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第 97 章
袁故把車停在青山精神病院下,沒有急着下車,反而就那麼一手搭在方向盤上,一手抵着窗看了會兒。這地方有些地方還保留着幾十年前的風格,但是有些建築物卻像是翻修過了。袁故盯着面前那棟樓前的高大合歡樹看了許久,南京城有些無人注意角落裏還種着這種樹,初夏恰好是合歡開得最盛的時候。
袁故在想很多的事,以前的以後的,很多很雜,一瞬間只覺人生艱難,兜兜轉轉。許久,他開門下車,在樓前站了會兒。門那邊站着幾個人,幾乎是在死盯着袁故看,卻終究是沒有上前,袁故掃了一眼,覺得那站在最前面的兩人,一個像是譚家的管家老許,還有一個倒像是許久未見的宋鑒。
終於,袁故低頭輕輕踢開了腳邊的葉子,朝着樓里走了進去。
沒有任何的障礙,袁故一路通順地走到了電梯,摁下十四樓,走出電梯,站在一間看着極為普通的房門前。袁故抬手輕輕敲了一下,門直接就咿呀一聲打開了。
房間裏全是昏暗,浮動的白色窗帘下透出極弱的光,袁故依稀可見床邊的地板上坐了個人。袁故扶在門框上的的手頓了許久,接着他放輕腳步走過去,他站在那人面前,那人抬眼看向他,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光線昏暗,誰都看不清對方的表情。
袁故緩緩坐在那人的面前,他能那麼清楚地感覺得到那人看着自己的眼神,沉默,壓抑,帶着溫度。袁故伸手輕輕觸碰到那人的臉,“你幹什麼呢?”
譚東錦明顯輕輕顫抖了一下,似乎過了很久,等他的情緒平復后,他才開口用極低的聲音說道:“袁故,我在後悔。”
就在袁故想收回手的那意一瞬間,譚東錦伸出一隻手憑空抓住了袁故的手腕。
譚東錦微微低着頭,忽然開口道:“袁故,我知道你也許……也許不信,也許也不想聽,但是上回袁因說的那些事兒……我能試着解釋。”譚東錦說到最後的時候,聲音已經幾乎低到了難以分辨字音的地步。
袁故感受着譚東錦手上的溫度,那真是冰冷到了極致,像是沒有人氣一樣的冰冷。許久,袁故點頭,“那你說吧。”
譚東錦捏着袁故手腕的手緊了緊,他沉聲道:“袁因說的那筆業務,資金問題一開始就存在,只是被隱瞞了,對方孤注一擲想引譚氏入股來分攤後面的資金壓力,我拒絕後對方的資金鏈崩潰,之後我也並不知道他們的財務跳樓。至於方凈。”譚東錦微微頓了一下,聲音越發輕了下去,“我承認袁因所指的一切,但是袁故,當年方凈只是一個一無所有的學生,離開南京后短短几年就成就如此,我……”
說到這兒,譚東錦忽然就停住了,他一直在注意着袁故的情緒,一片昏暗中他只看不清袁故的表情,只能聽見那平穩沒有絲毫起伏的呼吸聲。他說:“袁故,你別生氣。”
“我沒什麼好氣的。”袁故極輕地嘆了口氣,“當年方凈一回來我就猜到了,你譚東錦真想讓他走投無路,他根本這輩子就翻不了身,更別說回南京了。”
“袁故。”譚東錦的聲音忽然就有了些慌亂的意思,他似乎想站起來,卻猛地又止住了,坐在原地沒了動作。
袁故看着他那副模樣,腦子裏想起一件這些年他壓得很緊,一點都不願意回憶的事兒,話幾乎都到了嘴邊,他卻沒問出口。袁故慢慢站起來,卻忽然感覺到手臂上一緊。
“袁故,你別走。”譚東錦下意識想攔住他,卻忽然狠狠皺了下眉。
袁故在一片昏暗中清晰地聽見了一聲細碎金屬撞擊聲。他忽然低頭俯身,伸手像是輕輕攏住了譚東錦的肩,譚東錦一愣,下一刻就感覺到另一隻手被人抓住了。
袁故摸着譚東錦手腕上的金屬環,憑着他的為數不多的閱歷,他能判斷出來那是一副軍用鐐銬。袁故的眼一瞬間沉了下去,他手上不僅有金屬的質感,還有粘稠和粗糙的感覺。袁故收回手,對着微弱的光看了眼,眼中一瞬間沉得更厲害了。
果然是血。
袁故幾乎是立刻就掰着譚東錦微微側了一下身,果然,所有的東西都被譚東錦遮住了。譚東錦被拷着的那隻手上全是傷痕,可見當時掙扎得有多厲害,連譚東錦都掙不開的東西。袁故的表情徹底冷了下去。
“鑰匙呢?”
譚東錦緩緩低頭,側身遮住了手,似乎有些尷尬,他難得狼狽如此,更何況是在袁故的面前。
袁故冷聲又問了一遍,“鑰匙呢?”
“沒事……”譚東錦輕輕回了這麼一句,還沒說完就聽見袁故抬高的聲音。
“我問你,鑰匙呢?”
譚東錦沉默了很久,“不在我手上。”
袁故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忽然伸手去掀譚東錦的袖子,那動作太快,加上譚東錦對袁故本身就沒有防備,袁故直接把譚東錦的長袖扯到了盡頭,“別動。”他伸手就去開燈。
燈卻沒有開,譚東錦窩在袁故的手臂里,半天才在袁故的目光注視下說了句,“燈,大概是老化沒用了。”
袁故從床頭櫃的旁邊撿起一塊不大不小的燈體碎片,“那這是什麼?”
譚東錦:“是打掃的人打碎的。”
袁故沉默片刻,緩緩開口:“燈在天花板上。”你家打掃衛生要撞擊天花板啊?
袁故抓着譚東錦的手臂,從兜里掏出手機打開光,感覺到譚東錦下意識的動作,他猛地就壓低了聲音,“你動一下試試。”
譚東錦沒動了,袁故在手機燈光下果然看見譚東錦手臂上密密麻麻全是針孔。他拽着譚東錦的手一瞬間加大了力道,許久他才抬眼看向譚東錦,“你……”
“不是吸毒,”譚東錦忙否認,“是鎮定劑,不是毒——品。”
袁故的眉頭卻沒有鬆開,“我知道是鎮定劑。我想問你的是,譚東錦,你在幹什麼?”譚東錦的性子絕對不可能就那麼被簡單被鎖在這兒,他就是廢了自己的一隻手都不會讓自己被拷着,袁故一看見那一手臂的針孔就全明白了。
譚東錦卻是沒有說話,許久才輕輕拽上了袁故的手,極輕地說了一句:“他們說我有病。”
“他們才有病。”袁故下意識一個沒忍住低吼了這麼一句。
譚東錦的眸子裏一瞬間的光彩極盛,在手機的燈光照拂下,那張略顯蒼白的臉似乎一瞬間有了生氣,稱着他瘦削的肩,整個人漂亮得讓人轉不開眼。他面前咫尺之隔的袁故卻是完全沒注意到,站起來朝着門口就打算走。
“袁故。”譚東錦緊緊拽着袁故的手,那力道大的驚人。
“你別拽我,混到這地步你還有臉喊我。”袁故伸手就去掰譚東錦的手,半天沒掰開,終於恨鐵不成鋼般咬牙道:“譚東錦你拽我幹什麼,我去給你要鑰匙啊!”
“你走了就不會回來了。”譚東錦一雙眼極亮,看着極為清明,卻就是不鬆手。
“我……你……”袁故看了譚東錦半晌,終於放棄。
他轉身重新在譚東錦身邊坐下,打量了一圈周圍,他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在這地方幹什麼?譚家人把你關這兒的?”頓了一會兒,他猛地皺眉,“是譚青?這裏是什麼地方?”
沉默了許久,譚東錦終於開口了:“這裏是譚青妻子生前的住所。”譚東錦的聲音有些沉,似乎帶着重量。
袁故卻是猛地皺起了眉,“譚青的妻子?”這可是精神病院,他脫口而出,“她有精神病?”話一出口他就猛地截住了話頭,譚青的妻子,那不是譚東錦的母親?袁故雖然不怎麼關心這些年圈子的事兒,但他也從來沒有聽到過一點風聲說是譚東錦的母親,譚青的妻子有過精神病啊?許久,他才猶豫地開口道:“你,你媽……住這兒?”
“不,那不是我媽。”譚東錦的聲音忽然冷了些,再看到袁故的目光時,他的視線驀地柔軟起來。他輕輕問道:“袁故,想知道譚家人,是怎麼樣的一種人嗎?”
許多年前的舊事,被無數的時光塵封,至今終於被輕輕掀開一角。
譚東錦似乎陷入了回憶,他的目光很是難得的幽深,緩緩開口道:“譚青年輕時,喜歡上一個女人。是個長得挺普通的女人,也不算是多好看,有丈夫有兒子,出身也是平常,也不知道譚青看上她什麼了。那時有句話,說是整個南京城都是譚家的天下,而整個譚家,是譚青的天下。譚青動用勢力,逼着那女人的丈夫自殺了。他也是有意思,把那女人連着他兒子一起帶進了譚家,明媒正娶,那場婚禮驚動了大半個南京城。”
譚東錦說這一切的時候,語氣很平靜,袁故看着他,許是光線昏暗,袁故覺得譚東錦的表情沒有絲毫起伏,這些二三十年的譚家舊事,就這麼在他的聲音里,在這間破舊昏暗的房間裏一幕幕飄散。
“譚青是真的喜歡那女人,甚至要把譚家的家產全部留給那女人的兒子。那個時候譚家的老一輩人都還活着,幾乎是什麼手段都用上了,譚青也是有魄力,有他護着,那對母子活得安穩無憂,一點風浪都沒受着。可到底,那女人也沒對譚青有什麼感情。後來,那女人的兒子得了重病,絕症不治,那女人的兒子死後,那女人精神也崩潰了,先是抑鬱最後病情加重住進了精神病院,幾乎沒有清醒的時候,到處在找她兒子,說是她兒子去找爸爸不要她了。”
譚東錦說到這兒的時候沉默了一下,接着若無其事地繼續說下去,“譚青找了家醫院,做了個試管嬰兒出來,名字和那女人的兒子一模一樣,抱到那女人面前,說是她兒子。那女人意識不清楚,把那嬰兒當作她兒子,把譚青當做她前夫,精神狀態也算是穩定了許多。
不過也沒幾年,那女人還是死了,病死的,譚青到底是沒達把人救回來。死前譚青抱着她說了幾句話,那女人原本長得也不算好看,頂多是過得去,可死前襯着病弱氣色,卻是麗得驚人。不過,也還是死了。”譚東錦終於把視線落在袁故的臉上,“譚青手上有血,但是唯有這三條人命,我記得最清楚,我幼年時聽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譚青對着那女人說愛她,而那女人就抱着我,說知道了知道了。”
袁故反應過來的時候,被譚東錦輕輕拽着的手全是汗。
“袁故,我沒有辦法,我愛你。”譚東錦的手忽然輕輕貼上了袁故的臉,他輕輕道:“我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就跟譚青拿那女人一點辦法都沒有一樣。譚家人不能愛人,他們的感情會逼死人,但我沒辦法,袁故我是真的愛你。”譚東錦說到最後,那幾句話忽然就極為艱難。
袁故沉着眸子,沒有說話。他感覺得到臉上的那隻手慢慢收了回去,那種冰冷的感覺消失了。袁故腦子裏忽然莫名劃過一幕,空蕩的譚家老宅,幼年的譚東錦安安靜靜地坐在台階上,抬頭看着繁郁的合歡枝木。
袁故忽然問道:“你一直知道那人不是你的母親?”
譚東錦點點頭,“我自小就很聰明。”他說著甚至笑了一下。“我學的很像,有時譚青都分辨不出我和那女人兒子的錄像。”
“你這兩天一直在找我?”袁故轉移了話題。
“我怕你失望,我怕袁因真的帶你走了。”譚東錦驀地垂眸。“譚青攔着我,不讓我去找你,他說我和他一樣有病。”
“你覺得呢?”
譚東錦抬眼注視着袁故,手捏的緊了緊,卻終究是沒說話。他找袁故找了兩天多,找到最後他所有的理智自製全部失控,眼前每一幕都是那場車禍袁故在火光里看着他。如果,不是譚青,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會幹出些什麼事兒。
整個人都像是不由自己控制,到最後,他甚至想到殺了袁因,給袁故手術洗腦這樣的念頭。不用任何的人提醒,譚東錦自己清楚的知道,他在崩潰。只是兩天而已,兩天而已啊。譚東錦看着面前的人,終於忍不住伸手抱住了袁故,他說:“袁故,你別走。”譚東錦這輩子沒怕過什麼,卻唯獨對你,怕到了骨子裏。可憐已經到了這地步,他當年竟也懷疑過,他是不是真的愛着你。
譚東錦抑制不住自己的顫抖,他抱着袁故,那力道越來越緊,像是委屈又像是害怕,他說:“袁故,你別走。你不喜歡的,我都已經在改了,袁故,你不能招惹了我,又把我一個人丟下。”
袁故感覺到譚東錦的頭髮輕輕蹭着自己的脖子,不知過了多久,袁故終於輕輕嘆了口氣,輕輕道:“我不走。”我也是……走不了。
譚東錦猛地抬眼看向袁故,他幾乎是有些顫抖地問:“袁故,你說什麼?”
袁故微微別開眼,“行了,別折騰了,總之……”他伸手揉了下眉心,忽然正色道:“你以後,都得聽我的,你答應嗎?”
譚東錦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猛地點頭,他伸手似乎想觸碰袁故的臉,卻忽然又停在了半空。半晌他才問了一句,“你為什麼忽然,忽然就……”
“給你次機會,我累了,實在不行就這麼湊和吧,就當我日行一善了。”袁故低頭理了下頭髮,“我雖然對你沒那麼有感情了……算了,就當給袁大頭找個伴了。”袁故最後的一句話聲音極低近似自言自語。半晌,他的眸子裏劃過一道狠厲的光,“譚東錦,以後你要是再讓我覺得不痛快,你自己從三十樓跳下去,別給我添堵。”
“袁故,你,我當真了。”譚東錦的手抖得厲害,連話里都帶着顫音,“你說的話,你要記得。”
袁故伸出拳頭重重推了把譚東錦的肩,“我說話算數。”
袁故能怎麼辦?他想擺脫譚東錦就兩條路,一條是他死,一條是譚東錦死。他死這一條已經試過了,失敗。讓譚東就去死,袁故試着做過,卻到底是沒狠到那地步。他到底還能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