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女之耽兮
周幼安與晏豫的相識,其淵源同樣在於求醫。
天合道人雖有一手起死回生的醫術,為人卻十分神秘,常年神龍見首不見尾,山中只有一些弟子坐鎮,周幼安在清湖山時,竟是從未見過天合道人,幸而韓知與王紹元醫術亦是十分了得,周幼安便跟着他倆學醫。
周幼安本就是久病成醫,再加之天賦不錯,很快便入了門道,閑暇時候時常去野山替王紹元韓知兩個挖些藥草。
誰知某日在附周山上挖草藥時,卻意外撿到個滿身傷血的男子,這人便是當時尚未被封為詔國公的晏豫。
“你娘,跟你爹相識,嗯,倒是挺傳奇的,”夏豆攤平了書札對晏祁說,“如何?”晏祁滿眼欣喜:“怎麼說?”
“你娘在清湖山救了你爹,兩人朝夕相處了一段時日,漸漸生了別番情義,”夏豆言簡意賅的說了說。
事實上,周幼安這幾頁寫的是:救了個小白兔**實驗品,正好拿來練練手。
她日札里寫的就是日常口語,通篇生動詼諧,時不時還穿插幾個段子,有幾篇夏豆邊看邊忍笑。
周幼安撿了晏豫,原意是用來做做實驗試試藥,來回折騰他的傷,拖了許久都沒讓他好透。但過了些日子,周幼安見他品性還不錯,老老實實讓她練手,給啥葯都吃,還肯幫着幹些粗活。
這人一張好麵皮,氣質看着非富即貴,卻在這裏任勞任怨讓周幼安折騰,玩命也好,裝傻也罷,周幼安再硬的心都免不了軟綿了,於是很快便盡心治好了他的傷,打發他下山去。
誰知傷好了的晏豫依然不肯走,每日跟着周幼安上山下溪,砍柴挑水,挖菜採藥,時不時還獵點野貨討她歡心。
有句話怎麼說來着,若她涉世未深,就帶她看盡人間繁華,若她看盡繁華,你就給她煮菜種瓜...
“這段我看了許多遍,卻是始終未能參悟透,這些字符可是你族特有之語?”晏祁坐在夏豆一旁,看着書簡問道。
“這個,”夏豆歪了下眉為難道:“也不是我們的語言,是異藩族的字。”“小夏果然見識廣博,”晏祁讚歎道。
夏豆咳了咳:“你娘親確實優秀又可愛,”晏祁頗有些迷茫,只好問:“你可能看懂這些?”
他指的是幾行日文,夏豆學日語的時間不長,但這幾句倒是認識的,是島崎藤村的幾句詩。
在我心靈深處,
藏着一個難言的秘密。
如今我成了活的供品,
除了你又有誰知。
假如我是一隻鳥,
就在你居室的窗前飛來飛去。
從早到晚不停翅,
把心底的情歌唱給你。
這個時候,應該是周幼安已然少女心初動,她是繁華地富貴冢中逃出來的,可能王孫貴族都入不了眼,但恰恰這種看似一根筋的實誠人,在細碎的生活中給點平淡樸實的溫情,讓她不知不覺便淪陷其中。
“主要真的是這貨,長得太是我的菜了,明明看着是白面小開,一雙眼睛泛着桃花,通身是陰柔美的氣息,但他偏不走尋常路,捋着袖子砍柴的樣子MAN爆了,我感覺我的心漏了點什麼。”——周幼安這麼寫。
她心靈深處有個秘密,這個秘密無人能言。
“這幾句是首詩,”夏豆細聲跟晏祁解釋,“大概你爹在清湖山做了許多讓你娘感動的事,你娘有感而發。”得知其意的晏祁卻有些失神,過了不久后又問:“之後呢?”
之後的字跡愈發繚亂了,中間甚至還撕毀了幾頁,故事的發展似乎在意料之中,又出乎了意料之外。
晏豫父亡,其母詔其回府,朝廷封賞已下,救駕有功的晏豫,承其父爵位,封為詔國公。
晏豫便帶着周幼安回了帝都。到了帝都,才知晏豫家中有妻有妾有子。
夏豆看到這裏,已然不知要怎麼說了,如果說前邊的所有發展都像瑪麗蘇文的套路,到了這章,才真正回歸現實。
國公世家的長公子,近而立之年,怎麼可能尚未娶妻生子,並且他家的美姬嬌妾,不在少數。
“你爹,”夏豆面色變白,咽了咽話小聲說,“是不是娶了很多妾室啊。”
“詔國公大人,廣愛美人,手段一向了得,”晏祁扯出一絲冷笑,又似無謂的說,“子息繁盛,確是個好福氣的。”
這個時候,周幼安卻沒了退路。她逃出周府兩年音訊全無,周老夫人索性對外發了喪事,稱周幼安已然病歿,她身體一向不大好,眾人只道紅顏薄命。
至於清湖山,天合道人實早已仙逝,晏豫給韓知寫了薦書,讓他領着頗成氣候的弟子,去了御醫坊當差,清湖山氣數已盡,單靠一個性格孤僻古怪的王紹元,撐不起門派。
周幼安像是只能跟着晏豫,她成了晏豫的第五房小妾安夫人。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周幼安這段寫的是古體字,晏祁能看懂,兩人一時相望無言,夏豆抬頭看了看燭火,蠟燭又快燃到底了,這才發覺時辰已晚,坐的太久,周身酸痛,夏豆放下書札起了身,低低的道:“要不明日再看吧,今日太晚了,你該歇息了。”
“小夏,”晏祁伸手握住她的,夏豆手掌一片冰涼,晏祁微仰着頭看她,“我父親是我父親,我自幼跟我娘親長大,與他並不是一樣的。”
“說什麼呢,”夏豆勉強的綻出一個笑,“並不因為你,只是餘下的不忍再說了。”晏祁便也沉默了下來。
確實不忍再說,玉郎多情,又公務繁忙,想眷顧都眷顧不過來,周幼安一個身份不清不楚的妾室,在國公府中勢同螻蟻,日子過得如履薄冰。
這段時間她寫的日札很少,行文大多苦悶,她說:“我怎麼就淪落成一個深宅怨婦了呢。”
晏祁的意外來臨,讓周幼安驚喜又惶恐,她是喜歡孩子的,卻總覺得保不住他,果然自她有了身孕,意外接二連三,周幼安又累又驚,為母則剛,這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
一哭二鬧三上吊,詛咒謾罵撒潑,總之只想要個解脫,鬧得晏豫煩了,他看着這個全然陌生的瘋婦,冷冷的問她:“你究竟想幹什麼?”
周幼安說:“我想回家。”
大約每一個異世孤魂,在窮途末路時,所想所念,不過是,“我想回家。”
晏豫冷冷一笑,反身而去:“明日便送你回府。”
他是知道她的底細的,原陽周府的庶小姐周幼安,艷名遠揚。殊不知若是正經世家嫡小姐,未出閨閣怎麼讓芳名傳的市井皆知。
詔國公府送回的人,原陽周府不接也得接。倒是顧忌往日情意,晏豫費了些心思替她打點好了一切,銀錢花費也不吝嗇,幫持着周府擴建了府邸,周幼安便選了最為偏僻的一處住着。
她成了周府人人不可言談的“安姑姑”,不是周家的周幼安,也不是國公府的安夫人。獨自住在修竹院,往日種種便算是死了。
日札到這裏已近尾聲,之後只寫了晏祁的幾樁事情。
周老夫人朱靈姝似是和晏豫達成了某些暗契,周家寬待周幼安母子,國公府暗中幫持周家。否則雲城康定侯唯一的嫡孫,公孫雲陽也輪不到她來養。
周幼安後來似是自己想通了,孩子總歸要回國公府去的,總比跟着她這個拎不清的娘親好,十歲那年便將晏祁打發去了帝都,晏豫對她尚有餘情,承諾她總會護得小兒周全。
“小夏,”晏祁低低的嘆:“從前你總說你家世貧寒,怕是匹配不上我,如今你也知曉了我的出身...”他喉頭輕滾,卻沒有再說。
“晏祁,”夏豆忽地轉身:“這話什麼意思?你出身怎麼了,你娘親處處為你打算,哪裏容的了你說這樣的話?”
“你誤會了,”晏祁起身與她對視,嗓音發硬:“我從來未曾怨過我娘,只恨自己出身拖累了她。”
夏豆知道自己想岔了,只好忍忍氣說,“那你可恨你爹?”
“不了,”他搖搖頭,“幼時不懂事,只知我娘親時常教導我,人之一生,只需為自己而活,心懷憤怨,只是徒為他人費了心思罷了。”
“身為人子,無能為力,我父親待我還算寬厚,我娘親也未曾說過他的不是,”晏祁搖搖頭說:“從前不知我娘用心良苦,後來知曉了真相,也曾一時憤懣不已,但想想我娘往日的循循教導,便也恨不來了。”
“你娘親真的,”夏豆想了想,不知道怎麼形容,“真的很偉大,”她說。
周幼安在日札中,後半段寫的晏豫,總離不了一個渣字,今日渣男如何如何,那渣渣怎麼怎麼,終於不用面對那噁心的渣貨...
看起來,她對晏豫的怨念極深,但她卻不想將這份怨念傳給兒子。上一代的恩怨,灌輸給下一代也於事無補。
所以如今的晏祁,儘管身世崎嶇,卻依舊是個坦蕩如砥、心胸寬廣的翩翩貴公子,而非心懷怨恨,活在黑暗裏的陰譎小人。
想及這裏,夏豆自慚形穢,剛才還會錯意誤會了晏祁,她道歉:“對不起...”
“沒有,”晏祁搖搖頭,“娘親在我前往帝都那年,只將當初為何離了國公府的緣由告知我,她也說過,盼我不要怪她。”
“我怎會怪她,”晏祁說著竟眼圈漸紅,聲音哽咽,“我娘親,處處都極好,好得讓我惶恐,只怕自己配不上當她兒子。”夏豆一時心疼,再不忍看不下去,靠近伸手將他擁在懷中。
“我娘總和別的娘親不同,似是對我十分縱容,任我任性妄為,這種縱容卻又不似周彥之他母親那樣的,”晏祁抬手攏緊了夏豆,徐徐而道:“幼時我與周五好玩落到了荷塘里,幾近喪命,被下人救得之後,周五他母親一來便提了藤條將他痛打一頓,打了之後卻抱着哭個不停。”
“我母親沒有打我,卻也沒有哭,她只問我是否知錯,我那時亦是嚇破了膽,頻點頭說再也不敢,她便不再說我了。”
晏祁悶聲道:“我後來總是不解,我娘為何不肯打我,又為何不肯抱我。”
夏豆下巴撐在他頭頂,只緊擁着他安撫不停。
大概晏祁自己也知道,他長得,和他爹晏豫實在太像了。
周幼安對這個孩子又愛又厭,她在日札里寫:“這熊孩子越長越殘,他娘我的美貌如花當真半點沒遺傳到,那歪眉斜眼跟那渣男活脫脫一個模子出來的,看到就煩,氣哭我了。”
“將這私密給你看,一則想如實告之你我的身世,再則,也想確定心中的疑惑,還有便想讓你看看,”晏祁鬆開夏豆,單手摟着她去看書札,“我娘在其中可有寫她的行蹤?”
夏豆又接過那本手札看了又看,搖搖頭,“沒有寫。”周幼安最後除了吐槽自己悲催的人生,半點沒寫之後的打算。
“這些年我也四處尋找過,也知我父親在暗中打探她的行蹤,卻杳無音信,”晏祁嘆氣道,夏豆安慰他:“大概她是在周府待膩了,又不想回國公府去,所以四海雲遊去了。”
“你不知道,我娘的身體一向羸弱,總得服用珍奇藥丸養着,那藥丸價值極貴,若沒有國公府供應,怕是...”晏祁攏着夏豆的手又緊了幾分,夏豆沒有再說話,只又緊緊的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