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雕蟲小技
“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桃溪邊傳來吟詩聲,同伴幾個拍掌笑贊,杯盞繼而往下傳。
女孩子們漸漸走得近了,那邊也聽出了動靜,少年兒郎興緻愈發高漲,有浮躁膽大的已遙遙往這邊望,下一個便意有所指地答道:“新妝宜面下朱樓,深鎖春光一院愁。”
“喲!這可不大應景,”眾人一陣呼喝起鬨,答詩的書生不服輸道:“怎地就不應景,總歸有個春字在,”又是一陣笑鬧,這時女孩兒已走到了桃林側畔,自然能聽見那頭的對話,一個個面泛桃粉,卻要端正步伐保持目不斜視的矜持模樣。
再下一個人時,更是直白放浪了,折下桃花一枝,拖着調子地往這邊慢聲道:“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話語一畢眾人皆是大笑,“吟錯了吟錯了,這兩句可無春。”
身側人便去撈溪水裏的酒盅,嘩啦啦起一陣水聲,吟詩者被罰一大杯,醇酒壯膽,那邊人索性放開膽子喊:“□□如此美如畫,雲越公子,不若請那旁的畫中仙們亦來共賞?”
這時夏豆才從那驚鴻一瞥里回過神來,桃樹下男子自顧笑眼盈盈,甚至提了酒杯朝她頜首示意,夏豆確定了那人是誰,心頭陰雲驟然俱開,天光乍現,嘴邊也免不得掛了笑意。
因駐足了這陣,後頭的姑娘們都已走近,有潑辣些的女子半掩着面朝那邊喊:“袁家小郎,休得孟浪。”
原是早就相識的,女子說罷,眼色不由往流水上游望去。溪邊首座鋪了水青纏花紋的氈子,正端坐着身着湖青緞袍的年輕公子,公子自顧攏着袖子聽眾人笑鬧,面上表情柔和又慵懶,碧溪周遭都是華衫錦衣的書生少爺,卻半點未能遮掩那人清貴出塵的氣質。
女子的小心思被看穿,座上起鬨聲越發大了起來,“雲越公子,雲越公子!”,餘下幾人笑鬧,“不若任意題一字,令那趙家二姑娘作詞?”
公孫雲越的遐思被打斷,不動聲色的朝四下看了看,正巧見着那頭夏豆與蒙面喬裝的晏祁在盈盈相望,唇際勾勒了絲若有若無的笑,緩緩一抬手,似是有相允之意,座下那些個好玩的公子哥們,便齊齊起鬨相邀起來。
若先前還是陽春白雪無關風月的以文會友,這會兒見着款款而來的綺羅粉黛,一個個早就不滿於清湯寡水的吟詩作對了。
又因在場有許多家的公子小姐們早已相識,詩會比才又沒那多拘束,不下幾個回合,這邊趙二姑娘就忍不住出聲應戰,念了首自作的詩,詩意格局雖有限,敘的是女兒家春日感懷的心緒,倒別有一番趣味在裏頭,眾人拍手叫好。
有了帶頭不怕事的,接着有好幾人都應了聲,雙方你來我往,其樂陶陶,幾輪過後,女孩這邊稍微讀了些書的都答過了,之中不會作詩的也硬憋了幾句,畢竟念得好不好是其次,總歸女子無才便是德,能在雲越公子面前掙個臉也是好的。
最後作答的是周家的六小姐周玉棠,周玉棠本身確有詩才在,再加之有前邊不少紅着臉磕磕巴巴憋詩的女孩子們對比,落落大方的周玉棠一出口便是滿堂喝彩,她吟的是首贊春的七絕,應時應景,文辭雅,寓意也不錯,學子文人們越詠越覺得甚有內蘊,當場提了筆墨便要寫錄下來。
女孩們也與有榮焉的推推搡搡地笑鬧,周玉棠這時面色才泛了點紅潤,櫻唇含笑,身形挺得端正,姿態風儀顯得愈發光彩奪目。
“阿景,可是失神了?”場面這般鬧騰,公孫雲越卻見晏祁仍只盯着那頭的小姑娘看,不由得語有促狹地朝着晏祁笑:“中意哪家的小姐,看得這般目不轉睛?”
話語一落眾人皆往列中的蒙面男子看去,這男子據說是公子云越的幕僚,哪怕是蒙了面,一眼看去仍可見氣度不凡,不似尋常窮酸書生,然這位自負盛才孤傲的很,半點不肯同人講話的,卻莫名深得公孫雲越看重,這時聽雲越公子這帶笑的語氣,竟像是分外熟稔的,眾人的眼色也變了幾分,故而雖這男子極難相交,仍免不得捧場奉承。
“景公子看的,可是打前頭那位着雪青衫的妙俏女兒?”有眼尖的朝女孩子這邊看了看后脫口說,而後又道:“那姑娘也正在看咱們哩!”
“哈哈”,眾人鬨笑,“非也非也,人姑娘看得可不是‘咱們’,你倒會給自己臉上貼光,”搶話者落了面子,不服道:“在座才子鴻儒眾多,我看並非人人都衝著尖頂尖的來,還不定在看誰呢。”
笑聲更甚,晏祁遙遙朝夏豆眨了眨眼,又擠了擠眉頭,因他矇著面,那樣子無端有些滑稽,夏豆忍不住跟着笑得眉眼彎彎,坦坦蕩蕩的模樣倒惹得這廂青年們好感添了不少,也愈發好奇不已。
“那位姑娘我看着像是還未曾答詩的,”先前那袁家小郎又跳了出來,語有輕佻的問:“可是看人看呆了,都忘了答詩?既是如此,恕在下冒昧問了,姑娘可是在看‘咱們’,還是咱們中的某位呢?”
莫名的,視線又集聚在了夏豆身上,因她站在最前頭,雪青色的衣衫也還算打眼,袁家小郎一眼便認出人來。
“不是,”夏豆正了正色答道,“我在賞景。”
“口是心非,”袁家小郎一擺手肆笑道,自負滿滿:“在座公子誰人不是足風流,甚麼景比人好看?”
夏豆有些好笑,便一本正經道:“滿樹如嬌爛漫紅,萬枝丹彩灼春融,公子們聚集在此,本意不就為了賞這春和妙景么,哪裏又有比這更好看的呢,公子此話,可不是在欺花草不能言?”
“妙哉妙哉,詩也妙,話也巧,”眾人喧嘩大笑。
一句話又答了詩,又駁得袁家小兒啞口無言,大庭廣眾下被這麼當場打臉取笑,袁家小郎臉色瞬息變了變,刻薄道:“方才還以為姑娘行為坦蕩,如今看來。”
“哼,合著竟不是率真無邪,而是城府深沉了?”
這話的語氣可是過重了,袁家這個小兒子被全家寵的無所顧忌,向來口無遮攔,他原先見夏豆相貌清秀柔麗,不像是潑辣嘴厲的,便率先站出來調笑,誰成對面一開口就讓他臉面全無。
這姑娘的穿着打扮也不像是頂富貴的人家,哪家小門小戶出來的姑娘,也敢這麼落他面子,袁小郎瞬間惱羞成怒,便不管不顧惡語相向。
“秉生秉生,莫惱莫惱,”周府二少爺周穆之連忙出來打圓場,這事擱其他人,本就是笑鬧一場罷了,但這袁秉生性格難料的很,竟像是要當真的問:“穆之,這是哪家的丫頭?”
“這...”夏豆在周府也住了許久,何況先前還鬧出些風波,要說周穆之全不認識也是假的,但這是也不知如何介紹夏豆身份,只好含糊道:“這也是府上的客人,大夫人外家那邊的小姐,今日邀小姐們來比詩,原本就是圖個雅趣,可莫因玩笑話起了紛爭。”
“大夫人外家的小姐?呵,我怎從未見過?”聽周穆之這藏掖的口氣,袁秉生心下瞭然,估摸自己猜的**不離十,更加肆意冷笑道:“可不是八竿子打不着邊的旁支遠親,念在大夫人慈善,就在周家投奔了?小門小戶出來的,果真是不懂規矩,和六小姐比起來,簡直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
“秉..秉生,”最先那文弱書生猶豫着講好話,“話..別這麼說,那姑娘的詩吟得確實不錯,不過開個玩笑罷了,別計較。”
“哪裏撿來的兩句話,雕蟲小技也來賣弄,”袁秉生愈惱,當即不屑地嗤道。
場面已然徹底冷了下來,這袁家小兒平素無法無天也就罷了,今日公子云越可還在上座,說話也這麼無遮攔,眾人心底嘖嘖搖頭,卻也不好去插嘴,不過是個沒來頭的小丫頭罷了,免得還遭袁秉生搶白,到底不好看。
夏豆心底也有些悶火,早知這斯是這麼個貨色,先前就不該多那句嘴,於是拉了正要說話的王濮,抬腳欲走,誰知那袁秉生見她走人,愈發不依不饒追着笑,“可還有什麼伎倆,一併使出來給爺幾個看看,先前那番作態,不就是想妄圖能得哪位公子的青眼么?”
紈絝子簡直不可理喻。
夏豆心頭又火又氣,甚至還夾帶些許委屈,畢竟晏祁就在那兒坐着,從頭至尾就沒幫過一句腔,夏豆也心知他這時不好顯露身份,但在喜歡的人面前這樣丟臉,總歸是委屈得不行不行的。
“小門小戶的女子其他本事沒有,好玩的伎倆倒有個,”夏豆回首露齒一笑,皓齒朱唇,眉眼燦爛,她柔聲對袁秉生道,“你站在那裏別動,我這就耍給你看。”
不曾想這女子笑起來竟這般嬌俏可人,袁秉生一愣,當真就站着沒有了動作。
夏豆放開王濮幾步走向溪邊,看了看水流,又量了量位置,袁秉生正巧在她對岸,位置還不錯。
“這位公子,等等喔。”
像是相談甚歡般,言笑晏晏的,夏豆在地上踢踢踩踩,挑挑揀揀了幾個扁圓的小石子。
眾人心道不妙,這女子莫不是要耍潑撿石子砸人了?!只有袁秉生還在呆呆傻傻的,像是在賭我看你有沒有這個膽量!
“看着喔,很好玩的,”夏豆說完,似是信手拈花般,將石子斜斜拋向水面,眾人心頭一松,不是砸人便好,水面隔了有那麼遠,濺不起多大水花,想拿那麼小的石子砸水,未免太婦孺天真了些。
然而這口氣還沒松完,只見那小石子叮叮咚咚,嘣嘣怦怦,一連打了好幾個水漂,直直飛到向了袁秉生身畔,水花頓起,直直濺了這袁家小郎一臉。
夏豆一連扔了四五個石子才罷手,不過瞬息間的事,石子飛速從水面掠過去,水花激蕩,石子卻莫名極好的避開了人,沒打着袁秉生,卻將他渾身沁個濕透...
眾人一時又奇又驚,瞠目結舌,一個個瞪圓了眼看夏豆耍戲法似的,再看看袁秉生,只見這廝也是不敢置信地半張着嘴,面上髮絲上還墜了水珠,端端滑稽無比。
“怎麼樣,小女子這伎倆使得可還好看?”夏豆拍拍手,痛快地道,“你.你...”袁秉生搖搖晃晃站起身,顫顫巍巍地伸出一指,點着夏豆結結巴巴。
“我怎麼了?”夏豆揚揚眉無辜道,“你不是要看的么?”
“賤...”袁秉生又怒又躁,竟想破口大罵起來,然而他這個“人”字還沒來得及出口,倏地腿腳一陣劇痛,全身一軟,“砰”的一聲巨響,整個人砸在了一溪碧水之中。
這雖是周府自鑿的溪流,當初為這景觀,費了不少人力財力,溪水開鑿得又深又寬,袁秉生撲下去竟沒了頂,只見他在水中呼嚕嚕撲騰,“救...救命啊...”
場面瞬息大變,眾人原先還沒回過神來,聽得這呼救聲瞬時便起了些慌張,周家的少爺們更是心頭一咯噔,不好,這袁家的小霸王日後不定要鬧得翻了天。
“哈哈哈。”
大傢伙兒正慌亂着想趕忙把袁秉生撈出來,卻突然聽得一聲清冷悅耳的發笑聲,視線沿着笑聲往溪流上首看去,只見許久未發聲的公子云越,正半俯在座上,揣手捧腹,不顧形象的笑得開朗無比。
“哈哈哈...”他又忍俊不禁的道:“有趣有趣,春日宴果真妙趣橫生。”
“哈哈哈...”
“哈哈哈...”
笑聲接二連三的響了起來,確實有趣,當真好笑,連公子云越都笑得如此暢快,誰敢說不好笑?
伴隨着眾人的放聲大笑,夏豆疑惑地看看水裏的袁秉生,這是什麼情況?
目光忽地觸及到溪對岸一直未說話的晏祁,他正目色沉沉的看着她,眼裏寫滿了不悅,又帶着幾分心疼,就那麼可憐巴巴望着夏豆。
那眼神,竟讓夏豆想起了前世里家裏養的一條大狼狗,見她被人欺負了,也是這樣濕漉漉的眼裏含着五分怒意,五分痛意,像是在祈求她原諒保護不力。
晏祁這時也不怕露了身份了,指指水裏的袁秉生,又不高興的皺着眉,搖了搖頭,夏豆想起他那一手扔飛鏢的好武藝,頓時也瞭然,那紈絝子怎麼就突然掉水裏去了。
偷偷地,她朝晏祁豎了豎大拇指。
見眾人都在肆意大笑無人注意她,她又偷偷的,兩手的食指和拇指擺出個心的形狀,朝晏祁示意。
滿滿愛意的比心,你這充滿魅力的傢伙,小心心要不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