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長桌盡頭的蔡炳榮先是抿了口杯中茶,再不緊不慢地點燃一根煙捲,接着朝空氣吐出一口煙圈,這才起身朝花聽走去。
都多大歲數了還擺什麼型啊,花聽在心裏翻白眼。
她奇怪的是,二樓動靜那麼大,整個咖啡館的人卻對此做視而不見,路過的服務員也是如此,想這蔡炳榮定是大有來頭,像這種幫派恩怨廝殺事件在這樣一個格調優雅的地方也不是頭一次上演了吧?
花聽把槍丟還給那名黑衣男子。
男子朝槍口吹了口氣,投給她一個讚許的眼神。
模樣看來才25歲不到的年紀,雖然也是一襲黑衣,卻跟蔡炳榮的其他手下大不相同,他眸中帶光,渾身上下透露着一股溫文爾雅的氣息。
怎麼就那麼輕易地把槍丟給了她?萬一她不懂槍法,他們又該如何收場?
蔡炳榮在她前方一米處停下腳步,張嘴便露出三顆金牙,左側虎牙一顆,上下門牙各一顆。“敢問小姑娘是哪家千金?”身穿藍黑色絲綢長衫,手持摺扇,“小姑娘夠膽量啊!”說著便摘下帽子,遞給身邊的黑衣人。
灰白色板寸頭,鷹鉤鼻,嘴角叼着煙捲,神情倨傲,又是一副黑社會大佬的經典模樣。
“蔡叔。”簡亦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蔡炳榮的視線越過花聽的肩膀,朝他點了點頭。
“她是白花聽,白叔的女兒。”看這屋子裏的情形,簡亦一臉的瞭然於心,“看來是我錯過了一場精彩打鬥啊。”
“白花聽?”蔡炳榮摺扇一收,摘下墨鏡,“你就是一個月前剛回國的白家千金白花聽?”右眼的疤痕突兀地橫在上下眼皮之間,像一條暗紫色的蜈蚣。
這種造型花聽見得多了,所以並不感到稀奇,只不過是這張面相怎麼看都不像個好人,她懷疑自己幫錯了忙。
蔡炳榮上前一步,似要將她端詳個仔細。
“原來你都長這麼大了啊。”蔡炳榮的臉上有笑容浮現,“你5歲那年我還抱過你幾次,後來就再也沒見你了。”
這絲笑容竟讓花聽看出了些許的人情味。
原來是白起鴻的朋友。
“我沒什麼印象了。”沒辦法,她真的不認識,也笑不出來。
蔡炳榮倒也不介意。“我跟你爹也有多年未見了,想當年……”記憶似乎卡在了某一處,他的笑容有片刻的停頓,沒有再說下去。
花聽沉默。
“代我向你爹問聲好。”
“好。”
花聽剛要告辭……
“對了,你的槍法是你爹教的?”對於這個問題,蔡炳榮表現出極大的興趣,連帶笑容也變得不一樣了。
“不是。”回答得乾脆,她可真沒見識過白起鴻的槍法。
“我看也不像。”他說完自己笑起來,眸中帶有欣賞的意味,“那麼,”將煙掐滅在方桌白布上,抬手向她行了個作輯禮,“我代表我們龍幫謝你救命之恩。”
花聽見狀立馬搖頭擺手地說道:“蔡叔叔說的哪裏話,我只不過是碰巧路過。”心虛地看了眼站在蔡炳榮身後的那名黑衣男子,“再說了我的槍法不準,也沒幫上什麼忙……”
“想必不是碰巧路過吧?”黑衣男子果然多管閑事地站了出來,“你可是從頭到尾都站在那裏。”用手指了指那扇正紅朱漆大門,“而你的槍法,我看整個幫會的人都不及你的十分之一。”說完朝她揚一揚眉,抿着嘴笑。
“是嗎?”
他眉形似箭,目光炙熱,說話的時候一直盯着她的眼睛,似要將她看穿。
經這位黑衣男子一說,蔡炳榮的語氣就更不容拒絕了:“我們龍幫向來有恩必報!”
“蔡叔叔你太客氣啦,就當我路見不平拔刀相……”
“花聽千萬別說這樣的話,這恩,我是一定要報的!”蔡炳榮笑起來,右眼上的疤痕隨着面部神經的活動而微微顫動起來,活像一隻爬行中的蜈蚣,“這不僅是我們龍幫的規矩,也是我個人的處事方式。”好像他再笑下去,蜈蚣便會爬上他的頭頂。
見花聽不說話,蔡炳榮也不為難。“那這個人情,蔡叔叔先欠着,日後你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來找我們龍幫。”
花聽可不想跟黑幫扯上什麼關係,更不想與他們有人情往來。
“怎麼樣?”
花聽剛想說“好”,眼神就落在了那名黑衣男子手上握的黑槍上,念頭一動。“蔡叔叔送我把槍吧!”
所有人愣了一愣。
花聽補充道:“眼下這個社會,女孩子帶把槍防身總歸是好的吧?”
蔡炳榮笑:“花聽說得有道理,不過放眼整個上海灘,我看沒人敢動白起鴻的女兒吧?”
那到底是送不還是不送……
看出了花聽對槍的熱愛及渴望,蔡炳榮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那搓小鬍子,問道:“你想要哪種槍?”掃視一圈黑衣男子手上拿的,不是舊的就是槍殼破裂,要麼印記斑斑,“改日蔡叔叔送把好的給你吧。”
“不用了蔡叔叔,我想要他手裏那把。”指尖落向那名氣質沉穩且眉目舒朗的黑衣男子身上。
對於花聽的要求,他一點都不意外,甚至毫不猶豫地把槍丟給她。
花聽單手接過。
對於此次約會,花聽難得沒有抱怨,這讓白起鴻舒展了眉頭,臉也就沒有以前那麼冷了。
原本以為自己與蔡炳榮在咖啡館一事不會再有下文,沒想到三日後,白起鴻收到了一封請柬,裏頭內容是說明日蔡炳榮將在年福大飯店擺下宴席,特請白先生務必攜全家出席。
白起鴻略感詫異,這十年裏,自己同蔡炳榮並無來往,這廝怎麼會突然設下宴席?是想與他重修舊好?想到這裏,白起鴻冷冷地笑了一聲,他蔡炳榮打什麼主意他還不知道么?如今他白起鴻的公司在上海灘幾乎壟斷了包括法租界在內的的所有鴉片生意,多少人排着隊來拍他馬屁做夢都想跟他套近乎,怎麼,這蔡炳榮也想來參一腳?原本是不打算去的,但他聽說蔡炳榮不僅宴請了簡茂生父子倆,連如今在上海灘地位與他幾乎平起平坐的陳奐林也將出席明日的飯局……看這形勢,是要將他們四大亨重聚么?
花聽也是從白夫人口中得知,二十年前的白起鴻與蔡炳榮交情甚好,兩人曾滴血結拜為兄弟,那個時候他們都還只是幫派里不起眼的小角色,後來認識了在碼頭扛貨的簡茂生和陳奐林,四人因志趣相投走到一塊兒,併發誓要在上海闖出一片天……
如今四人各有作為,也都完成了當年的心愿,可不知怎的,關係就沒以前那麼好了,白夫人只知道白起鴻跟蔡炳榮是因為一個女人而鬧掰的,據說他在認識白夫人之前,曾傾心於一位聲樂場所里的煙花女子,可不知為何兩人戀情無疾而終,這其中細節,恐怕只有白起鴻和蔡炳榮知道了吧……
年福大飯店開設在徐匯區最繁華地段的一棟大廈里,算是這個年代最為奢華的飯店之一。
大廈高約60米,共10層樓,外牆是堅固美麗的棕紅色花崗岩,屋頂由藍灰色銅瓦楞皮鋪就,反射粼粼日光,耀眼奪目。
由豪華氣派的旋轉門進入,就能看到光潔亮麗的西班牙大理石地面,兩旁是高挺廊柱和天花板下的古銅鏤花吊燈,着實美輪美奐。
這裏出入的皆為上流人士乃至國際政要。
看來這蔡炳榮也是財力雄厚吶!
花聽跟着白氏夫妻來到了一間位於7樓的vip包間,只見高高的弧形拱頂下,水晶燈璀璨明亮,鋪就着淺黃色格子桌布的餐桌上擺放着精美的餐具和金色燭台。
所有人都已到齊。
桌子正中間位置上,穿絲綢長衫的蔡炳榮微笑着起身招呼,並讓侍者在每一個杯子裏倒上法國香檳。
花聽看到了簡亦,他正坐在一位身材偏胖的中年男子身邊朝她眨了眨眼睛。
花聽移開視線,掃視了一圈在座所有人,竟發現那名黑衣男子也在,他就坐在蔡炳榮身邊,顯然是他的心腹。
在座賓客無不客套地寒暄了一陣,接着進入舉杯暢飲模式。
氣氛倒不尷尬。
白起鴻也配合地掛着笑臉。
“蔡兄這十年來過得可好?”
“也就那樣,混混日子。”蔡炳榮舉杯敬他,“倒是白兄你過得可謂是風生水起啊。”笑得右眼蜈蚣扭動。
白起鴻意思性地抿了一小口。“我聽說前些日子,你走私的那批軍火被人動了手腳?”眼裏閃過一絲幸災樂禍。
“可不是嘛,怪我大意,”蔡炳榮一臉可惜地搖了搖頭,“幾個小雜種害我損失了500支槍。”
什麼?走私軍火?花聽正準備下咽的一塊龍蝦大肉在喉間噎了一下,立馬端起眼前的酒杯往嘴巴里猛灌。
既然是走私軍火,那麼蔡炳榮手上的錢財,定是沾了不少中國人的血。
花聽咽了幾大口香檳下去,喉間總算是順暢了。
一位剛放下筷子且看着比在座各位都要年老一些的男人被花聽這番舉動給吸引了去。
慈眉善目,應該六十好幾了,笑起來皺紋深刻。“白家小女好酒量啊,難怪簡家公子喜歡。”雖然年老一些,但衣着講究,白襯衫黑馬甲,左側口袋掛出懷錶金鏈。
“是啊。”簡茂生笑着拍了拍兒子的肩膀,“他一天不提花聽就嘴癢。”
惹了在座一群人鬨笑。
“花聽,敬你陳伯伯一杯。”白起鴻這個語調倒是跟她的白爸爸有幾分相似了。“你跟陳伯伯也有5年沒見了吧?”
花聽從小到大聽得最多的一句話便是“來,花聽,敬你xxx一杯。”
侍者給她的杯子裏重新滿上香檳。
花聽端着站起來。“陳伯伯,我先幹了!你隨意!”說完,仰頭便是一杯下肚。
“好!”陳奐林滿眼的讚許,跟着三口乾掉一杯。
“原來花妹妹酒量這麼好,”簡亦跟着湊熱鬧,“我也要敬花妹妹一杯!”笑容痞里痞氣的。
花聽白他一眼,又是一杯下肚。
接下來不用白起鴻提醒,她也知道要敬簡茂生了。
“簡叔,這杯敬你!”
好在花聽從小就被培養成“千杯不醉”的體質,因此她的各種同學聚會,白爸爸都不擔心。
簡茂生一干為盡。
接下來……
白起鴻正要介紹:“這位是蔡……”
蔡炳榮高聲打斷:“其實今天設宴不光是為了跟大家敘舊,還有一件事情……”
身邊的黑衣男子起身走到酒桌後面。
“今天是想隆重感謝一下當日白家小姐的救命之恩。”蔡炳榮說完,那名黑衣男子從几上端起一個骨灰盒大小的木箱子。
白起鴻不解,視線落在花聽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