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三章 聖日
擰開螺旋升降式水閥旋塞,略有餘溫的清澈泉水汩汩流出,沾滿機油的雙手前伸稍微打濕,順手從洗手台掏出一塊被無數人用過,到處都是灰黑色痕迹的魚脂肥皂,在手心手背薄薄地塗了一層。
將滑溜的肥皂小心地放回原位,隨後雙手用力地互相搓洗,再用自來水沖洗乾淨。低下頭輕輕嗅聞,依稀還有一股難以掩飾的淡淡的魚腥味,總比令人反胃的劣質機油好多了。
這是一個剛剛熬夜下班的船廠工人,只有二十七歲左右,細密的皺紋提前來到眼角,臉色蒼白地有些難看,或許是沒有吃夜餐的緣故。
作為最晚一個離開船廠的工人,他有意避開上早班的高峰期,否則面對人潮洶湧的同事,熬夜工作導致體力不足,再逆向穿行會更累,他不想浪費額外的力氣在瑣碎小事。
經過寬闊的門口時,只有寥寥無幾睡過頭遲到的年輕人,吃着簡易的早點小跑步趕路,下班的工人邁着沉重的腳步,不時側身避讓剛入廠不懂規矩的新人。
門衛如同鷹隼的眼睛,盯着任何一個敢試圖私自夾帶零件離廠的工人,當他們看到工作了一年多的老員工,輕輕揚起手裏還沒有開封的紙袋,裏面裝着昨晚的夜餐,都輕輕地額首示意。
“圖克,又省下夜餐,下工帶回家給孩子吃!你的身體會吃不消的,別干傻事了。”
疲憊不堪的臉上,勉強擠出一絲微笑,“沒事,我還年輕。”
說完,他往前邁出的右腳有些發軟,身體晃了晃快要倒下,冷眼旁觀的門衛看着卻沒有上前幫忙,圖克熟練地展開雙手保持重心平衡,勉強站穩,額頭卻冒出一陣冷汗。
能透視人心的眼睛,沒有看到任何異常,再則船廠關門的鐘聲快要敲響,門衛們不想沒事找事,等到最後一個下班的工人跨過廠門,綴滿鐵荊棘的柵欄緩緩放下。
三人高的圍牆頂端倒插着鋒利的刀片,將容納兩千七百人的奧貝斯特造船廠變成一座偌大的監獄。
圖克的家離船廠有一段相當長的距離,他早就準備搬家,不過為了孩子們上學便利,打算搬地更遠些,這就意味着下班的這段路會變地更長。
避開上班的人流高峰期,寬闊的道路空蕩蕩地沒有幾個人,街角吹來一股清冷的寒風,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看着手裏的紙袋,很想吃裏面的夜餐,可是為了孩子,他舔了舔乾澀的嘴唇,強行忍住誘惑。
飢火中燒的腸胃不停地發出抗議,離昨天的晚飯間隔十二個小時,腹部的酸痛迫使圖克微微彎下腰。
突然,一陣嘀鈴鈴的鈴鐺聲在身後響起,圖克往後側頭,看見同樣下班的鄰居,前途遠大的年輕機械師梅利。
他坐在兩個並排輪子中間,兩腳不輕不重地踩着曲柄搖桿,右手抓着掌握方向的把手,拇指按在車鈴上,左手摘下皺巴巴的工帽打招呼,隨後雙腳落地緊急剎車。
“圖克,你終於下班了!上車,我捎帶你一程。”
梅利稍微往前挪了一些,露出半個身位的空當,圖克原本想要拒絕,可是疲憊不堪的身體,灌鉛般沉重的雙腿,隱然向他抗議。
體力不多了!本着能夠省力就省力的想法,圖克收下梅利的人情,耗費了一點力氣,終於上了年輕機械師的雙輪車。
剛開始,兩人還寒暄着說了幾句話,平穩上路后,圖克就非常不爭氣地頭一歪,貼着梅利的厚背,打着小聲的鼻鼾睡著了。
年輕的機械師皺着眉頭,原本還想向圖克請教拆解不開的車鈴的結構,可惜特地等候的好意都被浪費了。
為了避免吵醒睡地正香的鄰居,梅利特意放慢速度,卡着時間回到下一個街區的平房租宅,然後把圖克輕輕搖醒。
睜開惺忪的睡眼,下夜班的船廠工人擦了擦嘴角的涎跡,直接扶着雙輪車後面的靠背下車。
“只有在內河水道賣蔬菜水果的獨木舟,才沒有安裝掌控方向的船舵,你的雙輪車應該前置一個轉向輪。”
親身坐着雙輪車回家,圖克不無善意地提醒,年輕的機械師梅利聽到這裏突然眼睛一亮。
隨着城市不斷拓展,快節奏的生活和拉長的距離,催生出一股出行交通工具的革新需要。
以四輪馬車為基礎,“發明”的腳踏車中,有年輕機械師梅利奇思妙想,攔腰切半截的雙輪并行式,也有某位資深工程師,將馬車底座正中砍一半,前後輪直線式樣。
出於平衡性能的考慮,梅利.奧.布雷恩先生的設計更合理,在私底下的蒸汽沙龍里,炫耀式的談論后,得到某些有門路的貴族朋友的支持。
資金方面,已經籌集到第一筆款子,總共十二個金歐瑪。儘管相對來說比較少,卻是一個很好的開始,畢竟它來自伊斯特伍德城的特里斯家族。
“轉向裝置!嗯……很有必要,並非每條路都筆直,穿行在街頭小巷裏,靈活的轉向必不可少。安裝在把手位置的車鈴就很不錯,圖克,你是怎麼想到的。”
船廠的工人難掩倦色,他急着回家,就隨口應付:“沒什麼大不了!一根回位的彈簧,一個柔軟的鈴錘,一塊發出聲音的銅片……嗯,鐵片也行。”
提示的線索足夠多了,即使不暴力拆解,年輕的機械師也能根據自己猜測的模糊結構,做出簡單的模型。
更重要的是轉向裝置,更靈活的剎車。鑲嵌在不容易變形的鋼圈外緣的皮革,即使是堅韌的鱷魚皮,磨損的速度也很快,或許路面鋪着碎沙礫石的緣故。
改變路況見效最快,可惜難度最大,照搬伊斯特伍德城的瀝青路,花市政廳工程建設處的錢,預算審批在眾議院可不容易。
只能依靠自己想辦法改進,可是從哪裏下手呢?
下班的工人走到家門口,掏出鑰匙塞進門鎖里,輕輕轉動,聽見咯嘞一聲,插銷悄然彈開,稍微用力推開包鐵皮的木門,圖克抓着紙袋走進昏暗的家裏。
孩子們都在,坐在餐桌上等着,用力擠出一絲笑容,快步走過去,撕開紙袋的封口,將裏面的夜餐取出來,兩個烤地焦黃的大麵包,裏面一層厚厚的黃油,還有幾塊煎過的鹹肉。
儘管漫長的一夜下來,別的同事省下來的麵包都凍硬了,他卻貼身放在胸口,用體溫保持着柔軟的口感。
“快吃吧!吃完了去上學,記得要聽話。”
他特意洗乾淨的手,搭在小兒子的頭上,輕輕地摩挲幾下,粟色的頭髮被弄亂了,又仔細地梳攏整齊。
大兒子吃了幾口,留下大半個麵包,起身抓起挎包,圖克連忙問:“怎麼了!沒有胃口嗎?”
他輕輕點頭,“老是黃油麵包,我都吃膩了。”
圖克的眉頭皺地很深,隨即慢慢地舒展,疲憊地嘆了口氣,“我會想辦法。”
“走了!”只有十歲的大兒子離開飯桌,小兒子的嘴巴很快,啃了幾口已經快要吃完了,面前的餐盤只有一些沒沾黃油的麵包皮。
看着不懂事的弟弟沒有起身,大兒子用力地拉了一下,這才讓戀戀不捨的小弟離開。
目送兩個兒子出門,圖克將兩個餐盤並在一起,就着溫開水將剩下的“早餐”吃完,盤子沾着的黃油,他不想浪費,端起來舔乾淨。
窗檯有個人影晃了一下,疲累不堪的圖克沒有注意,沒有力氣收拾飯桌,直接走到充當卧室的角落,躺在鋪着破舊毛毯的木板床上,連浸透汗水的衣服都沒有脫,很快呼呼睡去。
大兒子看見父親用過早餐,手背擦了潮濕的眼角,狠狠地盯了一眼只有七歲的弟弟,他正在用無辜的表情反擊,最後無奈地繼續趕路。
市政廳禁止工廠使用童工,不過有眾議員過半票數表決通過,適齡兒童可以半工半學的方式學習謀生的技能。
圖克想讓兩個兒子脫離出賣勞力的底層平民生活,發狠心讓他們去船廠老闆開的工場學校。
大兒子跟着退休的資深水手學習木工手藝,編織、修補漁網。小兒子學習刷漆,多數時間都在為船廠老闆所有的公寓樓裝修、維護。
直到中午的時候,在水果商家裏幫傭的圖克的妻子,才挎着一個編織籃回家,看見丈夫還在睡覺,感覺天色還不錯,就開始洗家人的衣服。
還沒睡夠的圖克恍惚間聽到周圍有動靜,知道家裏唯一的女人回家了,就掙扎着起身去準備午餐。
編織籃里有商人廚房的剩菜,都是切片的水果和蔬菜沙拉,底下有一大塊生的咸牛肉,原本圖克有些高興,不過吃過苦頭,學會遵守法律的船廠工人,連忙走到門外漿洗衣服的棋子身邊,壓低聲音。
“怎麼回事?大塊的生牛肉,你不會又幹了蠢事,對嗎?”
菲奧娜搓洗衣服的雙手瞬間僵硬,很快恢復正常,“抽空洗衣服掙的錢,托好心的廚娘去市場買菜時順手捎帶,她壓價很利害。”
“羅茜!聽說她的手腳不幹凈,被巡夜騎士踢出來,還會有人雇傭?你別跟她走地太近。”
知道實情后,圖克放心了,他最擔心來路不明,再次被人抓住投入暗無天日的大牢裏。
“明天是馴鹿之王的聖日,今晚你也別上工了,待在家裏好好吃一頓。”
菲奧娜的語氣不是請求,而是讓人無法拒絕的命令,圖克無奈地擠出一個笑容,“不去船廠上工,哪有錢交高昂的房租。唉……今年已經漲了兩次了,真要命。”
“我們都待在家裏,好好地過個節日不行嗎?”
臨近工廠區的便利,大量僱工租賃房間,供不應求的需要已迫使隔間出現,租金上漲成為房產所有人振振有詞的理由。
“以前兩個銀德勒租金,一房一廳還很寬敞。現在倒好,只有一個房間,卻要四枚銀德勒。”
圖克心裏打定主意要搬家,下一個街區貝斯特也是平民區,租金只漲到三枚銀德勒,卻有卧室和前廳,而且離孩子們就讀的學校更近。
小聲的抱怨過後,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妻子,菲奧娜想了想,“家裏也沒有多少值錢家當,只是搬家很容易。可是相處地還不錯的鄰居,轉眼間都全部丟掉,有些捨不得。”
“為了孩子,吃一點虧不算什麼。”
煮了一鍋麥飯,就着煎過的鹹魚干,兩人用過簡單的午餐。圖克休息了一會,沒有歇着出門打散工,菲奧娜回到商人家裏,幫忙準備晚餐。
天色稍晚一些,兩人不約而同地回家,圖克今天的運氣不錯,在一家打着全麥招牌的麵包店幫忙趕車運貨,帶回一些作為報酬,早上賣剩的麵包。
菲奧娜兩手空空,卻有早上帶回家的生牛肉,也不算白忙活。趕在孩子們回家前,兩人開始準備豐盛的晚餐。
麵粉做的黑布丁,打了一個雞蛋進去,味道還不錯。牛肉用平底煎鍋盛着,放在壁爐里,小心地翻動幾次,很快散發出誘人的香味。切片的水果和蔬菜沙拉,隔的時間有些久,都開始變味了,卻沒有浪費,攤在麵餅上面,在油罐里挖了一大勺脂油,表面塗了薄薄的一層,烤地熟透后,趁着熱乎勁,切成整齊的四片。
孩子們聞着香味回家,看見父親也在,奇怪的同時有些高興,就像過節一樣。
互相搭把手端飯菜上桌,母親的解釋讓兩人恍然明白,原來明天的馴鹿之王的聖日。
“聽說只要誠心誠意地許願,馴鹿之王殿下就會贈予受過祝福的禮物。”
大兒子的見識比不懂事的弟弟多,一家人落座后,雙手十指合攏,放在面前,閉上眼睛開始許願:“我希望,父親母親身體健康,弟弟快些長大。”
圖克訝然失笑,“真沒記性,怎麼把你自己漏掉了?”
一家人哈哈大笑,歡樂的氣氛,在夜色籠罩的平民區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不過一盞盞微弱的昏黃柴火,關於明天是馴鹿之王聖日的桌前談話,卻無形中蔓延開來。
間隔幾代人,早就將諸神忘卻的平民,由於某些人暗中推動,在伊斯特伍德城,乃至整個西土關稅同盟諸城,逐漸地傳聞風行。
林中秘境的核心區域假日島,奧德里奇.特里斯悄然出現在自己的王座,周圍響起無數凡人的祈願,點點滴滴地匯聚成一股河流。
馴鹿之王向幕後推手輕輕額首致意,隨手接過這股不菲的泛信仰,久違的神力出現了,卻沒有直接注入秘境,而是轉化成神術,反饋給部分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