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紅佛演藝生活(七)
人家說,虯髯公和紅拂也有不正當的關係,這是因為虯髯公送給了紅拂一雙自己打的麻鞋。當然,這不是一般的麻鞋,甚至你拿到手裏也看不出它是麻制的。紅拂起初並不想接受這件禮物,因為這雙鞋裏含有太多的唾液,想起來有一點噁心。但她後來還是收下了,因為這東西有奇異之處,只要穿在腳上,就會覺得冷冰冰麻酥酥,好像赤足踩着了眼鏡蛇,馬上就想拔足狂奔,而且跑上幾十里還是驚魂未定。一點也不覺得累。除此之外,虯髯公還送了她一對輕劍,用含混不清的聲音告訴她說,這是他珍藏多年的寶物,送給紅拂做紀念品――虯髯公的聲音不清楚,是因為他總在嚼鞋子,不知不覺把舌頭的一部分也嚼掉了――因為這些原因,紅拂覺得他對目己很好,甚至到了最後被吊在空中時還在想念他。假如她知道在楊府時虯髯公總在打她的小報告,就不會這麼想了。每天虯髯公都要向楊素交一份例行報告,說說紅拂今天幹了些什麼。每次她跑到外面去他都報告了,這種報告一次兩次對紅拂沒有什麼害處,積累到一定的數量――比方說,一百次――就會產生效果,頭頭們會派人把紅拂用一床大被子裹起來,亂棍打死,然後埋在後花園裏。到了大唐朝,人們把楊素的花園挖開來,發現那裏就像紅色高棉搞的那種萬人坑。到了宋朝,又有人到長安去發掘,發現那裏到處都是萬人坑。所以像這樣的事我們還是不要亂打聽,知道多了以後就會覺得活着沒有意思。除此之外,他送給紅拂的那對劍也不是什麼寶物,而是鐵片做的,一點鋼火也沒有,只能拿來斬蒼蠅。
這對劍是這麼來的:他給頭頭們汀個報告說:需要一對劍,以便送給紅拂作為感情投資;頭頭們就發下一對劍來。在這種情況下頭頭們自然不會給什麼斬金斷玉的神兵寶器,而要給一對切豆腐也費力的鐵片。這樣比較省錢,也比較安全。簡言之,虯髯公住在她的樓下就是監視她的,但是這一點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她。這是頭頭們交辦的任務,不能告訴別人。
根據史籍記載,虯髯公很愛紅沸,但是紅拂不愛他。失戀以後他就出國去,當了扶桑的國王。這件事說明想出國就得趕早,早了可以當國王或者發大財,遲了只能當數學或物理學博士。現在再去,就只能在餐館裏打工了。不過當扶桑國王對虯髯公可不是件好事,因為他最不喜歡吃魚,而扶桑的御廚天天給他做生魚片吃。假如有一頓他對生魚的胃口不好,那些御廚馬上就很衝動地跑到大殿上來切腹自殺,所以血淋淋的場面總是不能避免,不是眼前血淋淋,就是嘴裏血淋淋。這時候他已經老了,長出了一個鯰魚嘴,這和他鬆寬的兩頰倒是很相配。我們說過吧,他是臉上毛孔很粗的黑胖子,很容易出汗。在楊素家裏住着時,除了要打小報告之外,他對紅拂倒是很好,很喜歡和她聊天,告訴她有關李靖的事――虯髯公的消息相當靈通,知道李靖鬧事的始末,知道他是個數學天才,甚至知道李靖在酒坊街有一個相好,這說明頭頭們很信任虯髯公,虯髯公前途無量。本來紅拂逃跑了他應該受到連累,但是頭頭們很信任他,就不一樣了。紅拂逃跑以後,楊府只是宣佈註銷她的樂籍,以後回來永不接納,彷彿現在紅拂已經後悔了,跪在楊府門前似的。而李靖跑掉以後,衙門裏卻派了二百五十六個公差到處去抓他,並且懸賞緝拿。結果總是拿不到,因為洛陽城大着哪。
假如楊素雇我當顧問的話,肯定很快就能找到李靖。這辦法就是出一通告示,貼到一切地方,宣佈赦免他的一切罪過,假如有可能的話,再任命他做一個小官,用官費給他出版數學書。他就會馬上興高采烈地跑出來。等他出來以後,想拿他怎麼辦都可以了。當然,我也會建議不拿李靖去做包子或者磚頭,但是我說了人家聽不聽就不一定了。這種方法是從我自己的切身經歷里推出來的。二十多年前我從這所大學畢業,當時我面色紅潤,嗓音宏亮,百米能跑到十二秒六;現在頭有點白。眼有點花,二十秒內能不能跑出一百米都是大問題。脫了衣服照鏡子發現自己有點駝背,還是漏斗胸,筋骨像是些螃蟹腿。在這二十多年裏我始終為這個學校服務,頭十年住在單身宿舍,一個房間裏住四個人。睡上下鋪。睡我上鋪的是個大胖子,他經常很不自覺地放響屁,其聲勢穿透褥子和鋪板直抵下層。後來又住了十年筒子樓,那裏有些人很不自覺。上公共廁所屙了屎不沖。現在上廁所時則面對着―些乳罩和吊襪帶,而這些東西和我沒有一點關係。不管怎麼說罷,我從來沒有想過調到別的地方去,儘管在這二十多年的時間裏有的是機會。假如這個例子不典型,那麼我還到過一些貧困地方,那裏的人男的窮到連****都吊不住,女的像是一批大怪物,人家也沒想到要背井離鄉。事實上一種生活越是不像樣子,就越是讓人依戀,因為這是頭頭們的安排,自己受苦受難就是替頭兒分憂解難。根據這個原理,我認為李衛公在年輕時無限熱愛那座泥水浸泡,霧氣蒸騰的洛陽城,只要有一分可能就不逃跑。雖然他在其中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這件事一點都不深奧。稍有一點深奧的是李靖生在洛陽城,不管該城市多麼的糟糕,但是它在李靖出世前就存在了,其結果是李靖有幾分洛陽城,而不是洛陽城有幾分李靖。而後來的長安的情形則恰恰相反。李靖從沒想過要從洛陽城裏逃出去。他只是被逼無奈。
我出生在北京城,故而我有幾分北京城,雖然現在北京城和我出世時大不一樣了。後來我考上了某個大學,故而我又有幾分某大學。當然這大學和我初考進去時也是大不一樣,當時校園裏還有些地方有幾分像草坪或是花園,現在則全然不像。現在到處都在蓋房子,故而到處都像是堆料場。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因為人多了,需要房子住。根據我的觀察,北京城和某大學裏的人都是一副人頭攢動的景象,所以我不像一個人,而像是一大群的人。比方說,我在證費爾馬定理,心裏卻老在想假如證了出來,一定能讓同事大吃一驚。其實費爾馬定理就是費爾馬定理,跟同事又有什麼關係?我為什麼要驚嚇他們?再比方說,我在學報上登了篇論文,心裏就老在想不知小孫看到了沒有。其實人家小孫是圖書館的文史部的,看數學學報幹什麼。我的腦子老像有一大群人在朝四面八方亂扯。李衛公和紅拂跑到洛陽城的廢土地廟裏靠偷人家的菜過活時,他的腦子裏也是這樣。除此之外,他還老要自怨自艾,說:我幹嘛要去喝那些黃湯子呢?不喝也死不了的。我幹嘛要上別人房頂上去跑呢?人家打我兩下就打兩下罷――全是些不知所云的昏話。總而言之,他心思紛亂,情緒低沉。
但是衛公畢竟是衛公,在這樣的心情之下,干起缺德事來,分寸絲毫不亂。偷了人家的土豆、芋頭,還知道把秧子栽回坑裏去。人家來刨土豆,一看底下沒結土豆,就以為是沒長好。如果是偷南瓜,就用刀子把南瓜肉挖走,把瓜瓤裝回去,再把外皮重新拼起來。人家收南瓜時,看到瓜大空心,就記在種籽商的賬上,下回再也不買他的種。如果他偷黃瓜茄子,總是把大的偷走,在原來的地方移上中個的,中個的地方移上小個的。園主一看,以為自己見了鬼:滿園的瓜果越長越小,最後都長沒了。如果他偷別人一棵白菜,准把剩下的全拔起來,栽到相鄰的園裏去,讓兩位園主相互廝打。這說明缺德也有天才,衛公就是這樣的天才。這片菜園子總是沒有人,偶爾有人來收拾一下,也不久呆。除了大家都有別的事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因為這裏有股氣味,十分的厚重。紅拂問李靖這是什麼味時,衛公說是菜園子味,後來又說是蔬菜味。其實那是大糞味,只不過是經過發酵,長了蛆的大糞,味道很特別――臭味雖然不夠猛烈,但是十分滯重並且令人噁心。人們拿這種物質來澆菜。但是他不想這樣告訴紅拂,恐伯她知道了這些,就再也不肯吃這些蔬菜了。
在洛陽城的那個廢土地廟後面有一口淺水井,井水綠油油的不大幹凈,裏面還有無數的青蛙,當你走近它時,那些青蛙紛紛跳下水去,井裏就撲通撲通的亂響。李衛公拿了一個棉花團浸了自己的尿,拴在一根線上放到井裏捉青蛙,然後又從井裏打水燒來喝。後來他又把這種水盛在一個大碗裏叫紅拂來喝。開頭紅拂想要提醒他一句:這水裏有他的尿。但是又想到自己已經把頭髮鉸了跑出來,這件事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就把水接過來,惡狠狠地盯了它半天,然後猛地喝了一大口。出乎意料地發現這種水倒沒有很厲害的騷味――這件事叫我想起我在農村時淘井的事來,我們吃水的井底下其實臭得很厲害,誰都不願意淘井,因為它可以使你對生活失去信心――除此之外,紅拂還下定了決心,不為和李靖私奔的事而後悔,所以在任何時候都要往好處想。
比方說,雖然現在要喝這種不幹凈的水,但是起碼不用拖着三丈長的頭髮走來走去,實在輕鬆多了。三丈長的頭髮雖然好看,但是它要從頭皮上吸收營養,所以就會使人頭腦昏昏沉沉,並且落下耳鳴的毛病。人家還說,蓄了一輩子長發的人死掉以後,你把她的腦殼破開,一下子找不到腦子――腦子已經縮到花生米那麼大,附在後腦殼的某個地方,其它地方是空的。這種情形在那人活着的時候敲她的腦殼就能聽出來,所以紅拂在楊府里經常敲自己的腦殼,只是因留長發留得耳鳴,故而聽不出空了沒有。但是公平地講,頭髮也有很多好處。因為它是活的東西,所以冬暖夏涼,比任何卧具都要好,在蓄長發的時候,紅拂既不需要睡衣,也不要鴨絨被或者涼席,只要裹在頭髮里就可以睡著了,但是偏偏有那些東西。現在沒有了頭髮,迫切需要睡衣、被子、席子,但又沒有,只有泥地上的一堆茅草。
我們還沒有說到李靖和紅拂**的情形。李衛公以為紅拂既然和他私奔,這件事就屬自然。但是他首次向紅拂提出時,她瞪了他好半天,然後才用喝水時那種毅然絕然的神情說:好吧,然後就把衣服都脫掉,說:這件事我可是一點都不懂。等幹完了以後,她坐起來說:這件事一點都不好玩。假如虯髯公知道她是這樣草率地行了苟且之事,一定會氣壞了。
有關這件事,紅拂後來是這麼說的:我從楊府里跑出來找衛公,本來是想找點有意思的事乾乾,誰知一見了面他就用那個**子扎我――這件事有什麼意思呀!這段話說明紅拂對性生活的態度始終不積極,她私奔的理由只是追求有趣。在此之前她已經知道了衛公是個怪人,證明了費爾馬定理,並且害死了半城的人,因此她就認定了衛公一定是個很有趣的人,跑來找他。這件事叫我想起了十五年前發生的事,那一年是一九七七年,我在一個小工廠里當工人。有一位數學界的前輩陳景潤在哥德巴赫猜想的證明方面取得了進展,而且陳前輩當時是光棍一條。我的女同事們知道了這個消息,就紛紛寫信追求他。她們的理由是陳景潤證出了數學定理,他是多麼有趣呀。其實純數學,尤其是數論,乃是世界上最無趣的事。一個人如果不是悲觀絕望到了極點――比方說,像我現在一樣,就決不會去碰那種東西。這個例子是要說明,要分辨一個人是否有趣,決不能拿他的數學造詣做判據。事實上衛公,我,陳前輩都不是最無趣的人,但是這純屬偶然。我知道很多數學家都無趣之極,但是我本人也是數學家,不能吃裏扒外地把他們的名字舉出來。
我們知道虯髯公在楊素府里很受頭頭們信任,這只是一部分情況。其實他本人也是個小頭兒,而且有責任心。因為這個原因,他只好整天坐在地上,除了嚼草鞍之外什麼都不能幹;這和今天的頭兒只好坐在那裏,除了公文什麼也不能看是一樣的。這件事就叫作上班。一早一晚不上班的時候,他就干點以身作則的事:打掃衛生,修整花園等等,掃地時一直掃到紅拂的房間裏去。這件事的動機是不盲而喻的:他是個老光棍;而紅拂在自己房間裏總是穿得很少,甚至什麼都不穿。但是他一走進紅拂的房間,就有一種強大的力量把他的臉扭到門口方向,不管怎麼轉身,臉部的方向總是不改,好像他的鼻子是指北針,門口就是北一樣。不要以為像他這樣的大劍客會輕易扭斷了脖子,也不要以為任何人的脖子可以長久地扭下去。事實上,只要一出了紅拂的房門,他的頭就會一連轉上好幾圈,直到轉回原位。還有一點要補充的地方,不是他自己要扭脖子,而是脖子自己極了過去。對於這件事,紅拂是這麼評價的:假如虯髯公不是假正經的話,那他就是造大糞的機器。後來這種脾氣使他在扶桑大吃苦頭,因為他的后妃到他寢室里過夜時,為了鄭重,總是把所有的好衣服全穿上。從傍晚到午夜,他像剝洋蔥一樣一層層往下剝和服,因為要做到鄭重其事,所以半夜都剝不光。從午夜到天明他把脫下來的又重新套上,好像在包裝磁器,準備出口歐洲,而扶桑女人為了矜持,一點忙都不肯幫。像他這樣后妃成群的人還要用****來救急,叫人真不敢相信。假如我是他的話,就在床頭放一把大剪刀。當然,像我這樣的人也只能做工會小組長,當不了扶桑國王。如果不扯那麼遠,就該說到,紅拂不穿衣服是什麼模樣,他一點都沒看見。假如我寫道:當時紅拂的****是鮮紅色的,好像兩個血管痣,或者說,像兩小粒剛摘下來的鮮草莓,看上去很好吃;紅拂的****烏黑油亮,彷彿經過梳理;虯髯公就會對我的書閉上眼睛,大叫一聲:****!
虯髯公後來說他是愛紅拂的,不過不是用眼睛來愛,是用鼻子愛。他喜歡聞紅拂的氣味。但我不知他倒底是愛紅拂還是愛香水。他還說他愛紅拂的聲音,也就是說,用耳朵去愛,這也很高尚,不過那是假嗓子。我用手捏住脖子也能發出這種音響,不知他會不會愛上我。每回掃過地以後,他把紅拂脫落的頭髮都揀起來,洗乾淨,收藏起來,就像個揀鋼蹦的老財迷一樣。等到紅拂剪掉自己的頭髮逃出了楊府,那些頭髮堆在地上逐漸失去了光澤,他看了又覺得可惜,就把它們都纏到身上,讓它得到人體的滋潤,卻把自己纏得像個亂線團。他還揀到了紅拂扔掉的兩雙舊襪子,洗乾淨之後揣在懷裏。我覺得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變態分子。除此之外,他在紅拂面前嚼鞋子也是故意的、他覺得這樣顯得勤勞樸實,能給紅拂一個好印象,但是紅拂卻覺得他很貪吃,還覺得他能把整個的豬頭放進嘴裏去。根據我的經驗,只要你在女朋友面前吃一次豬頭肉,戀愛一定會失敗。類似的食品還有雞屁股,豬腸子,有點臭了的炸帶魚,整根拍扁的黃瓜等等。很不幸的是這些食品我都愛得要命。這就是我總在打光棍的原因。但是這些事扯得太遠了。紅拂逃走以後,虯髯公終於能夠不扭脖子地走進她房間裏。那時這間房子裏好像炸了一顆炸彈一樣,因為紅拂臨走時收拾了一下。但不是收拾房子,而是收拾行裝。虯髯公看了這個景象很傷心,不僅是傷心以後再也見不到紅拂,而且也傷心紅拂居然逃出了楊府。在他看來,楊府非常好。假如不是得了精神病,就不該離開這裏。
李衛公不見了以後,滿城的公差都在找李靖,尤其是那二百五十六個即將被砍頭的公差――其餘的也很急,因為按這種速度很快就要輪到他們――有人想到了李二娘這條線索,於是就闖到李二娘家裏去,逼問她李靖上哪兒了。李二娘說不知道,那些公差就動手逼供,就地取材地找了四根筷子夾在她左手的指縫裏,用力一捏。李二娘的那隻手馬上變得像只在地上被人踩了一腳的小雞,在這種情況下她當然是暈過去了。醒過來一看,自己的右手也在那些人的挾持之下,就說:能讓我拿手絹擦擦眼淚嗎?擦完了淚,她又要求去小便一下。等這件事做好了之後,她回來坐在椅子上,把手指伸到筷子中間,深吸口氣,做好了慘叫的準備,就說:捏罷。那些公差看她這個模樣,以為她不知道李靖在哪裏,就不再問她,全都離去了,臨走還給她帶上了門。其實李二娘完全知道李靖在哪裏,但是一開始她覺得李靖是她的老相好,假如未經拷打就說出去未免是不夠意思。等到經過拷打了以後,她又覺得很疼,因此仇恨這些公差,更不肯說出來。這就是說,雖然她願意出賣李靖,卻沒法子出賣他。正確的作法是先打她一頓,然後去道歉,然後再打。就如先把一個人打成****,然後給他平反;然後再打成他個什麼東西,再平反;不管什麼東西都經不住這樣折騰。
李二娘知道李靖準是藏在菜地里,因為過去他們常到菜地去玩。那地方原來是片沼澤地,後來雖然把積水排幹了,蚊子還是特別的多,雖然不是每隻蚊子都咬人,但是撲到臉上也很討厭。他們倆在菜園子中間的小路上溜彎時,李靖常常縱身躍過籬笆,到裏面采一朵黃澄澄的南瓜花出來,一本正經地獻給她。那種花像破紙片一樣,很難看,有好多討厭的花粉,而且是偷來的。但是假如豆角不開花。在菜園子裏就不可能有更好的花了,所以李二娘把它戴到頭上,然後它就在那裏變成了爛糟糟的一團,好像一團屎。她還能準確地知道李靖是藏在那個破廟裏,因為有時候李靖把她帶到那座破廟裏過夜。這種想法和有飯不在家裏吃跑出去野餐是一樣的。她對爛紙頭一樣的南瓜花,對破廟裏那些扎人的茅草都恨得要命,就像她痛恨李靖一樣。
李二娘是個二十六歲的寡婦,到了這個歲數,人就該理所應當地痛恨一切。李二娘只是不痛恨上面,因為大家都應該尊敬頭兒。但是上面來的人闖到她家裏來,把她的手捏壞,所以她連上面都恨起來了。那些公差走了以後,她跑到後面的作坊里去,把手插進酒糟里止痛。對於沒有見過酒糟的人我要解釋說,這種東西的樣子就像是牛糞,因為正在發酵中,它的氣味臭不可聞,但總是熱烘烘的,可以起到熱敷止疼的作用,但是與此同時,酒糟的氣味也染到她身上,藏在衣服裏面和頭髮里。現在我們提到一位造酒的風流寡婦,總要想到她滿身酒香。其實不然,她們全都是滿身糟臭,好像從醬油缸里鑽出來的一樣。
李二娘在街上走動時,身後留下一道氣味的長廊,走到她身後的人聞了總要失口嚷道:酒坊街的!李二娘聽了以後氣得發瘋,大叫起來:我是酒坊街的,干你什麼事?洛陽城裏破土地廟邊上的菜地有老大的一片,簡直有半個洛陽城大。除非到了家裏沒有菜或者該收拾園子的那幾天,誰都想不到有這麼個地方。那裏溝渠縱橫,渠邊上長着柳樹,有半數以上死掉了,樹皮綻開,掉下來成堆鋸末似的蟲子屎,日暮時分,不管是活柳樹還是死柳樹,都在天上留下黑色的剪影。除此之外,水邊上還長滿了茅草,那種草是三棱的,異常堅硬,把它割下來苫房頂是再好也沒有了。李靖看到這種草,就想到應該割上幾擔去補補自己的房子――但是已經晚了,他的房子已經不存在了。因為這個原因,李靖就挑了幾擔膠泥,把破土地廟抹得平平整整。這件事說明,修整自己的家是人們的天性。我住的房子裏,廚房是黑油油的,過廳里鞋子縱橫,而且有一股餿臭的氣味。這叫我感覺心情鬱結。於是我就努力收拾了一次,從灶台上刮下了半斤多油泥。這種東西實在棄之可惜,因為裏面含有大量的食用油,但是留着也沒有什麼用。然後我又把自己的房門打開(這是給過廳照明的唯一方法,因為它沒有自己的窗戶,而燈泡又壞了),收拾過廳,先是清潔了地面,然後去對付那些鞋。我想把它們配好對整齊地放起來,但是遇到了很大的困難,因為左腳的鞋很明顯是比右腳的多。這種情形只有在小孫長了兩隻左腳時才有可能,但這和我平時的觀察又不一致。就在這時候,門打開了。小孫睡眼惺松地走了出來,找了張椅子坐下來說:你折騰什麼呀,真討厭!我也很想對她說她那個樣子很難看,但是沒有講出口來。因為我知道這樣說得罪人。後來她發現我在揀她的鞋子,又顯示出一點慚愧的樣子,不過還是說:這房子還不知道能住幾天呢,瞎折騰些什麼?這種話我一聽就頭疼。不過最後她還是受到了我的帶動,把廁所里的便器刷拿出來――未刷時,那東西呈舊茶缸子的色澤,刷了以後就有五六成新。
李衛公在菜地里又發明了把地面抹得像鏡面一樣平的方法,他把白膏泥調稀了灌到屋裏去,讓它慢慢沉澱,地面就變得異常平整,人走到上面都有倒影。然後他又把四壁抹好,用河溝里揀來的卵石拋光。這間房子就此變得像正午時分的沙漠一樣亮堂,散發著水和石灰的氣味。後來他在這間房子裏以紅拂為模特畫了好多**畫,這些畫裏不包含數學定理,也沒有政治寓意,畫的也不是領袖人物。所以每一張都是偉大的傑作。這些畫都沒有流傳下來,因為畫上的人物既美麗又性感。而根據我們國家的美術理論,畫上的人物絕不能美麗,更不能性感。這件事實在可惜,因為這是衛公一生藝術成就的精華,而且他作這些畫的態度是非常認真的。舉例言之,假如他覺得在一幅畫上紅拂的眼睛不夠黑,就往她眼睛裏滴眼藥水,使她瞳孔散大;如果覺得太黑了,就用另一種眼藥水使她瞳孔縮小,以致她經常什麼都看不見。假如在一幅畫裏紅拂****的位置稍低,他就用一根翎毛去挑逗,使它翹起來,假如位置太高,往上面哈氣使它鬆弛。這種調整是如此的頻繁,以致她說:要長繭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