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碧琉之下
“燕語霖。”
少女的聲線有些沙啞,似前夜未曾安眠,又若今晨對鏡的嗚咽。
她若水的秋翦略微閃動,視線從窗下那對璧人身上移開,放在發出聲音的少女身上。
她真高。
燕語霖內心讚歎道,熹微晨光自門外傾斜而來,沖刷在那道如磐石般堅韌的身影上,彷彿一尊大理石雕像,冰冷又朗硬。
“燕語霖,想必是由砂糖、香辛料、和某些美好的東西組成的。”她聲音雖然沙啞,表情卻並不見疲敗,嘴角的笑意也彷彿雕像般冰冷,又因背後的晨光顯得溫涼,彷彿帶着記憶的美好,穿越現實的嘲弄。
“燕語霖、燕語霖。”她重複着念了兩次,目光深遠似在時光中拾取,“弟弟練毛筆字很久了,基本都是文言詩詞,連媽媽都不知道他第一次用毛筆寫下的,卻是形容女孩子的這樣一句話。我小時候一直思索這句話的意思,越琢磨越覺得驚奇,驚奇為什麼比我小好幾歲的弟弟,會寫出這樣好的東西。我想過他會把這句話送給最喜歡留他墨寶的燕芷蘭,也想過是贈與最粘他的王美嘉,甚至有考慮這是給妹妹的,一直不願承認又不得不承認,其實我心底早就直覺,他一定會把這句話送給你。”
找到這個廢棄教室,約她在此等候,而正在門口陷入回憶的,正是李思婷。
燕語霖沒有說話,揣在校服兜里的手輕輕摩挲了下自己的錢包。
“燕語霖、燕語霖。”李思婷又自語了兩句,她的目光逐漸由虛幻變得真實,從迷離到執一,嘴角的笑容漸漸斂起,“不得不承認,你的名字確實取得很好,雖然小時候和你關係很不好,但每次聽人念你的名字,我都心底湧起過羨慕。在弟弟把那句話送給你后,我就更羨慕了,以至於每次念起你的名字,我都會想起這句話。雖然這是給你的臨別贈禮,那之後你就再沒出現過,但因為這句話,成長這麼些年,我也從沒有淡化忘記你。”
“男孩子,是由青蛙和蝸牛、還有小狗尾巴組成的。”
她的眸子沒有笑,她的嘴角也沒有笑,雖然依然穿着校服,但不再笑的燕語霖,卻彷彿與身上的衣服格格不入。她的聲線也有些沙啞,但依舊優雅而繾綣,只是好像因為沒有笑的原因,聲線里少了分惹人憐愛的嬌氣。
雖然沒有笑,雖然不再是百花社社長,但燕語霖仍然是百花之冠,穿着校服格格不入,不入的是凡塵,依然美得精緻,艷得驚心,魅得動魄。這時候仔細觀察,才能看出她和燕芷蘭的血緣關係。
然後,她笑了,說完這句話,她就笑了,笑得再不似那個古靈精怪惹人憐愛的女孩,同樣帶着淡淡的嘲弄。
“是不是很驚奇?我也很驚奇,驚奇又失望。”燕語霖聲音淡然,目光里也沒有失望,“我以為我是獨一無二,無論於世界,還是於他。不曾想於他我是第二,於世界,這句話也不知被用過多少次了。”
李思婷輕蹙起眉,於他是第二,大抵是說當年後宮遊戲裏她是第二妃,可當初明明是她自己說小的更容易受寵,再說第一的那不是她姐嗎?莫名的,她感覺到燕語霖隱約間對燕芷蘭的敵意,可這是為什麼?
搖了搖頭不去深究,畢竟這與她無關,更讓她震驚的,是她剛才說的事情?
似乎看出了她的不解,燕語霖笑意未泯,繼續道:“我姐去英國留學回來,帶的行李中有這本書。很好奇她這樣早慧的人,怎麼會在為數不多的行李中夾一本童謠,所以我就翻來看了看。它和一般的童謠確實不同,但他那時候經常看些稀奇古怪的書,他看過,然後記下,最後再將這句話送給我,我是信服的。”
李思婷囁嚅了一下,眸色里也略有些瞭然的味道。這件事讓她耿耿於懷了多久,燕語霖自然也就得意洋洋了多久,誠然,即便是書上看到,摘取記下,再將它挑選給合適的人送出,這也是不小的誠意,但那終究不如自己創作的。弟弟那時才思敏捷,思維天馬行空,腦子裏有新意又有趣的點子如星星一樣多,誰不想要他親手贈與的其中最亮的那一顆呢?
燕語霖說的話,她基本也是信服的,這確實符合弟弟的性子;正因為這樣信服,所以她更能切身體會那一刻燕語霖的失望。
“自那之後,我與姐姐的關係就不好了。”
見她瞭然,燕語霖收斂了笑容,平靜地又語了句。
李思婷眸子微顫,先是震驚,后又恍然,她深深地看了燕語霖一眼,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
雖然關係不太好,但畢竟同在一個院子裏成長,她自然是了解與張徹廝混的所有女孩子的。就燕語霖說的這句話,她幾乎不用過多想像,就能還原出事情真相。
燕語霖,大概真的是由砂糖、香辛料、和某些美好的東西組成的。她的甜,她的辛,都註定了拿到那張張徹送的臨別相片,不會將它如現在這般掩埋在錢包中。那時的她,自是將其視為珍寶,越看越喜歡,不管是面上的兩人剪影,還是背後的一語傾心,靈慧如她,即便是在小時候,也不會刻意去在姐姐面前炫耀,但搬家之後,知曉張徹的,除了姐姐,也就只有家人而已,她再古靈精怪,也脫不了小孩子想炫耀分享的心,更何況這饋贈在那個沒有其他娛樂手段,文採取人的時代,是如此的超凡脫俗。
既是家人,便不會有太多隱瞞,也不會有太多約束,作為與張徹的相關人,而且同樣得他贈臨別墨寶“春困、夏乏、秋無力、冬日正好眠”的燕芷蘭,便不少次被長輩們提起,說小語霖又在炫耀張徹給她的那句話了,說她拿來自誇又甜又美好,張徹又好又有才華,閑談之間,便不免將送給她的這幅字拿來比較。雖然這份墨寶同樣俏皮有趣又充滿了孩子氣,是很值得珍惜的禮物,但比起那樣無雙的一句話,誰能俘獲人心,不言而明。
小芷蘭也許很懂事,但並不代表不好強,與之相反,正因為從小對自己的嚴格要求,她其實內心格外要強。雖然小時的遊戲僅是遊戲,但佔了大妃之名,她也因之擔負了相應的責任,對小妹妹們諸多照顧,雖未要求什麼,但離別之時,最寶貴的東西竟不是給的她,這也就罷了,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歲月里,竟還被騎臉輸出,小語霖每次提及此想炫耀,看到她又生生憋了回去,臉上的欣悅和得意昭然若揭。這個不說,比說還要讓她接受不了,彷彿一種憐憫,這就讓小燕芷蘭不得不生出一股子羞辱來。
原本看到那本童謠,她是可以不帶回來的。原本她的行李真的不多,真的很難勻出一本書的位置和重量的。但終究,它還是到了中國。
燕語霖看到了它的同時,也看懂了那份終究。
贈她的話並非獨一無二,而是可以複製,甚至可能在之前就被贈與了許多人。但燕芷蘭的那份墨寶,卻真的從未在哪裏看見過,即便她之後拚命看書去找。
一本簡單的書,一條淺淺的線,最終演化為一道深深的淵壑。
李思婷沉默了好久,最終也沒能說出一句話來。最早見證燕氏姐妹關係不好的,不是張徹,而是一同步入二十七中高一的她。姐妹倆與小時候關係很好的迥異,讓李思婷匪夷所思了很久,因為自己也有妹妹,所以她真的思索了很久,卻沒想到,原來這個所有人都不得而知的原因,竟是這樣…戲劇。
想起這個矛盾的根源,同樣也是讓自己昨夜不寐今晨嗚咽的元兇,李思婷愈發怨憤,也愈發心中無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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