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第九十六章

天已大亮,冷冷清清地籠了一層稀薄的霧氣,繞在監獄深灰的泥土牆上,偶有深刻的凹痕接了幾滴霧氣凝成的水滴,水滴一點一點地劃過被歲月浸染的牆面,最後徒勞地墜下。

洋車停在外頭,玻璃上已凝了幾道水痕。

陳樹被關押在城西的監獄裏,等着國民法製程序上的宣判。監獄裏頭的環境頂差,陰冷潮濕,還有一股常年失修的鐵鏽味和死老鼠一般的霉味。

花聽下了樓梯,和幾個獄警打過招呼,便往裏頭走去,越走越覺得不見天日得壓抑,陰濕霉味令她再一次覺得噁心反胃。

腳步在最裏頭那間停下,幾個看守的弟兄齊刷刷地朝她敬了個禮,“簡夫人。”

花聽指使其中一位開鎖,窸窸窣窣聲中揚起了一些灰塵,花聽用拳頭抵住嘴唇輕輕咳嗽,躬了躬脖子走進牢獄中,一抬頭便見到了角落裏的陳樹。

陳樹穿着灰撲撲的袍子,屈膝隨意坐在角落裏,胳膊搭在膝蓋上,表情似乎賞花逗鳥一般輕鬆,見了她還笑眯眯地打起招呼:“簡夫人怎麼來了?”

花聽走到他面前蹲下,竟然有些看不慣獄中的他這副散漫不經的樣子,“都要死了你還能這般輕鬆?”

陳樹微張着眼睛看着她,眸光灼人,“我都已經失去你,”他低低一笑,伸手反握住了她的手,曖昧地一寸一寸地捏緊,“死又何妨?”

周圍的人尷尬地噤聲,大氣也不敢出。

有人為她端了張椅子,她便將手從陳樹掌心中抽離,應着身後有人監視便裝模作樣地坐到了椅子上,翹起二郎腿,胳膊擱在上頭,語調顯得輕鬆又隨意:“好大的膽子呀陳幫主,居然敢謀殺日本特高課首腦藤田先生。”

他喉頭微動,還沒有說話,花聽又壓着嗓子加了一句:“你可知你犯了什麼罪?”

“死罪。”陳樹自嘲一笑。

花聽眨了眨眼,餘光撇了眼身側的警員,右手漫不經心地轉動兩下無名指上的銀戒,一雙眼眸波瀾不驚,“原來你知道呀,那你還干?”

陳樹眯着眼瞧着監獄陰濕的牆壁上方小小的窗口,窗口封了腕粗的鐵條,只能灑進一丁點兒陽光,斑斑駁駁地印在地上,能清晰地看見空氣中懸浮的微塵。

“簡夫人覺得,我會後悔么?”

花聽心裏一怔,迫切的酸楚就要奪眶而出,怎麼就變得越來越愛哭了?

陳樹的回答令花聽身後的一位獄警極為不滿,當下便猖狂地撩起手中電棒,“陳幫主好大的膽子!居然敢這樣侮辱藤田先生!”

花聽伸手制止,眼神淡淡地掃過他手中電棒。

陳樹定是在這獄中吃了不少苦。

“簡夫人,你看這陳幫主,死到臨頭了還敢這般猖狂。”獄警顯然被日本人收買了良心。

花聽今兒個一身貴婦裝扮,原先一頭嫵媚的長發矜持地挽起,臂上搭着名貴的紗披,蜀錦旗袍下的身段依舊搖曳生姿,平日裏帶了三分笑的臉此刻皺着眉,瞧不見往常淺淺的笑靨。

見陳樹這般境況,她微微有些鼻酸,卻仍是裝作一臉波瀾不驚的神態,道,“讓他再嘴硬一些時日,反正過不了多久他便要上刑場。”

獄警冷笑,乖乖地收了電棒站回到花聽身後。

“陳幫主呀,我替簡先生來跟你捎句話,”花聽起身,緩步走到他面前,再一次蹲下,“你,活該!”笑容甜津津的。

陳樹卻是眸光帶笑地拉住她的手,“我樂意。”

這般憔悴又狼狽的他讓花聽心底像被貓狠狠地撓了一爪子,血肉粘稠,疼得迅速地縮起來。

“簡亦有法子救你。”她說得極小聲,怕身後獄警起疑,便用一串高冷的笑聲帶過。

陳樹一怔,握住她的手鬆了開來。

“不需要。”他說。

花聽眯起眼睛,“陳幫主呀,我好心來看你,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瞧着她盈盈一雙淚眼,陳樹忽然溫聲道:“我真的不後悔,死對我來說,已經算是家常便飯了。”

花聽喉頭一哽,微垂着眼使了個眼色,朝他手心一捏,便不再開口。

下人們進來恭恭敬敬地請她,花聽又握了一回陳樹的手,方斂了愁容,拉了拉肩上滑落的披肩,往外頭走去。她淺淺掃過外頭看守的幾名獄警,命下人塞了幾塊銀錢,道聲簡先生吩咐,對龍幫主可要多加照顧,才身姿妙曼地離去。

陳樹瞧着她旗袍上精緻的花朵,鼻端還有她身上幽幽的香水味,他抱緊了胳膊,又轉頭看向那一點可憐的斑駁的卻耀眼的陽光。

*****

乳白色的紗簾倒映出婆娑的樹影,在晚風的徐徐吹送下,尾端的流蘇層層搖曳。月色冷清,床簾也是冷的,透進昏黃的光暈撒在花聽的半邊側臉上,她的眉頭輕輕蹙起,眸子閉得不牢,睫毛輕輕地抖了兩下,又睜開,瞧着卧室上方垂墜的琉璃燈醒神。

她擁着被子坐起,將垂向面上的髮絲往額頭后撥去,又仔細地聽了聽鐘錶的擺動聲,才攏了攏睡袍,下床汲了拖鞋走到窗前。

她瞧着一層的小院兒出神,突然想起同陳樹在布萊梅咖啡館的第一次相遇,他目光灼人,彎彎的眼眸看進她的視線,而她那時候的心緒,就像一杯剛剛上桌的微甜咖啡,不用攪勻棒,就已經輕微地,輕微地動蕩開來。

那次也是她第一次見到簡亦。

“睡不着?”不知何時,簡亦已經偷偷摸摸地走至她的身後。

花聽驚訝地轉過身,“你自己可以走路?”

“拜託,”簡亦伸手撓了撓她臉頰小肉,“我又不是殘廢,這都過去多久了。”

“可你下午還是坐着輪椅。”

“為了讓你多陪陪我,我寧願一輩子坐輪椅。”開起玩笑來絲毫不避諱吉利二字,依然改不了調皮的習慣。

花聽覺得好笑,“你要這麼咒自己,我也沒辦法。”

簡亦握了握她一側肩骨,“你不冷?”

“什麼天氣……”

“還在想獄中那小子?”

鐘擺敲過午夜12點的鐘聲,外頭的寒氣便透過窗戶的縫隙一個勁兒地往裏頭鑽,這才剛過九月,竟有一種入秋的錯覺,花聽抱緊了胳膊,還真有些冷,“你想到辦法了沒?”

“嗯。”簡亦將自己的一件西裝外套搭在了她肩上,“到時候由你來執行怎麼樣?”

“由我?”

*****

簡亦的身體好得差不多的時候,他去了趟城西監獄。

陳樹正在吃飯,似乎並不驚訝他的到來,挑了挑眉,又慢悠悠地夾了一筷子青菜,眉眼彎起:“簡先生今天有空來看我?”

“胃口不錯。”簡亦笑道。

陳樹的筷子在碗口處碰出零星的聲響,他抬眸,依然在笑。

簡亦淡淡地揚了揚眉頭,笑得毫不在意,“多吃點,後天就要送你上西天了。”

陳樹喝完盤中最後一口菜湯,滿意地擦了擦嘴角,瞳孔倒映出簡亦一番閑散的面容。

他眼底起了淡淡的烏青,嘴唇很乾,又褪了血色,顯得整個臉更是蒼白得近乎透明,似乎還未從那日的葯毒中緩過勁來。

陳樹放下碗筷,瞧着透着零星光線的鐵窗眯起眼,盡量用心平氣和的語氣同他道:“要說我還有什麼心事未了,那便是……”他嘆了口氣,“好好待她。”

這麼久以來,這是他頭一次在他面前卸去了舉重若輕的偽裝,驕傲又直白地同他對話:“只要我還活着,我隨時都有可能去把她搶回來。”

“搶回來?”簡亦摸了摸沾濕的監獄牆壁,一時間覺得他的這番話說得極其可笑,“陳幫主用錯詞了吧?怎麼能說是搶回來?她本就不屬於你。”

“是么?”陳樹迎着他的目光,站起身,“倘若沒有蔡先生的事,你認為她會嫁給你?”

陽光從陳樹的身後穿進來,逆着光他的表情看不太清,簡亦卻好似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接下來的嘴型:“絕不可能!”

四個字讓簡亦的心裏像下了一把淅淅瀝瀝的小雨,濕漉漉的,沉甸甸的,又輕飄飄地拉扯着。

“陳幫主,你知不知道“倘若”這兩個字有多可悲呢?”

陳樹直視他的眼睛,輕笑:“那麼簡先生能不能夠回答得出來這個“倘若”呢?”

簡亦走到離他不到一寸的距離停下,目光灼熱又凄然,“她註定會是簡夫人。”

陳樹冷笑,不再說話。

簡亦也懶得再同他廢話,垂了腦袋便踏出牢房,“你就等着後天上刑場吧。”(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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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迷民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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