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獨食不可吃
“二姐,二姐,娘親說讓你幹完這點活回家去算了,做好夕食等我們回去吃”,小蘿蔔頭夏樹抱着一大摞豆秸滿臉通紅地邊走邊喊道。
這稚嫩的童音讓正汗流浹背的夏豆聽聞有如天籟,她低頭喏喏的應了聲,暗自鬆了一口氣,總算能空出手來敲捶酸脹難忍的肩膀。
夏樹曲着腰走了過來,將手裏那摞豆秸稈扔到地上,又俯下身費着力去鋪開,豆桿挑開攤勻了才好曬。
看着那一板一眼認真做事的小身板,夏豆下意識羞愧難當,她振了振精神,加快了手裏打豆莢的速度,打完一小堆后,雙臂酸痛得實在動不了,這才用樹藤捆了一小捆豆稈,背在肩上后躊躇地跟地里的爹娘打招呼:“爹,娘,我打完這些了,那我,我先回去做夕食去了啊”。
夏老爹朝她擺擺手示意她走,娘親李氏正埋頭在割豆稈,聽她喊了句也沒有抬頭的意思,夏豆自知理虧,縮着手腳背了豆桿往回走,心裏頭悶得跟吃了團棉花似的。
說到吃東西,一整天的功夫還只晌午時候塞了點冷飯糰下肚,現下餓得眼前都在冒星子。
踢踢踏踏地往迴路走,小路邊上光得連成簇的灌木都難找,夏豆瞪圓眼睛在土艮邊上瞅,好歹扯了幾根粗實白潤的茅草根,搓搓泥皮叼在嘴裏嚼吧嚼吧,滿口泥腥味兒帶着些許甜潤,好歹補充了點糖分,餓得不行了都。
回了屋裏先咕咚咚喝了兩瓢水虛墊着,再去曬穀場收早上曬的豆子,眼冒綠光差點要生吃。之後要去村口老井裏挑水,得虧天色暗,若是大白天的,村裡人見着這夏大家的二姐兒挑水的英姿,估摸着得笑掉牙。
夏二姐兒夏豆挑水用不着扁擔,全憑雙手兩臂,提上堪堪滿木桶水,踉踉蹌蹌顫盪到家,還能剩個平半桶。
再灰頭土臉地起灶生柴火做飯食,零零碎碎的事情做完,天色完全暗了下來,夏老爹一家也大的背豆桿小的提鋤頭,跟着月光深一腳淺一腳的回來了。
夏老爹家足有兩兒兩女,名兒都是撿的現成,除了二姐兒夏豆,還有大哥夏木,三妹夏薺,才十歲的四弟夏樹。
據說還是村裡里正記村譜戶籍時給取的好名兒,否則就得跟夏老爹大名夏大般,直截了當排着叫夏一二三四。
縱然對夏豆這名兒尚有不滿,夏二還是暗暗感激了那留着八撇胡似奸人的里正一把。
小四兒夏樹前腳進了屋,鋤頭一放就撲到鍋灶這邊來,大哥夏木和三妹夏薺緊跟着放了東西在灶邊條凳旁坐着。
“二姐,二姐,可煮好食了?”
“飯剛熟呢,再等等,爹娘回來就能吃了。”
“我就問問,也不是十分餓,方才在老井邊喝了不少甜滋滋的涼水,眼下肚子飽漲的很呢。”
夏豆被他逗樂,索性拿了粗瓷碗先幫眾人盛了飯食,夏老爹和娘親李氏去搬曬穀場的大豆,幾個小的怎好先吃,這點規矩還是要講的。
不想剛剛還誇口飽漲得很的小蘿蔔頭,聞着飯香味兒肚子便咕嚕作響,應着灶里燃着的枯柴噼啪聲格外合拍,三妹夏薺忍不住笑出了聲。
“喲,這是哪只饞貓的肚皮在唱山歌?”十二歲的夏薺正是花骨朵般的年紀,辛勞疲苦也壓不住的嬌稚活潑。
“為啥白水都不頂餓呢”?夏樹難為情地撓了撓頭,話剛落音,屋裏同時響起了幾人肚子呼呶呶的聲音,齊齊響成了協奏曲。夏豆噗嗤笑出聲,摸了摸小夏樹的角髻以示安慰。
好容易捱到夏家爹娘忙完回來,夏老爹啞着嗓子發了話,一家人才各自端了飯碗大口嚼起食來。
這個朝代窮人家的主食是一種粟米,顆粒小口感差,毫無稻米的糯軟。
但夏家人勞苦飢餓了整日,哪裏有嫌飯食不好吃的道理,嫌飯食不好的人,定不是夏家人。
眼下夏豆就覺着這粟米飯難以下咽,她也確算不得夏家人。
關於夏豆姑娘的故事她了解得亦是不甚周詳。
只聽說三年前年荒,地里的糧食全遭了蟲害,夏老爹一家哭幹了眼淚,日子也沒法子過下去。
十一歲的妮子夏豆不知在哪裏聽了消息,說是隔壁村有個叫肖大姑的婆子,在城裏大戶人家有些門道,平素就做些牙行買賣,這會兒正在幫富人家採買洒掃丫鬟。
小丫頭自己求上門去,賣給了城裏一戶姓周的人家,當時簽的是活契十年,給了紋銀二兩。夏老爹拿了錢才知曉女兒把自個兒給賣了,又想着二丫頭有些相貌心思,去了大戶人家裏做丫鬟也算造化,總比在土裏刨食強。
可誰知剛過三年,那主家就托肖大姑把人領了回來,說是得了急病。去的時候活潑潑的閨女,回來的時候就剩一口氣吊著,眼看一隻腳在閻王殿了。
夏家都是實誠人,當初靠着閨女的賣身銀子熬過荒年,現在人成了這樣,想着法子也要救。請了隔壁村赤腳大夫過來好幾趟,猛葯一貼一貼的灌下去也不頂用,存糧都賣了做了葯錢,都說救不過來了,可偏生後來人就醒了。
就成了如今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夏豆。也因原身丫頭離家三年,性情起了變化也情有可原,她這個異世冒牌貨各種作釁也沒被燒死。
老話說既來之則安之,可這情況讓人如何安得。
就這夏老爹家,舉家上下六張嘴,全指望着山背上那三畝薄地,幾個小的又正是要吃要喝的年齡,一年到頭天天在地里刨土,就那點糧食產量,除了得交的糧稅,余的緊着攢着甚至不夠嚼用。
夏豆之前還那麼病一場,竟請了赤腳大夫,夏家老底都給這回請空了不算,估計又多了一筆外債。再者夏豆這原身,約摸從小就沒吃幾頓好的,瘦得似把秧苗杆子,弱如細柳風一吹就歪。
如此這般種田文設定,全然不是夏豆想要的人生。決不是。
夏豆初醒時大半月自怨自艾不能自已,懵懵獃獃半點農活不會幹,夏家兩老先只當她是病沒好全,久了便以為她過慣了城裏好吃好喝的日子,或是還做着飛上枝頭的夢,想回去那戶人家做丫鬟。
夏老爹老實巴交只偶爾嘆兩口老氣,娘親李氏是有些主見的,愈發橫豎看她不順眼,搞得夏豆愈發覺得人生慘淡日子沒盼頭。
這日子委實苦比黃蓮,就好比眼前,夏豆自認不是挑嘴的主,何況餓了整天,如今端着碗熱騰騰的粟米飯,還只囫圇扒拉了幾口,糙澀難咽的飯食全堵在嗓子眼,再無胃口多吃。
可見思想尚且不能完全支配軀體,吃貨的胃口最是勉強不得。
為了不讓瘦弱不堪的身子給活活餓倒,夏豆方才就用柴火熱灰炮了兩捧香豆子,在夏家人回來前吃了獨食。
那廂夏家幾個捧了海碗吃的砸吧作響,唯有夏豆食不下咽地放了碗,她娘李氏眼裏看着忍不住皺了眉頭,這女兒是過慣了富人日子,連這香噴噴的乾飯都不滿意了,什麼命過什麼日子,農家女還想好衣美食,這是夢還沒有醒?
趙氏看也沒看她,沒好氣的說了一句:“有得吃還講究?再過些日子連乾飯都沒得吃了”。
夏豆心虛的低了頭,弱弱道:“沒..沒講究,是飽了。”
“一天到頭你就吃雞屎多的飯,為了救你這小命,你爹連存糧都賣了,回頭你自個作踐沒了,也怪不得他人”。
雞屎多的飯...
這比喻打得..大寫的服。
大抵因母女同心,夏家老少如今都當她自己人,唯獨娘親李氏看她的目光總帶了些意味莫名審視,似是不能接受自家女兒性情大變,夏豆原本就底氣不足,越發小心翼翼不敢親近。
這還是李氏頭次對她用另種方式表達關心,夏豆心裏頭又是彆扭又是感動。
夏老爹對這個二女兒卻是打心眼兒里疼的,但老爺們每日在地里累死累活,哪裏能知曉女兒的心思,於是出聲圓話道:“二姐兒多食些,身子骨本就弱,不多吃些咋養得好”。
夏豆含糊着低頭不敢多說。
“二姐姐煮的飯食這般香,怎不多吃點啊,”夏薺端着碗不解地問道。
“是啊,二姐,你吃的太少了,回頭幹活都沒氣力。”夏樹吞了一大口飯含混着說。
“二妹妹,多少再多吃兩口。”連一向木訥寡言的大哥夏木都忍不住勸了句。
夏家人一人一句勸解她多吃些飯食,儘管那小鍋子粟米飯其實還不夠他們自己吃的,哪裏知道她早就吃了點東西。
之前煮飯時夏豆餓的眼睛發黑,乾脆埋了兩捧豆子在熱灰里,鮮豆子炮烙起來又香又脆,吃完肚子也填的幾分飽。
而這些天打的黃豆子是家裏近來唯一的收成,指望着能撐過年末那漫長而寒冷的冬季,夏豆嘴饞吃了獨食,現在怎好說出實情。
又硬又實的烙豆子突然就沉甸甸的積在了夏豆的胃裏,直到晚時上了炕床都沒能消化完。
梆硬咯背的炕上夏豆翻來覆去睡不着,半枕着手臂想遙無邊際的心事,眼角尾驀地就閃過了一滴水光,洇在寂闌的夜裏無聲無息。
撐得真是難受。
夏豆想,獨食果然吃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