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紅佛演藝生活(十五)
說起自殺這件事,我以為有各種各樣的情形。有人自殺使人覺得可怕,有人自殺叫人覺得可恨,還有人自殺叫人覺得莫測高深。雖然紅拂自殺已經得到了頭頭們的批准,是為夫殉節,但是誰也不信紅拂是因為思念衛公才想死掉――眾所周知,早在衛公死前好幾年,他就只會閉着眼睛打呼嚕了(如前所述,李衛公並不是只會打呼嚕,但是這一點別人並不知道),誰要是思念他,就是熱愛噪音。更何況紅拂現在是一品夫人,人又漂亮(如前所述,這一點她自己並不知道),想找多少情人都能找到,不論是男情人還是女情人。故而紅拂的自殺是使人莫測高深那一種。紅拂這一輩子盡干叫人莫測高深的事。對於這種人,頭頭們理所當然的對他們沒有好印象。
我雖然歲數不很大,但知道不少自殺的人。根據我的記憶,頭頭們對死人往往比對活人還要仇恨,給他們一大堆罪名――自絕於上面,自絕於人民,遺臭萬年等等。但是這些罪名卻嚇不着死人。不管怎麼說,他們給頭頭們留下了一個大難題,就是如此美好的今生今世,那些狼心狗肺的傢伙怎麼忍心棄絕。就以紅拂為例,假如她真的因為喪夫而求死,這倒是可以原諒,怕就怕她言不由衷。假如是這種情況,就得趁她尚未死透問個明白。但是這件事要留到後面去講述。現在要說的是紅拂是怎樣在長安城裏製造誤會。這些事由我說來娓娓動聽,因為我最大的專長也是製造誤會。
如果我說,生活是件很麻煩的事,其中最大的麻煩是避免誤會;最起碼紅拂同意。對我來說,次大的麻煩是我不夠聰慧,一個費爾馬定理就證了十年,這樣我在智力生活里所得的樂趣就抵不過痛苦――假如我是牛頓、笛卡爾,特別假如我是歐幾里得,一切會好得多。這個說法對紅拂就不適用,她以為自己最大的麻煩是不夠漂亮,這大概是因為男女有別吧。男人總覺得自己不夠聰明,女人總覺得自己不夠漂亮。因為這最大的麻煩和次大的麻煩,所以生活中快樂少,苦惱多。但我不抱怨,因為抱怨也沒有用。
小的時候,老師就對我說過:看你也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你怎麼老和別人不一樣呢?我聽了甚為得意,正在飄飄然,忽然被老師狠狠掐了一把,她說:你以為我在誇你哪?等我長大了,一聽到頭頭們說這句話(看你也是兩隻眼睛……)就能夠領悟,用不到別人掐了。但是我這一輩子也就到了這個程度,沒有什麼進境,不知道怎樣才能不讓別人注意到我這種不幸的缺點(只長了兩隻眼睛和一個鼻子)。最近一次系主任找我談話,也對我說了這句話,這是因為我聽他說話時不專心。這是我的老毛病,而且為此得罪了很多人。後來我發現聽別人說話時用力看着他,別人就不容易發現這一點。最早是看他的眼睛,左眼看他的右眼,右眼看他的左眼,研究他眼膜的顏色和質地,瞳孔的形狀,看得久了甚至能看出他眼底的血管是否硬化了。但是這種看人的方法很是招人討厭,現在改為看鼻子,看久了也能把對方的鼻頭看到臉盆那麼大。我們系主任的鼻子是蒜頭形的,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將來是個酒糟鼻。酒糟鼻是因為皮膚長了瞞蟲。我看得清清楚楚,瞞蟲怎樣從他的這個毛孔鑽出來,從另一個毛孔鑽進去、但我愛莫能助――如果揮拳去打,雖然可以消滅蟎蟲,但他的鼻子難免就要受到傷害。紅拂和我不一樣,我們說到過,她向虯髯公學習過劍術,並且久經戰陣;假如一名老兵槍打得很准,那也不足為奇。她和頭頭們談話時也是盯着對方的鼻子看,看到了蟎蟲,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出佩劍把蟎蟲削去。這種助人為樂的行為在事後是很難解釋的,因為蟎蟲只能在高倍顯微鏡下或者聽了頭頭們半小時的訓話后才能看見。所以她根本就不解釋,轉身收劍而去。別人看到的就是:一等貴婦和大內出來的太監正在和她說話,她忽然掣劍威脅人家。結論是紅拂不僅狂妄,而且危險,後來就把她的佩劍沒收了。
我和系主任說話時,不但在看他鼻子上的蟎蟲。而且嘴裏還能講話,這是了不起的成就。但是一心二用必然出錯。他對我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答道:您知道我早上吃了些什麼嗎。池說,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我說:這是對建築行業的污衊。他說,你這樣子怎麼為人師表?我說:您的意思是我不夠漂亮,這是女生的看法嗎?他說,你要知道我國的國情。我說:我怎麼不知道?我每月掙三十美元(這是按官價算,按黑市價遠沒有這麼多)。後來他看出我在胡說八道。就說到我長了兩個眼睛。這句話使我猛醒,原來他一直在勸我結婚。除此之外,他還知道我和小孫的不正當關係。這一點倒不足為奇,因為行房前後小孫老朝我嚷嚷――責怪我嫌她不豐滿,皺巴等等,其實是沒影的事――友鄰右舍全能聽見。他們聽到了必然到系裏彙報我,否則左鄰右舍有什麼用處?我告訴他,我正在考慮結婚,他才滿意了。其實這是一句謊話。我根本就沒有考慮這件事。
我十七歲時在插隊,晚上走到野外去,看到夜空像一片紫水潭,星星是些不動的大亮點,夜風是些淺藍色的流線,雲端傳來喧囂的聲音。那一瞬間我很幸福,這說明我可以做個詩人,照我看來凡是能在這個無休無止的煩惱、仇恨、互相監視的塵世之上感到片刻歡欣的人。都可以算是個詩人。然後你替我想想該怎麼辦吧――在隊裏開大會之前要求朗誦我的詩?我怎麼解釋天是紫的,風是藍的,雲端傳來喧囂?難道我真的活膩了嗎。這一切告訴我說,不能拿我所在的這個世界當真、不能拿別人當真,也不能讓別人拿我當真。後來我就當了數學家。憑良心說,我當數學家真是不大合適,正如別人當詩人不合適一樣。現在小孫老想讓我背出一首十七歲時的詩,甚至為此騎上了我的脊樑,用長筒襪勒住了我的脖子――因為她這些轟轟烈烈的行為,我懷疑她是個虐待狂――但我背不出來。我倒能背出幾百種艱難的不定積分的解法,但她對這些卻不感興趣。
紅拂在長安城裏生活,覺得無聊時就把李靖給她畫的那些畫拿出來看。那些畫是畫在用芋頭湯漿過的紙張上,有些是用顏色畫的,還有一些是用水畫的。水能在芋頭湯上留下永遠不褪的痕迹,好像糖在水裏溶化,或者陽光下的空氣。在這些畫上紅拂好像空氣里的一個精靈。另外一些畫是用紅藍兩色或者黑紅兩色畫出來的,畫中人的相貌除了一雙大得驚人的眼睛之外,簡直沒有任何的近似之處,但還是能夠看出畫的是她。給她畫這些畫時,李衛公用了一大把竹筆。他把這些筆叼在嘴裏,所以好像一隻海豹。衛公給她畫這些畫時,他們住在土地廟裏,四周都是菜園子味。紅拂看到的天空是紫色的(這一點可能和吃多了茄子有某種關係),籬笆上開滿了大得不得了的喇叭花。李靖告訴她說.喇叭花是**********的象徵。紅拂點頭稱是,顯出一副心領神會的樣子。其實她心裏想:滿籬笆這種象徵是什麼意思呢?人在年輕時都是這樣的,有一肚子的問題要問,但又不敢問。等到可以問了,一切又都索然無味。她把這些畫拿到貴婦聯(乙)去給別人看,並且宣佈說:這就是藝術,這就是愛情。而那些貴婦們卻說:你們這些土包子懂得什麼藝術、愛情!
紅拂在貴婦聯(乙)里被當作個土包子,因為她沒有上過貴族女校,沒有穿過白上衣黑裙子,緞面的布底鞋和白布襪子。那種襪子是五趾分開的,樣子很怪。但是她被容許混跡於她們之間,參加每旬一次的party。據說這是因為紅拂長得漂亮,人又不蠢,所以給她一點恩惠。其實這算不上是一種恩惠,因為貴婦聯(乙)內敵視大唐的情緒早就引起了頭頭們的注意,正如現在我們所說的:她們是一個裴多菲俱樂部式的團體,但是還沒到處理她們的時候。這就是說,參加這種party的人最後肯定要倒霉,但不是現在。其實那些女人聚在一起時,只是穿起女校的校服,朗誦少女時代的純情詩文,並且集資出版詩集,並且把丈夫叫做老鱉頭子。我想女人這樣並沒有犯什麼錯誤,錯誤就在於說沒有上過貴族女校的人都是土包子,不懂藝術和愛情。貴婦聯(甲)的成員知道以後十分氣憤,大家分頭致力於琴棋書畫,還奮力去寫愛情詩。但是這些娘們見了一等貴婦的作品就捧腹大笑,有人甚至笑出了盲腸炎。這就使一等貴婦們相信自己真的不懂藝術和愛情,再也不肯致力於琴棋書畫,也不再去寫愛情詩,而是致力於反對藝術和愛情,終於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事實證明人沒有藝術和愛情也能活,最起碼中國人有這個本領。而世界上沒有了藝術和愛情,也就沒有人會被叫作土包子了。貴婦聯(乙)天天開會學習,改造思想。今天批判張三,明天批判李四。被批判的女人們不堪羞辱,紛紛自殺,而頭頭們也不加阻攔。紅拂在長安城裏的情形就是這樣的。
長安城裏沒有風,但是城外經常刮大風,風一起就是天昏地暗。有人說,在城裏可以看出這風的乾燥程度,因為有時候天是灰黃色,就像乾燥的土粉,有時候天是潮濕的黃色,好像風和黃土在天上合了泥。有人說,在城裏可以看出風的深度,因為有時候天是地上浮土的的顏色,有時候是地下積土的顏色。到底是哪一種情況,大家都不知道――因為除了那些來去匆匆的外國人和腳夫、車夫,絕大多數的人只要進了長安城,就沒有出過城。有些人下定了決心要到城外去玩玩,走到了城門口,看到了門洞裏站着的兩排守城兵就喪失了勇氣,這種情形也像被魘住了一樣――假如天色是深黃色,天上就會掉下土來,是長條形的,好像一種蟲子屎。在這種天氣里紅拂下班回了家,先到書房裏去看看李靖(她總怕他會突然無聲無息地死掉,這種憂慮當然不是空穴來風,因為衛公就是一聲不吭的死了的),然後回到自己房間裏去換衣服。她脫掉外衣,解下胸前的水袋,拿掉假肚子,假屁股。
如前所述,當時外面是昏黃的天氣,有一種陰濕的黃色被壓到屋子裏面來,紅賴的身體則是白皙而有光澤的,在這種光線下就閃着藍黝黝的光,好像她天生就是藍種人一樣。她的**上早印上了扇貝的痕迹,看上去好像兩個笊籬,而且肚子上也有一大塊紅印。這使她本來美好的身體變得難看了。此時的感覺和當年在洛陽城裏梳頭時的感覺一模一樣,因為現在面對的還是惱人的生活,了無生趣。就在這時候她忽然想到自己根本就沒有逃出洛陽城,一切和以前仍是一樣的,只有些表面上的變化。後來她有了一個主意,實際上還是故技重演,到了晚上睡覺時,她就策動衛公從長安城裏再次跑掉,就如多年前從洛陽城裏跑掉一樣。衛公聽了皺眉道:瞎扯八道!往哪裏跑?紅拂說:跑到海邊上去――你不是喜歡海嗎?衛公聽完了就開始不吭聲,一連好幾天都皺着眉頭,在想紅拂的主意是不是有道理。據我所知,數學家都是這樣的,不會錯過任何一個建議,包括最異想天開的建議。我現在正在考慮小孫的一個建議:辭了職到學校門口賣煎餅。這樣不但掙錢多,而且省心。最近我總在開會,坐得長了痔瘡。假如有外賓,還得穿西服打領帶。我根本就不會打領帶,只好拿了它在辦公樓男廁所里等熟人,簡直把德行喪盡。賣煎餅未嘗不是好主意,但是我未必吆喝得出來。還有假如因為爭攤位打了起來,我打得過誰。數學家的長處是不但要考慮每個主意,而且要考慮周全。李衛公找來了一切地圖和地理方面的書,考慮了從東羅馬帝國到南美洲的一切地點,研究一切逃走的路線。假如紅拂問起來,就說,就算要逃出去,也要策劃周全。
每天早上剛起床的時候,紅拂總是穿一身白紗的衣服去梳妝。這身衣服和透明的差不多。站在鏡子面前,紅拂有點不敢相信他們還能逃出長安城。她的下巴現在是渾圓的,脖子上接近下巴處有了一道淺淺的紋路,手背上有五個淺淺的窩;過去不是這樣的。過去她是削瘦的。她的**現在很豐滿,還能用柔軟,圓潤等字眼來形容。過去是緊湊的,假如那上面有表情的話。就是一種頑強不屈的表情,或者可以說,那是兩個緊握着的小拳頭。生了孩子以後腰也粗了,雖然只是一寸半寸、但這裏討論的不是形狀,而是身體的表情。總而言之,紅拂自己都不相信她還能激勵一個男人從長安城裏逃出去。現在的這個身體沒有了挑戰性,只能誘使男人和她**,卻不能使他對生活不滿意。
李靖也不相信他們還能逃出長安。他畢竟是快六十歲了,有關節炎,腸胃也不好。但是這些還不是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是他感到疲倦,再也不想在路上奔波。所以他寧願裝得衰老或者童稚,以便能在長安城裏平安的生活。但是這不妨礙他研究地圖,在心裏想像南洋群島的熱帶風光,北極的冰山,大漠的荒涼;雖然他哪兒都去不了。而我呢,自己也知道除了現在乾的事什麼都幹不了、雖然有時難免想入非非,但是“隨心所欲不逾矩”。我們何必要逃出去?坐在椅子上想像也是一樣的。我想頭頭們也該知道這些事。既然如此,就應該對我放心,讓我少開幾次會。我現在經常照鏡子,發現有好多硬毛從我臉上各處鑽出來,並不局限於下巴。簡直是刮不勝刮,剪不勝剪。這種情形使我想到自己死時會變成一把板刷。紅拂想到自己死時的模樣,總要聯想到“皮囊”這個詞。大家都知道這是佛家對身體的指稱。過去紅拂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詞,但到了感覺自己身體開始鬆弛時,就覺得這個詞可悲地形象。由佛家的用語,聯想到佛陀離家出走,托缽四方;由離家出走,聯想到這個“家”字,它是寶蓋之下的一隻豬――這隻豬又是誰呢。相比之下,別的語言就沒有這樣自己糟踐自己。home,就是h――o――m――e,沒有任何能讓人聯想到pig的東西。
與此同時,長安城還是老模樣,而且有趣的事越來越少。紅拂每天都要花很多時間來看蝴蝶,但是長安城裏沒有好看的蝴蝶,只有一種幼蟲吃洋白菜的白粉蝶,孤零零的在一片灰黃色上展開翅膀。為了招來白粉蝶,紅拂還特意種了一些洋白菜。但是她不會種菜,所以菜後來都死了,粉蝶也不來了。她還想種些花草,但是一樣也種不活,甚至連狗尾巴草也死了――這是因為長安的水土除了槐樹,什麼都不長――這一點和bj不一樣,這裏下一場久雨,遍地是雜草,然後居委會的老太太再組織人力把它連根拔掉。她還可以怨恨這一切,把怨恨當做消遺。但是這一切都是衛公的安排。她愛衛公,並且不想改變,雖然愛他這件事幹得有點欠考慮。只剩下最後一件事可千,就是蓋上貝殼乳罩,掛上水袋,穿上衣服,出去上班。穿上這套可怕的服飾,也就是截斷了思想。她的倒霉之處在於只有脫光了衣服,對着一面鏡子;或者是抱住了衛公才能想像,但是不能一天到晚總這樣。我也不能不去上班,走到灰色的人群里去,一路走一路想入非非。活着成為一隻豬和死掉,也不知哪個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