、寵愛着她的男人。
凝視着男人熟悉的面容,想着這些年無數恩愛的日子,郭絡羅氏淚流滿面。
八爺嘆了一口氣,坐在炕沿伸手輕柔地替郭絡羅氏擦着決堤一樣的淚水,“快別哭了,天大的事……”
天大的事,還有爺呢!
這是每一次她委屈時,他都會說的話。
可是,今天,他只說了一半。
后一半,再沒說出口。
郭絡羅氏絕望地看着男人收回手,垂下眉眼,果然……
“你都知道了?”
顫抖泣音,卻只讓男人的心更加沉重。
看着男人沒有表情的臉,垂斂的眉目,僵硬的坐姿,郭絡羅氏閉上眼,一顆心,如墜寒池。
郭絡羅氏深深吸了一口氣,用顫抖的手端起手旁炕几上一盞茶,一臉絕決地喝了下去。
喝下茶,郭絡羅氏臉上露出一個慘然的笑容。
看着垂目不願看她的男人,她的眼中交替閃過憐惜、眷戀、不舍與痛恨,最後,定格在漠然。
“第一次見着你時,我便想,那個眼神溫柔的皇子一定有一顆水一樣的心。”
“嫁給你時,我覺得很幸福。”
“你去侍妾屋裏,我體味到了嫉妒與苦楚。”
“皇上要給你指人,你拒絕了,我十分高興,又不安,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你會鬆口,讓我的家裏多出另一個女主人。”
“弘旺出生,我覺得輕鬆,心裏卻又止不住痛恨
。”
“你告訴我,我不能生育,是外祖家的人動的手……我如遭雷擊,卻又恍然大悟。”
“我額娘只是安親王府的庶女,這樣的我在外祖父家寄居,日子十分難過,直到我討得了外祖父的歡心,日子才慢慢好過了起來……外祖喜歡英氣爽朗的姑娘,我努力讓自己變成他喜歡的樣子……我搶了表哥表弟表姐表妹的寵愛,他們與他們的母親都不喜歡我……表姐表妹都嫉妒我,因為我搶了她們都想要的如意郎君,我如願嫁給皇子得享尊榮,而她們以後見着我,卻要向我行禮……我不知道到底是誰下的黑手,害我失去做母親的能力,因為外祖逝世后,在安郡王府我從來無所依靠。”
“嫁給你,我開始過上夢寐以求的日子,為了保住我在你心中的地位,我努力讓自己成為你的賢內助,幫你聯絡安親王府舊部,為你籠絡朝中大臣們的家眷,替你養育漢人名士的女兒收攬江南士子之心……你成為了滿朝皆知的八賢王,你離太子之位越來越近,我以為我能跟着你坐上世上最尊貴的那個位置……皇上罵你辛者庫賤婦所生,你被打擊得意氣消沉,在府里一縮就是一個月,看着那樣頹唐痛苦的你,我想我要做點什麼幫幫你。”
“如果那個成為你阻礙的污點不存在了,皇上就不能再羞辱你了。”
“我送了一件帶毒的毛皮進宮。”
“良妃娘娘沒了……你的精氣神似乎也跟着她一起死了……我才知道我錯了……我張皇失措,卻又束手無策……好在九弟用仇恨激起了你的求生欲,你又活了過來……我已經放棄了,只要你好好的,我什麼都不求了……去年,我的奴才一臉驚惶告訴我,永壽宮的事發了……你領了永壽宮的差事,你查出了我不育的原因,你說要帶我的上安郡王府……永壽宮的內線是華圯給的,那毒衣也是他替我找的,他手上抓着這樣的把柄,我如何敢打上門去?”
“我不知道你會不會查到我的身上……我期望着,你查不出,可是,你這小半年什麼也不管,就追着一條條線索不肯鬆手……越來越多的人被牽連進來,越來越多的人被揪了出來……我再不能陪你了!”
一直埋頭壓抑着自己的八爺心頭陡然一緊,猛地抬起頭——郭絡羅氏的嘴角,一絲刺目的黑紅色血痕緩緩蔓延。
八爺不敢置信地抬目迎上郭絡羅氏的目光,“你幹了什麼?”
郭絡羅氏苦笑:“你的母親,這個世上,你最愛的女人,死在了我的手上……與其被你休棄,我寧願頂着廉貝勒福晉的身份去死,至少,到死,我也是你的嫡妻。”
看着男人痛徹心肺的眼神,郭絡羅氏臉上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再也撐不住腰身,往後便倒。
熟悉的身子落進入懷裏,看着女人嘴角甜密的笑容,八爺方反應過來自己伸手接住了她後仰的身子。
“爺,你百年之後,會與妾身合葬吧?”
“嗯。”
“爺,下一世,我還想嫁給你,不過我會記得,做事之前都會問過你的意見,你還娶我好不好?”
“好。”
“爺,我是你的殺母仇人,我死了,你不要傷心,好不好!”
“好……好!”
“爺,我捨不得你……”
……
……
“前面怎在凈街?發生什麼事了?”
“凈街的都是黃馬褂,估摸着是御駕出宮
。”
“是皇上與太上皇出巡嗎?不對呀,沒聽親貴們提起隨駕的事呀!”
“看路徑不像,看着……這是去八爺府呢。”
“咦?御駕親至,八爺可是做了什麼?”
“八爺沒做什麼,不過,八福晉沒了。”
“八福晉?大清第一妒婦沒了?”
“沒錯。”
“怎麼就沒了?什麼時候的事兒?”
“聽說是得了急症……沒拖過兩日,就暴斃了。”
“我的老天爺,這好好的人就這麼沒了,不過說起來,這半年來確實沒見她再出府,是不是早就病了?”
“誰知道呢,就是苦了八爺,全京誠誰不知道八爺寵八福晉,為了她,連血脈都差點斷了,八福晉這一去,八爺就病倒了……聽說燒得都說胡話了。”
“堂堂皇子,為著一個婦人這般狼狽……嘿,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八爺在床上躺了已經半個多月了,估摸着皇上看不過去,這才御駕親臨呢。”
“說起來,皇上的潛坻離着八爺府可不遠,這關係自然也親近……”
……
皇帝坐着御輦到廉貝勒府時,病體支離的八爺跪在門邊迎候。
看着瘦了一圈的老八,皇帝皺了皺眉,示意御輦停下,抬腳下了御輦。
一把將老八自地上拖了起來,皇帝斥罵道:“你差事沒辦完,敢病?果然是朕待你太寬容了……來人,把案卷抬過來。”
幾個侍衛抬着一口八尺大箱子,砰一聲放在八爺府門口。
皇帝看着一臉迷茫的老八,冷哼了一聲:“你這病都是閑得……箱子裏的案卷,半個月看完,看完后就趕緊上朝。”
說完,不等老八反應,皇帝轉身上了御輦。
八爺目瞪口呆看着御輦掉轉方向,直到被高福在背後戳了戳,他方反應過來,跪倒地上送別聖駕。
御輦自八爺身邊走過時突然停了下來。
一隻手自車窗內伸出,跟在御輦外的侍衛趕緊跑了過來,將皇帝手中的瓶子接了過來。
“八弟,朕在朝堂等着你。”
手捧着瓷瓶,目送慢慢遠去的御輦,八爺心中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