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2章 文墨少啊
皇帝問,“說!那是什麼人!”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連官差都迴避着,看刺史擔心的樣子,連刺史也怕。
老者道,“朕下,反正老漢已沒幾年可活了,不怕惹到陛下動怒,便告訴朕下……這些人便是到了番邦可做王侯的一類人!”
皇帝聽了就是一愣,立刻明白了老漢所指,是乞丐。他扭過頭看了一眼慶州刺史,這個人立刻顯得惶恐不安。
同州刺史褚遂良,曾經因為治下乞丐的案子丟掉了刺史官職,於是慶州刺史便對乞丐諱如莫深,看這樣子,八成是慶州乞丐坐大了。
但“只要死了乞丐,刺史不要做”這話是皇帝自己親口說的,此時連思晴和崔嫣瞅着他都難受。
皇帝騰地一下滿面通紅,刺史再次瞪目皺眉,示意老漢別說了。
好一陣子,皇帝臉色才慢慢平復下來,笑道,“老人家,我當什麼大事,要你一位老邁之人才敢放膽直言!你們上至刺史下至平民,怕的可不是乞丐,而是怕違了朕的旨意。”
老者道,“陛下每政所出都為萬民考慮,單說陛下關於乞丐之語,每一回味便令小民無比心暖——萬一小民不幸倫落至行乞地步,我有陛下此語在,便無後顧之憂。”
皇帝攤攤手道,“朕就是這個意思嘛!朕豈會有錯!錯的是你們這位刺史大人,太拘泥不化,不知變通!”
刺史連忙跑出來,深深一揖道,“陛下,微臣愚鈍之至,請陛下明示。”
皇帝道,“乞丐也是人,朕說他們是蕃邦之王侯難道有錯?但王侯就不是人么?是人便須守我大唐律法嘛。朕給慶州派了你這個刺史,便是令你維持慶州公道、使慶州人安居樂業。可你呢?因為朕的一句話,眼中便只剩下了這些‘王侯’,反把更多的人忘記了,這是朕的錯嗎?”
刺史得了皇帝實實在在的口旨,振奮道,“陛下苛責的是!微臣這便派出刺史府全部差役,馬上沿大街小巷肅清慶州城同不法乞丐!最近他們可是太猖狂了!民怨載道!”
皇帝道,“不可!”
眾人又是一愣,看來皇帝是真放不下這些乞丐。
刺史狐疑地再問,“陛下,陛下是何意?”
皇帝對他說,“以朕看,你還是文墨太少啊。朕體恤萬民不落一個乞丐,拳拳之意天地可鑒。但就這麼一句話,連方才這位老者都能體會到朕的用心,卻偏偏被你給曲解了,看來文墨太小,害人不輕!”
刺史惶恐道,“陛陛下,微臣乃是貞觀某年八科高第,累補宮門丞、崇文館學士,先皇曾欽點微臣為翰林……”
皇帝皺了眉、乜斜着他道,“那你是說……朕的文墨少。”
刺史額上見汗,也不顧得底下有六十個老者在席,連聲道,“不不,是微臣文墨少,臣文墨少。”
崔嫣將手攏在皇帝耳邊,以只有兩人才聽得清的聲音,笑着對他低語道,“文墨少的……還不快說正事兒,不要說多了在學士面前露怯!”
皇帝正色對刺史道,“文墨少並不可怕,怕的是拘泥不化,不知變通。朕看慶州乞丐擾民,其情堪憂,你卻不知上個奏章請示……朕須罰你一些了!”
刺史抹着汗道,“只求陛下給個改過的機會。”
皇帝對他道,“今日赴宴老者誰也不許走,罰刺史大人再招待全部人員一場晚宴,晚間留宿,要有絲竹、宵夜、點心和茶水。兩位呈情給朕的老者,每人另外再賜精絹三匹,上述花銷全掏你一人腰包。”
刺史連連點頭稱是,認可皇帝對他的責罰,“但陛下,那些乞丐……”
皇帝無可奈何地道,“朕雖然一言九鼎,看來連句話也不能隨便說了!萬一朕一字不慎,以你這位堂堂刺史、手下差役們這些日子的憋屈,還不將慶州城守法的乞丐也給朕一鍋燴了!”
刺史赧顏道,“那朕下說……接下來該如何?”
皇帝道,“午後至明晨,你的所有人先別動,任何人不可走露風聲!聽說慶州無宵禁,那麼朕兼聽則明,要到城中私訪。”
底下老者齊聲歡呼,因為又有一場豐盛的晚宴,半夜裏還有宵夜、點心和茶水可以享受。
而兩位陳情的老者原以為,陛下聽了乞丐的事一定會龍顏不悅,那麼刺史過後也不會有好臉色給他們。
但皇帝非旦未怒,又有賞賜,還要微服私訪。那麼多日來給他們帶來困擾的慶州乞丐問題,皇帝不解決是不會離開了。
回到後邊,思晴和崔嫣二人十分興奮,她們必然也要到城中去,崔嫣對皇帝說,“峻,我都替你難為情,你卻像沒事人一樣,臉也不紅的、把不是全貼到刺史的臉上去了!”
思晴道,“本妃可是明明白白看他臉紅了一下。”
皇帝道,“朕自登基,墨水也沒少喝,文縐縐的官話也能說幾句,但架不住這些更有文墨的斷章取義害朕吃癟!在文字上能制他們的,唯徐惠也!”
崔嫣道,“峻,我就不行么!”
皇帝道,“你怎麼不行呢?但你身處妃位按律不宜干政,再說,朕天天令你擬文,你總有摔臉子給朕的時候,朕怎麼有法你!而徐惠則不會。”
此時已在午後,三人一邊說著,一邊準備即將的微服私訪,慶州刺史已將喬裝服飾親自送來,刺史來時已扮了個帳房先生,頭上戴了頂瓜皮帽,一襲長衫,手裏拿着個帳本。
皇帝扮作外來的富商,白袍摺扇,思晴男裝扮作他的貼身跟班,專門提着皇帝的烏刀。而崔嫣去了妝、及華麗飾品,扮作客商夫人。
已有五六名皇帝親衛去裝改扮,懷揣短刃,扮作普通家丁。
刺史引着幾人出門,先去往慶州驛館,館中已有一駕大車,邊上站着車把式,上面載着胡女布、牛酥、麝香、蠟燭等物若干,像是別處來慶州采貨未滿的樣子。
刺史想的很周道,客商的夫人總不能步行,至少也得有頭驢代步,驢也備好了。就這麼,一群老者在慶州刺史府聽曲兒吃喝,而真正身份不凡的一群人上了大街。
此時是未時,街上很熱鬧,“帳房先生”引着這些人專往人多的地方走,最後在永福街停了下來,讓大車靠邊兒,低聲說,“陛下,一會兒人更得多,本地小販、民戶亦有上街販賣的,我們就在這裏試試。”
隨後,“帳房先生”拍着帳本兒,對街上人叫道,“列位老少爺們,大嫂嬸子都來看一看,現有我們餘杭郡富商李老爺,親自到慶州收購本地特產,胡女布、牛酥、麝香多多益善,糴貨將齊,不日回返,家裏有的速來賣,價錢可不低!”
人們很快圍上來,七嘴八舌議論,“哇,看來這些人可沒少買,我家裏還有點麝香,這就去拿來換錢。”
“我家婆娘織了些布,不知是怎麼個價錢。”
“這些南來的販商可真會享受,娶這麼好看的老婆!宮裏的妃子還能生什麼樣。”
“還不是有錢!等我有了錢……哼!”
有人這樣放肆地議論皇帝的賢妃,慶州刺史不能制止,因為他此時的身份是個帳房先生。但偷看皇帝和賢妃好像並未生氣,於是口吐飛沫,極力招攬。
旁邊一對賣面饃的母女也挎了籃子湊上來,母親三十齣頭,女兒只有十三四來歲,女兒問,“娘,咱家中還有牛酥呢,要不要拿來賣掉?”
她娘說,“倒是應該,賣了錢好為你攢嫁妝,但你一個人在這裏,我不放心,萬一再碰到不講理的死乞……”她扭頭往一邊看了看,果然從街頭晃過來四個人,她立時把話咽下,拉着女兒蹲回到旁邊。
幾個人衣衫破舊,各自拿着木棍走過來,先在這對母女跟前蹲下,“這位大嫂,能不能給兩個面饃?我們哥幾個可餓了。”
不等對方答言,一個人伸手扯掉母女倆籃子上蓋了一半的白布,“哇!正好還有四個,給我們一人一個,大嫂你便可以回家去了。”
女兒道,“可我們是拿來賣錢的,不好給。”
乞丐已經伸手入籃,在每隻面饃上捏了一下,“小妹妹,你不賣這幾隻饃還能窮了……我們進哪家小店,遇到好施捨的店主不得請我們坐下給幾口吃的!放在往常,你就白給我也懶的要。今天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成全你,我們兩好就一好,讓你早點回家,省得天晚了,街面上亂。”
姑娘再要制止,每隻饃上都留下了黑手印。
另三個人笑着,接過同伴從籃子裏拋來的面饃,嘻嘻笑着放在嘴裏開咬,籃子空了。
姑娘氣得臉通紅,分辯道,“你們真不要臉,能走能動,偏偏行乞!欺負我們母女!”她娘連忙制止女兒,提起籃子拉她起身。
兩個乞丐伸手一攔,板著臉問道,“四隻饃罷了,你們卻像打發花子,慶州城可是樂善好施的地方,吃你個饃還看你一個姑娘臉色,真應了為富不仁這句話!”
姑娘道,“四隻饃少么?我和娘總共蒸這一滿籃,也才二十幾個,連我都捨不得吃!你看我們哪一點像富人,還要白養着你們?”
一個乞丐道,“別給她臉!在金徽皇帝的盛世,誰敢當面拿我們講究,她要再多說一句,我們便天天到這裏來照顧她生意,早晚讓她閉嘴。”
姑娘的娘拉着女兒便走,猛然聽女兒叫起來,“娘,他,他掐我臉了!”她娘歪頭看了看,果然見女兒白嫩的臉蛋上蹭了一道黑漬。
一個剛剛偷襲的乞丐伸着手,在鼻子底下嗅着,笑嘻嘻說道,“這就好多了,卻比白咬面饃有滋味!”
旁邊早就氣壞了兩個人,正是賢妃崔嫣和德妃思晴,按着思晴的脾氣,不上去動手是不可能的,但皇帝示意她不可妄動,只聽一個乞丐道,
“對於為富不仁的人,還要我們兄弟對她多尊敬,識相的快走,省得我們萬一不高興了走不脫。”
姑娘的母親氣憤地質問道,“面饃你們拿則拿了,為何得寸進尺輕薄我的女兒!光天化日,你們幾個男人欺負我們孤兒寡母是何道理,就不怕官差過來拉你們去衙門!”
一個乞丐立目道,“以為我怕官差?他就算此時站在這裏能耐我何?同州有人謀算求食之人,連刺史都不要做了,我給他兩個膽子!”
姑娘的娘拉起女兒,“我們惹不起還躲得起,快離開這些人。”
另一個乞丐聽了,一手抓着半拉麵饃,咯吱窩裏夾着棍子,另一隻手一把抓住女人的竹籃道,“我們是惡棍么,讓你這樣躲避,你可走不脫了!”
女人氣憤至極,變了臉色道,“你們要個飯,搶饃還戲耍我女兒,難道還不算惡棍?當著這麼多人,我們便不走,看你敢如何!”
旁邊人連忙過來兩邊勸,“兩邊都消消氣,鬧大了總是我們慶州的羞恥,傳出去不好,不好。”
抓着籃子的乞丐被一個女人搶白,有些惱怒,再聽了勸架人的話,猛地一把奪下籃子擲於地下,再咣咣兩腳踩扁了,罵道,
“氣得我,半口饃噎得上不去、下不來,今天不賠我幾個錢,你也莫走開半步!”
勸架的人家境還不錯,他趕過來看熱鬧,本是湊近了看一看餘杭的富商,此時息事寧人,聞言連忙從口袋裏摸出四五枚大錢遞過去道,“別讓遠處來的人小瞧了我們!”
他的話立刻將幾名乞丐的目光引到帝邊來,一人眼睛裏一亮,“我說吃的這個無味,原來落掉了牛酥!”說罷沖‘帳房先生’拱拱手道,“老兄能否施予幾塊嘗嘗?”
“帳房先生”當著大唐皇帝的面被人看到了自己治下的鬧劇,臉上早就掛不住了,喝道,“你們真是膽大包天!吃了饃不走成心找事,小心一會拉你們去慶州刺史府發落。”
另外的乞丐一下子湊過來,其中一人一把打落“帳房先生”頭上瓜皮帽,罵道,“真是欺人太甚,連你個外鄉人也敢小看老子!老子本本份份只是要個饃吃吃,你便拿官府嚇老子!”
他同夥嚷嚷道,“不要讓他們走了,滯他個十天半月,讓他的牛酥全都變味兒!官差?官差在哪裏?慶州官差能像你們那裏的官差不講人情?老子把話放在這兒,他怎麼押我進去、便須怎麼送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