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東風惡】

62.【東風惡】

明霜午覺才睡醒,陳阿元就頂着太陽在門外說是要求見。

她喝了口茶潤喉,把杯子遞給杏遙,邊笑邊奇怪:“怎麼大熱天的跑來了,你趕緊讓他進來,可別中暑了。”

“誒。”杏遙點點頭,推她出去。

陳阿元就在屋檐下陰涼處站着,一張臉被曬得通紅,抬起袖子正在擦汗。

“二小姐好。”

明霜忙招呼他,“阿元,來吃綠豆糕。”

“謝謝二小姐的賞。”他跨過門檻,左右打量,“那個……江侍衛呢?”

明霜笑道:“他不在,你快吃吧,沒事的。”

一聽到江城不在,他鬆了口氣,立時換上一張肅然的臉。

“小姐,小的有件事必須要告訴您。”

見他表情如此正經,明霜不由和杏遙對視了一眼,“怎麼了?你說來我聽聽。”

陳阿元擰住眉頭,低聲說:“這個江城,不是什麼好人。”

明霜聽完一愣,隨後就笑了:“阿元,你是不是和小江有什麼誤會啊?”

杏遙也頷首:“是啊,老見你躲着他。”

“我是說真的!我曾經親眼看見他床下放了本帶血的賬簿。”陳阿元緊張道,“就是那陣子官府到咱們府里來搜查,說是在抓一個殺了城中富豪的歹毒兇手。我當時害怕,沒敢告訴別人,現在一想,肯定是他乾的。”他越說越激動,湊上前來,“小姐,這江城太危險了,他會傷了您的,咱們還是告訴老爺吧!”

“誒——”明霜一把拽住她,望着杏遙哭笑不得,“你真的是誤會了……”難怪他回回見了江城都躲,原來是因為這個。

明霜安撫道:“那個賬本其實我的,不小心給沾了些硃砂,你看錯了。”

杏遙也忙幫腔:“對,對,我可以作證的。”

“你們……”陳阿元着急地跺了跺腳,“你們都被他給騙了,他到咱們府里來絕對沒有安好心的。之前就有人見他深夜裏悄悄飛鴿傳書出去,我派人去調查,你們猜怎麼著?那些信鴿全都是飛往嚴府的,小姐,這人居心叵測,和嚴府一直都有來往!”

明霜不以為意,“他本來就是嚴大人的人啊,有往來不是挺正常的么?”

“有什麼事不能光明正大的找上門去,非得要傳信這樣隱蔽?來往一兩次也就罷了,要是經常呢?”

他忽然想起什麼,話鋒一轉,“您還記得上年落水的事兒么?推您下水的,查出來可是個後院打雜的伙夫,叫李子?”

明霜輕輕頷首:“我知道,他年前就因為傷勢過重死了,家裏還支了點銀子給他下葬。”

“您可知道他哥哥是誰么?”陳阿元低低道,“他哥曾是嚴大人府上的書童,眼下已經做到管事了。那次落水之後,嚴大人就順理成章地把江城安排到您身邊來,這豈不是太過巧合了,你們不覺得可疑么?”

“阿元,你想太多了。”她訕笑道,“你看……他從早到晚都跟我在一起啊。”

“是,江侍衛白天是跟着您在一起,可後半夜呢?小人記得他是子時回房對吧?”陳阿元不急不緩道,“他武功如此高強,您確定他後半夜沒有在咱們府里作什麼手腳么?”

陳阿元定定地看着她,“他來給您告假的次數也不少了,在那些時間裏,他做了什麼,說了什麼,您真的知道么?”

明霜咬了咬下唇,“小江不會背叛我的,他沒有理由……”

“小人不是空穴來風,小姐您看看這個就知道了。”陳阿元出聲打斷,把信遞了上去,他將此前的經過簡單陳述了一遍。

“小人和江侍衛不熟,是不是他的字跡,想必小姐最清楚。”

信就在眼前,明霜接過來的時候,竟莫名感到心慌。

展開信紙,厚厚的好幾頁,白紙黑字映入眼帘,她一一看下去,目光漸漸往下沉,捏着信封的手越攥越緊,連指甲蓋都泛着白色。

她渾身微顫,不等看完,便猛地轉過眼來,厲聲呵斥:“陳阿元,你好大的膽子!”

“江城和你什麼仇什麼怨,你一定要編出這些故事來陷害他?”她呼吸很急促,大口喘着氣,狠狠拍着輪椅的扶手。

“說!到底是誰指使你這麼乾的,你說!”

陳阿元嚇得噗通一聲沖她跪下,邊哭邊磕頭,“二小姐,我沒有,我講的都是實話啊!喬清池前車之鑒,已經把您害成這樣了,我只是擔心您被他利用,真的沒有別的意思……”

“利用”二字彷彿重鎚一般迎頭敲下來,明霜只覺得心中惶惶不安,眼皮抖得厲害,那樣熟悉的恐慌之感,在胸腔里迅速蔓延開。

“不會的,不會的……”

“他不會騙我的!”她眼神飄忽地盯着虛里,喃喃自語了許久,忽然朝陳阿元喝道,“是你在騙我,你找人仿的他的字跡,你想陷害他,是不是?是不是!”

她不願意相信,伸手狠狠揪着他衣襟,動作大得險些從輪椅上摔下來,陳阿元連連搖頭,哭得滿臉是淚:“小姐,阿元沒有騙你,真的沒有騙你啊……我對天發誓!”

他伏在地上,對着她不住叩首,腦袋磕得砰砰作響,明霜卻沒看他,望着旁邊獃獃出神,無論盛夏的日頭有多大,照進門來,她也只覺得寒冷無比。

杏遙忙上前來替她順氣,看着她這個樣子,又是心疼又是難過:“小姐,您先冷靜一下,咱們在這怪阿元也沒用,不如把江侍衛叫來當面問問他吧?有什麼誤解也可以一併說開啊。”

“好。”靜默了許久,才聽她顫聲道,“你去叫江城過來。”

*

房內放着冰山,寒意從四面八方湧入體內。

江城頷首掀起珠簾,背後的門便被人輕輕關上,杏遙正緩緩放下捲簾。他知道這是明霜審問人時的一貫作風,只是今日略顯異樣,屋裏的人很多。

陳阿元立在一旁,垂着手,眼角尚有淚痕,明霜就坐在前面,帘子落下的陰影把她罩在其間,看不清神情。

她手裏握着一封信,握得太緊,手背上青筋畢露。

信封雖是最尋常的竹紙,江城卻隱隱約約意識到了什麼,抬頭時,見她目光有些淡漠,不喜不悲的。

明霜把信紙扔到他面前,柔聲問:

“你寫的?”

輕飄飄的幾頁滑落在他腳邊,垂眸便能清楚地瞧見信箋上的墨跡,每個筆劃都足以定他死罪。江城拽緊拳頭,頓了許久,才出聲道:“是。”

“你知道你寫的是什麼東西么?”

“知道。”

“你知道?”她似笑非笑地重複了一遍,“這麼說來,不是第一次了?這一年,你在明家撈的東西不少吧?”

他顰了顰眉,嘴唇微動,卻仍舊沉默着。

“難怪嚴世伯要讓你來呢。”明霜靠在椅子上,望着他,艱難地帶着笑容,“武功那麼好,又有我罩着,誰會懷疑你?”

江城澀然開口:“我只是……奉命行事,並非有意要瞞着你。”

“果然是嚴家養的一條好狗。”她邊笑邊點頭,“所以呢?為了讓你能有個正當理由跟着我,於是把我推下水么?”

他抬起頭,幾乎無力地辯解:“是嚴大人的意思,我從來沒想過要害你。”何況那時,他根本不認識她……如果早知會有今日,無論如何他都會阻止。

“真是巧。”明霜對着他冷笑,“喬清池前不久也同我說過一樣的話,你說我信誰呢?

“反正只要我不死就對了,是么?無論是被人推下水,還是被人劫持,只要我還活着,你們就問心無愧了,是不是?!”

“不是……我的確是受嚴大人所託在明府卧底,可我……”他神色悲戚,“可我喜歡你,也是真的。”

“喜歡我?你們都說喜歡我,我的喜歡就這麼廉價么!”明霜指尖深深扣緊扶手,雙目通紅,“你和喬清池是一樣的!你比他還要可恨,你整整騙了我一年!我那麼信任你!至始至終沒有懷疑過你,而你呢?”

她滿腔的怒火順着眼淚滴透衣衫,“你做什麼事都瞞着我,暗殺張毅的事你瞞着我,喬清池偷梁換柱你也瞞着我,我在外面替你說盡了好話,受盡了人的白眼,把整顆心都給你了,結果換來的是什麼!?”

屋裏的冰山隨着溫度的升高開始破裂,那些冰水,像是浸入骨髓,從頭到腳一片寒冷。

什麼離開明家,什麼一起私奔……她一度真心誠意對待的人,一度想放棄一切和他相守一生的人,到頭來竟也是在騙她。

她覺得自己就像是個笑話,連到最後都不願意相信,哪怕他矢口否認,哪怕他說這一切都是阿元設計的陰謀,怎樣都好,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承認,為什麼不一直騙下去……

“連你都在利用我……”她幾乎痙攣地抓着輪椅,流着淚朝他哭道,“你們全都衝著我下手,為什麼?是覺得我好欺負嗎?是嗎?!”

她嘴唇白得嚇人,眼淚順着臉龐滴下,江城喉頭微哽,輕輕喚她:“霜兒……”

“你閉嘴!”明霜抄起手邊地茶杯,猛地摔向他,清脆的聲響伴隨着滾燙的茶水一齊在地上濺開,然後又緩緩流淌到她腳邊。

“你們每個人都在騙我……”淚眼迷濛,她心裏恨極了,衝著眼前的昏黑哭吼道,“你們每個人都騙我!我對你們再好,你們還是要騙我!就因為我是個瘸子,到頭來……你們終究瞧不起我!”

她曾經那麼信任的人,如今站在她的面前說,他也是在利用她。

這一刻,她覺得整個世界都是黑白的,所有人都是假的……

她還能信誰?

杏遙聽得心裏如刀絞般難受,咬着嘴角抹眼淚。

“小姐……”

明霜緩了口氣,“我不想看見他。”她怒目望着江城,他眼裏的情緒太過簡單,近乎認命地與她對視。

“杏遙,阿元,把江城帶到我爹爹跟前去。”她啞着嗓子,“你告訴他……”

明霜含淚咬了咬牙,“這個人,以下犯上,出言不遜冒犯了我。明家養不起這樣的侍衛,送回嚴府去吧!”

她現在,什麼也管不了。

心裏空落落的,連呼吸也變得艱難起來。

“今天的事,不許任何人傳出去。”

見陳阿元還在發怔,明霜回頭喝道:“還愣着幹什麼!”

杏遙忙拉着他過去,一前一後的輕手輕腳從屋裏離開。

珠簾被掀起又放下,叮叮噹噹作響。等她回過神來時,周圍已經空了。

擺在角落的冰山往外釋放着寒氣,白煙滾滾,腦中一片混亂,似乎什麼也沒有。

姚嬤嬤悄然進來,走到她背後,輕輕往她肩頭摁了摁。

明霜訥訥的轉過頭,眼裏噙着淚水,盯着她半晌都沒有說話。

姚嬤嬤摸着她的髮髻,澀然道:“想哭就哭出來吧,別憋着。”

明霜呆愣許久,咬着下唇,伸手抱住她腰身,哽咽道:

“阿嬤……連他都騙我,連他都是騙我的……”

姚嬤嬤聽得心裏酸澀,緊緊摟住她,拿手一下一下撫着她背脊。

“沒事了,沒事了,總會過去的,我們霜兒最勇敢了……”

她全部的耐心都在這段時間裏被消磨殆盡。

如今剩下的,也不知道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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