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門外的兩位保鏢包括車上的司機並沒有發現任何的異常。
花聽大搖大擺地從他們眼前走過。
恢復自由身的她別提有多暢快了。
她在街頭吃三鮮餛飩和口味地道的茶葉蛋,還有生煎饅頭,更有一樣令她吃得合不攏嘴的上海特色小吃,名叫抓餅但又不同於那個年代的手抓餅,它像麵包盛在籃子裏,用手一抓,鬆鬆軟軟,如棉絮一般,入口香酥即化,吃得根本停不下來。
花聽一路瀟洒地走走逛逛,還頗有興緻地乘坐了一趟擁有百年歷史的人力車,一邊在車上剝着板栗一邊欣賞老上海的街頭景象,才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獨屬於老上海的風情。
可能世人眼中的上海女人,就應該是穿着旗袍,手握絲巾,邁着小碎步踏上人力車,不急不緩地去赴一場約……
這一路走着逛着,腳步不由自主地跟着前方一群精力旺盛的小夥子走入了一座祠堂。
祠堂內鑼鼓喧天,人聲鼎沸。
她是被裏頭的喧鬧聲給吸引過去的。
花聽熟悉這種鑼鼓聲,小時候跟太爺爺去看戲的時候聽的最多的就是這種聲音,雖然她看不懂,也聽不懂台上那些“咿啊呀啊”的唱腔,但她的太爺爺總是看得異常的投入。
祠堂外並沒有黑衣人把守,前來看戲的有走馬販夫的或者是長衫馬褂的也有西裝革履的,這裏是一個不分階級不分檔次可供所有人自由出入的場合,所以喧囂不斷,花聽一路穿行過百餘個以彩幔裝飾的桌席涼棚,來到東側一圈帳幔子前。
只見密密麻麻的觀眾把棚子擠得水泄不通,空氣中瀰漫著高香、汗味和體臭的渾濁味道,花聽捂着鼻子正要離去,但十幾米外的高台上正要上演一出《穆桂英挂帥》,她好奇,因為這部戲實在太有名,加上她的太爺爺喜歡,白爸爸也喜歡,所以,她決定留下來看個究竟。
台上傳來“鏗鏗鏗鏗”的開鑼聲,花聽扔了手中這袋板栗,努力往人群中擠。
雖然她個子不矮,但前方有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擋着,不擠不行啊。
戲已經開演,花聽還在人群中被左推右擠的找不着方向。
突然一隻手用力地抓住了她的右手臂。
她警惕地回過頭。
“白小姐今日有興來看戲?”
那位在蔡炳榮的手下當中顯得格外的眉目清朗,舉止文雅而正氣的男子,在擁擠的人群中正笑眯眯地望着她。
“呃?你認得出我?”跟他只有過兩面之緣,這第二次還是在車裏頭與相隔10米外的他匆匆對過一眼,今日這身中性裝扮居然會被他給認出來,那麼白起鴻身邊的保鏢都是吃shi長大的嗎?
“怎麼可能不認得?”他的表情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很可笑。
花聽將帽檐再壓低了些。
他將一張戲票塞到她手中,並告訴她:“走到最前頭就是貴賓席,你憑着這張票可以坐那看。”
“謝啦!”
他很快就被隔在了人群外。
花聽捏着這張戲票,渾身充滿了幹勁兒,無奈眼前幾堵肉牆太厚,她用了足足20分鐘才擠到最前排。
這裏還算寬敞舒適,幾張圓木桌上擺着瓜子花生和一些糕點,幾個看着老闆模樣的大老爺們兒靠着搖椅,扇着扇子,悠然自得地觀看着台上這齣戲。
後頭擠歸擠,但沒有人敢越界。
台上一身青衣扮相的穆桂英一個轉身,腳步由慢至快繞走舞台一圈,伴隨着“咿咿啊啊”的唱腔讓前排的老爺們兒齊聲叫好,花聽雖然看不懂,但也跟着他們一起鼓掌。由於她的身影在貴賓席上顯得過於突兀,幾位黑衣人要求她出示戲票,然後將她帶到了她應該坐的位置上。
這張貴賓桌上擺着一份屬於她的點心和水果,身側坐着一位身穿白襯衫系格子領帶的男人,他將袖子高高捲起,應着台上的動靜,一下鼓掌一下歡呼,看得分外投入。
模樣看來應該才三十齣頭,側臉線條剛毅,眼角夾着几絲歲月的紋路。
想不到這個年代的戲迷還挺多的嘛,就看這間戲棚子裏,年齡最小的差不多10歲,最大的80也有。
花聽本只是隨意打量幾眼,卻被她敏銳地瞥見了二樓右上方那把黑漆漆的正對着她身邊這顆腦袋的槍口。
所有人情緒高昂地歡呼着,沒有人注意到二樓角落的動靜,花聽眨了眨眼睛,確定自己沒有看錯,那把槍的槍口確實是對着她身邊這名男子的後腦勺位置,由於他情緒過於激動,一下前仰一下后靠的讓樓上那人瞄不準中心,所以遲遲沒有下手。
“先生,要不我們換個位置?”花聽一邊說著一邊將手伸進自己的皮包,握住那把冰冷的槍。
身邊這個男人只是扭頭瞥了她一眼,沒有搭理她,繼續將注意力放回到高台上。
“先生?”
“不用。”語氣參着些許的不耐煩。
我可是在救你的命啊大哥,花聽翻了個白眼。
二樓那張臉隱在暗處,讓人看不清楚五官,憑身形判斷應該是個男人,還戴着帽子。
隨着劇情的gaochao落下,身邊這位男子終於抽空端起桌上的茶杯,將視線落到花聽的臉上。
打過獵才知道,一名專業的獵手是絕對不會放過這麼關鍵性的一刻,她若不先一步出擊,恐怕他的腦袋就在下一秒內開花。
沒等身邊的男人開口,花聽拔槍舉起就是“砰”的一聲……
人群頓時安靜了下來,包括高台上的戲子。
和那次在布萊梅一樣,花聽特意避開了要害,只是射中那人拿槍的右手臂,在大家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他捂着受傷的右臂迅速退了去。
一樓的幾個黑衣保鏢這才反應過來朝二樓飛奔過去。
人群頓時亂作一團。
“檢督查,你沒事吧?”幾位手持黑槍的白衣男子上前將他團團圍住。
檢督查?
頃刻間,混亂的觀眾席里躥起十幾個黑衣人紛紛朝花聽所站的方向湧來,將她跟身邊那位檢督查圍了個水泄不通。
戰鬥打響。
黑白兩色糾斗在一起。
花聽一邊躲閃一邊瞄準黑衣人的腿部射擊,可才射了三槍,就沒子彈了。混亂中,她看到剛才給她戲票並身着一件青色棉布長衫的男子也加入了這場混戰,他一路過關斬將來到花聽身邊,一腳踢翻一個正朝她背部偷襲的黑衣男子,並對她說:“槍里只有五發子彈,等下給你。”
白衣人手不夠,加上槍法太爛,局勢明顯不妙。
花聽一把搶過檢督查手裏的槍,三秒便撂倒三個。
任他們的拳腳再有力,也沒有子彈來的快。
隨着幾聲槍響,黑衣人勢氣大減,加上二樓那名狙擊手落網,剩下的幾個鑽入人群,趁機逃跑。
“你沒事吧?”他轉過身,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花聽,確定她沒有受傷后鬆了口氣。
“沒。”
劍眉星目,靈秀英挺。
望着她的眼睛超過5秒絲毫不閃躲。
反而是她不自在地移開了目光。
高台上空蕩蕩的。
可惜了一場好戲,還未演完就被中斷。
“姑娘是?”檢督查開口問道。
花聽沒有回答,而是把槍遞還給他。“檢督查惹了誰?連看個戲都差點送命。”
這位檢督查五官端正,臉型偏方,鬢角的頭髮略微禿進去一些,眉毛濃黑而整齊,一雙深邃的眼眸在看着你的時候十分專註。
他接過花聽手中的槍,塞回褲腰的槍套里,說道:“姑娘好槍法!剛才要不是姑娘相救,我怕是已經上了黃泉路。”看到那位正被兩名白衣男子架着胳膊拖下樓的狙擊手,還有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的那幾個,不是被花聽射穿了手臂就是打瘸了腿,他一聲令下,“全部帶回警局審問!”
白衣男子響亮地喊了聲“是”,開始整理現場。
回想剛才那群黑衣男子的手段,莫非是……花聽有股不祥的預感。
檢督查說:“待我回去審問一下就知道了。”
恐怕是……
“請問姑娘是?”
“我是誰不重要,”想不到這樣的台詞會用在自己身上,“就當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令花聽着實過了次嘴癮。
檢督查笑起來,“小姑娘挺有意思。”
花聽展了展眉。
祠堂大門處人群紛亂,有的更是驚慌地四下亂竄,驚叫聲不斷,檢督查揚手一揮,示意手下跟隨自己的步伐,從祠堂另一側走。
花聽告辭。
臨走前又回頭看了他一眼。
咖啡色牛皮腰帶,白襯衫,黑西褲,棕紅色圓頭皮鞋,雖然在這樣一個年代,這種裝扮根本不足為奇,甚至可以說得上是常見款式,但不知怎麼的,令花聽想起了她的太爺爺。
她記得她的太爺爺就是喜歡穿這種款式的皮鞋,而且要棕紅色。
在花聽低頭沉思間,一旁的青衣男子突然問道:“你餓了沒?”
她才想起他的存在。
“對了,怎麼稱呼?”
“陳樹。”
“哦,什麼時候給我子彈?”
身邊同行的他笑着斜睨了她一眼。“先去吃飯?”
“吃什麼?”想起下午的路邊小吃攤兒,花聽的眼睛亮得像寶石。
“你想吃什麼?”
“路邊隨便吃點吧。”她已經聞到了蔥油餅的香味。
他輕笑。
“怎麼?”
“我以為這種街頭雜食,你看不上。”
“哎呀做人不要那麼死板。”花聽一掌拍在他的肩頭,“走走走,哪裏好吃你帶路。”
他們在一個專門賣排骨年糕的小攤邊坐下。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陳樹將桌子往外挪了挪,就着路燈,與她面對面而坐。
“對了,你跟剛剛那幫人是什麼關係?我看裏頭並沒有蔡炳榮的人吧?”花聽就覺得哪裏奇怪,不對勁。
“沒關係。”
“那你怎麼……”
“因為你啊。”
他的臉比上次見面的時候瘦了一圈,面容線條倒更是清俊了,飛揚的濃眉之下是一雙瞬也不瞬的銳目,瞳孔深處跳躍着炙熱的光芒。
“咳……剛剛那十幾個黑衣人,你覺得會是誰的人?”花聽轉移了話題。
“你那麼聰明,想必你應該知道吧?”陳樹望着她笑。
他越是看着她,她就越不自在。
“咳……檢督查就是新上任的督察長?”
“嗯。”
那麼,今日這件事的主謀,無疑是白起鴻。
“他也算是個不錯的督察長,最近和新政府的禁毒專員聯手打擊煙檔,名聲火的不行,是不少人的眼中釘。”陳樹平靜地說完這句話,夾了塊排骨到花聽的盤子裏。
“那他還有空去看戲?”花聽回想起剛才他望着高台上那股專註的神情,絲毫不知自己深陷險境,哪還有什麼督察長的樣子?反應系統未免也太遲鈍了些。
“不清楚,傳聞說他是戲迷。”
戲迷?
這個形容詞比較符合她的太爺爺。
“他叫什麼?全名。”
“檢世傑。”
雖然她有些記不清自己的太爺爺叫什麼,但總不可能姓檢吧,花聽暗自嘲笑自己。
看着她這一身的酷炫裝扮,陳樹狹長了眼角笑:“你怎麼會走到戲棚子裏?”
“無聊唄。”果然還是這個年代的排骨年糕比較好吃,有韌性,不黏牙,口感倍兒好,“倒是你,怎麼會有張vip的票?”
“什麼?”
“就是貴賓席的票。”
“哦,蔡先生給的。”
他的膚色比普通人都要白一些,尤其是在夜色中,顯得特別的蒼白。
“對了,我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花聽夾起最後一塊年糕。
“什麼事?”他的目光銳利而明亮。
花聽抬起頭,挪高了帽檐。
昏黃的路燈從梧桐的樹葉里零零落落地細射下來,好像金色的雨點,拖着長尾掛在他的額頭,滴進他的眼睛裏。
“那天你為什麼會把槍丟給我?”
“哦,”他低低地笑起來,“碰運氣罷了。”
花聽翻了個白眼。
又要了一份排骨年糕。
“食量不錯啊。”
花聽笑:“是啊,那你子彈什麼時候給我?”
“你真要?”陳樹挑了挑眉,顯得有些吃驚。
“不然我要把空槍做什麼?”花聽比他更吃驚。
“白先生不是有么?”
“他啊,沒把我的槍沒收已經很好了,還指望他給我子彈,做夢!”花聽從鼻子裏嗤了一聲。
“這樣,”他想了想,“不過得去趟我那裏。”
“沒問題,我還要坐着吃很久,你趕緊去拿,我就在這等你。”花聽說完便埋頭啃起了排骨。
再抬起頭時,對面的陳樹已不在。
街邊霧氣繚繞,樹影婆娑。
這裏的房屋大多由色澤柔和的灰色磚石所砌築,街道寬約6米,路面上鋪着石板,兩邊被無數個架子還有檯面擁塞着,顯得特別的熱鬧,鍋里熱氣騰騰,蒸得人臉通紅,這些各色各樣的小吃,都馥郁着中國式的口味,比起花聽那個年代要地道的多了。
她恍惚地想道,自己是不是已經回不去了?
她會在這樣一個年代這樣一個家庭度過此生么?
警校應該開學了吧?
丁耀一也開始軍訓了吧?
身後有人拍她的肩膀。
以為是陳樹回來了,花聽一轉頭,就被粗魯地扯下了帽子。
還來不及抬頭看清楚那人的臉,頭部便受到一下重擊,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