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廣濟寺
明修大師佛目含慈,行至兩人面前,笑道“夫人,小姐,家中諸事安好,定國公安好?”
袁夫人笑道:“托佛爺的福,一切都好。”因又問道這些佛經幔帳系何人所捐。明修笑道“乃是太后老人家大發宏願,為著今年秦中大旱,求佛祖慈悲,憐憫眾生。”袁夫人聽聞少不得也稱頌一番,併當即表示願出自己一份力。書衡卻想有了旱災不是應該賑災嗎?要求神不也是求龍王嗎?太后想求的是觀音凈瓶露?難怪貴妃姑姑前些日子賜了串迦南佛珠並一個羊脂白玉比目磬出來,原來後宮最近都忙着這些事。
明修大師身為方外之人,卻能得到一幫貴人看中扶持,長期遊走高層,便有着世外高人的形象又如何會真的厭紅塵絕富貴?書衡亂七八糟想着,袁氏母女已被引入講經堂,奉上了茶水。明修笑道:“這原是佛前收起的金掌玉露,烹的新貢鐵觀音。二位嘗嘗。”袁夫人連聲稱謝,又連聲贊好。隨後,又少不得添些香油錢。
與書衡不同,書衡雖說已不在一門心思崇仰科學,但對宗教之類誠心是有,敬畏之心卻無,袁夫人卻是切切實實的受寵若驚。明修大師因為自己的見識和修為,連太后都恭稱一聲佛老,一般的人輕易瞻仰不到佛顏,而她們今日不僅被大師主動接近了,還請入室內奉茶,實在是莫大的榮光。袁夫人覺得自己真是三生有幸受到了佛蔭。
“-----那靈知年紀尚幼飽經患難,卻也自有一份福緣,老僧在這裏先謝過兩位搭手了。”
明修大師先講了一番輪迴,又說了一番因果,末了,話題一轉提到了山門前那個小和尚。書衡聽了暗暗吃驚,這大師是明字輩,廣濟寺目前也有了五代僧人,明,靈,空,智,圓,那個落魄的小和尚竟然排了第二輩,靈字輩,難不成竟是這明修的嫡系傳人不成?袁夫人自然也想到了,隨即心裏既驚又喜,她也沒想到這隨意的一出手有這麼大的效力,難怪大師特特出面,親自請兩人喝茶。這倒是多虧了書衡,否則她急火攻心,說不定真會跟何金藝鬧起來,白白的讓人看熱鬧不說,自己也折了面子,再加上擾亂佛廟清凈,只怕佛祖也會不悅。她看看書衡,便是早認準了女兒是個福星,如今還是忍不住喜上眉梢。
趁着今日感情熱絡,氣氛剛剛好,袁夫人含而不漏,委婉晦澀的尋問添丁一事。書衡在身旁聽的心裏微囧,忍不住偷笑:這種事不問相公反倒來問和尚。袁夫人面上還算鎮定,可眼神中的急切卻已經出賣了她。明修大師拈着佛珠唇畔含笑的姿態可比當初拈花迦葉:“夫人不必過慮。該有的,總會有的。”
書衡更囧,覺得大師真是會說話。若是將來有了兒子,那這番話自然是預言,還寬了袁夫人的心。若是將來還是沒遺憾未能得子,那這番話就變成了含蓄的提點:不必過慮。不要多想,命里不該有的,強求不來。但看看袁夫人眉梢眼角,藏都藏不住的興奮,顯然只想到了前一種-----這樣也好,書衡默默的想。
得了佛口金言,袁夫人心情倍爽,回到府中命人抬了大筐的銅錢,大筐的白饅頭施捨窮人。又安排人下去犒勞自己的福星,自家裁雲坊的衣服,掬霞坊的胭脂,天寶閣的首飾,成箱成匣的往她小房子裏頭送。但書衡面上卻也未有太多興奮之色,下人紛紛稱奇,有的說大姑娘到底是公府氣度,什麼好東西沒見過,不是那種眼皮子淺的,有的有說這是咱們姑娘有佛性,跟公爺一路,並不高看綺羅玩器。
最近連着幾日陰天,空氣中添了嗖嗖冷氣,穹幕低垂,壓在四合院上空,讓人心中不由得陰鬱。書衡穿着煙柳色銀錯金蝶戲牡丹長襖,罩了明紫色雙綉卧兔外裳,頭上斜斜戴了一支堆紗米珠花,伏案抄書順帶習字。沒有多餘飾品。
其實未穿越之前,書衡瞧着古裝劇里那些精巧華麗的首飾也喜歡的不得了,今日真遇上了,卻覺得那些女子也真不容易,這金的玉的銀的石的可都有實騰騰的重量在。她如今年幼,自然無人計較,可袁夫人出門一趟,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卸釵換裝,直說墜的脖子酸。上次進宮朝賀,貴妃姑母那按品大妝的一整套頭面足有五六斤重,看着都累,罷了宴就命宮女捏肩膀揉頸子。書衡上次試着戴絞絲嵌珠雙魚對口金鐲子寫字,結果發現原本就腕力弱筆力不夠,如此以來不僅很快手酸了,而且字還更加看不如眼了。索性,從此以後,凡不見外客,那釵環首飾一切從簡。
她略抄了幾段《尚書》,寫足一百個大字,便由着蜜桔過來拾掇桌案。她轉了轉脖子,走到旁側的靈芝紋紫檀條案前,那上面放着荷葉形細雕五彩花卉骨瓷壇,壇里養着兩尾錦鯉,還是忠義伯府老太太聽說書衡愛看書寫字特意尋來的極品雪裏金,據說看着明眸轉睛再好不過。這邊蜜糖接了廚房送來的食盒,蜜桃蜜棗便來伺候她洗手。
“藕粉桂糖糕,松瓤奶油卷酥,紫薯山藥梅花餅,果仁椒鹽面果。兩甜兩咸,都是小姐平素愛的。”蜜糖放碟安著,細細叮囑:“夫人說最近天短了,小姐莫睡中覺,吃了東西,多玩一會兒吧。”
誰料書衡神色淡淡,掃了一眼,拿起一塊嘗了,便把剩餘的都賞給了她們。蜜桃和蜜棗勸了一回沒有用,對視一眼,便悄悄的退了出去。不一會兒,門廊下響起了急切的腳步聲,袁夫人帶笑的聲音先到:“衡兒最近這是怎麼了?被刺激了要瘦身?娘告訴你,別聽那些酸貨胡沁,你呀,一點都不胖。”
袁夫人一進來就先摸書衡的臉蛋,摸了又抱起來一回:“啊呀,真的瘦了,瞧瞧,最近不好生吃東西,小臉都不圓了。”
書衡微囧:“娘,沒有啦,女兒沒事。”
“沒事?沒事怎麼不吃東西?”袁夫人又翻她眼瞼又讓她伸舌頭:“是長了蛔蟲?還是積了食?”書衡被擺弄了一番終於對着手指道:“娘,女兒真沒事,是我不好,讓你擔心了。”袁夫人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又掃了番室內,眼睛落在了書案上,忽而掩唇:“難道是《尚書》太難學了記不住?這個也不必當回事。五經裏面就屬它難,詰屈聱牙嘛。”
書衡終於忍不住笑了:“娘親也太過慮了。其實我真的沒事,只不過是每次吃東西的時候都會想起那日我們從天寶閣回來的路上遇到的饑民。想到那些衣衫襤褸的老人,凍餓交加的孩子,我心裏就覺得難受。”
秦中的旱災有愈演愈烈之勢,冬旱連春寒,連着數月滴雨未降,麥苗旱死於野,人畜飲水苦難,原本就是青黃不接的時候,百姓衣食無着紛紛開始逃荒。那日書衡陪袁夫人去天寶閣看鐲子,回來的時侯,就遇到了一隊賣兒賣女,磕頭乞討的饑民。大抵他們一開始也曾哭天搶地,後來發現天地無用,便把氣力留下來活着,面黃肌瘦,科頭跣足,身無四兩肉,只剩一雙眼。唯那眼中倏爾透漏出光亮,顯出生命的不甘和忍性。
專業所需,書衡前世查閱過建國后□□的一些資料,也聽某些親身經歷,死裏逃生的老人講述過那哀鴻遍野的慘象甚至人吃人的悲劇,也每每為此心痛難禁。前世身份所限,她做過義賣,支過教,去過福利院,那今生不論出身還是財力都得天獨厚,是不是可以做的更多一些呢?
袁夫人心道這閨女倒真是好心腸,也是小人膽弱,只見到那些就覺得悲慘難以承受了。當下便抱她到腿上坐着安撫道:“妞妞不用擔心,你忘了?我這兩天不是還時不時的發錢發饅頭出去嗎?你書月姐夫家,早在山西老家支起大鐵鍋布施粥飯了。”
“衡兒怎麼了?”
袁夫人正安撫她的時候,公爺笑着打起了帘子。袁國公因着最近操勞政務疏於寢食又逢濕氣濁重,一時不察便傷寒咳嗽,告了假在家休息。今日晝寢方醒,忽見夫人跟了書衡的丫頭忙忙離開,一時不放心,便也過來看看。他穿着家常玉青色滾銀邊寬袖束腰圓領長衫,領口處露出月白暗雲紋中衣,一頭青絲並未挽起,而是垂在腰際,僅在腦後攏住兩綹,斜斜的插了支如意紋青玉簪,眉宇間帶着淡淡的倦懶。書衡不得不感慨,美人到底是美人,哪怕慵病也有風情。
侍立的丫鬟頭也不敢抬,忙忙去沏茶,又忙忙的低頭奉上,末了安靜的退在一邊。
書衡忙從袁夫人腿上下來,給公爺行禮,問他身子可覺得好些。
袁國公披了件蓮青色雲龍紋暗銀花鶴氅,因書衡這裏暖和,便隨手解下.袁夫人忙親自接了,摺疊放好,預備一會兒外出再披上,又問是否還頭痛要不要吃粥等話,得到了已覺大好不必進粥的回答,才笑着點書衡的額頭:“你家衡兒怎麼了?她在憂國憂民呢。”
“哦?”定國公也笑了,因怕自己過了病氣,所以並不靠近,只捧了泥金彩繪蓋盅在搭了彈墨挑線椅袱的烏木紅漆椅上當窗坐了,讓袁夫人攔着書衡坐在垂珠軟簾后雕花刻福的黃花梨美人榻上。
“爹爹,我前日見了一批秦中之地的災民。凍餓交加,面有菜色,賣兒鬻女,流離失所,好不可憐。”書衡昂着白凈的小臉,眼眸中似乎有淚光閃動:“女兒十分不忍,我們嫌紫蟒長,卻有人破襖寒,我們有咽不完的玉粒金蒓,卻不知這世上還有人三餐無着。不唯獨這天災帶來的*,便是五風十雨的時候,也有的是受苦受難,命途多舛的生靈。就比如,當日我們在廣濟寺偶遇的靈知小和尚。這種人不知還有多少。我們不過偶然遇到了,便搭把手,可是看不見的地方,還不知有多少人怎麼熬煎呢。”
定國公原本也在考量秦地的飢荒,眼見的女兒煞有介事,素知她人小鬼大,當年攛掇書月相女婿的事都做了。也因為自己捨不得訓誡很了,所以如今越發大膽,只是終於曉得了萬事不能越過父母。於是笑問:“衡兒就直說吧,你又想做什麼呢?”
“建義莊。”書衡眼神誠懇,口齒清晰,一字字說的認真:“我想把我們裁雲坊銷售‘童趣系列’商品的純利潤所得用來建義莊。”
定國公摩挲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頓,一絲異色乍顯即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