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千千結】

23.【千千結】

明綉回到住處就氣急敗壞地摔了一通東西,張姨娘在旁直罵她。

“你朝茶碗置氣幹什麼?早說你這急性子應當改一改,怎麼著也要把事情查清楚了再去找她討說法,這下好了,自己弄得臉上沒光彩。”

“我不管!”她撒完了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又是跺腳又是揮拳頭,“我也要一個侍衛!憑什麼她明霜就能有?不公平!”

“呸。”張姨娘正嗑瓜子,掉頭就啐她,“要什麼不好,要這個東西?你當她有個侍衛是很得意的事兒么?”

明綉不解其意:“難道不是嗎?”

“傻妮子,誰家清白小姐院子裏養侍衛了?”張姨娘笑她蠢,“一個女兒家,滿園都是姑娘,忽然擺個大男人進去,老爺什麼意思,你還不懂么?”

她越聽越糊塗,仍搖搖頭。

張姨娘把瓜子放下,“她這副身子要嫁好人家是難於登天,不過到底是自己女兒,老爺心疼啊。說是讓江城去保護她安全,誰知道做的什麼打算?你想想看,未出閣的小姐,帶個貼身侍衛守在閨房前,這像話嗎?府里這麼多張嘴,傳來傳去的,你以為她名聲好聽?還嚷嚷着要個貼身侍衛,真不嫌丟人。”

明綉後知後覺地喃喃自語:“原來是這樣嗎?”

明家有護院,侍衛也不少,但獨獨明霜一個人有貼身侍衛,細細一想,是覺得奇怪。

“那我不要了。”她說得很洒脫,揚起眉,“果然不是什麼稀罕的。”

張姨娘聽完,兀自悠哉的端茶喝水。自己生的娃,還是她自己最了解。

丟步搖的風波尚未過去,初三這日,府里就傳來明錦和瑞康王世子的喜訊,說是已經正式下了財禮,光箱籠就有十來個,抬聘禮的流水一樣從門裏進來。

婚期就定在冬月初二,說短不短說長不長的時間,這是明家嫁長女,大婚不能輕慢,耗資更自不得從簡。下請帖,備嫁妝,辦酒宴,請陰陽先生,諸多事情忙得不可開交。

明錦要成親,明霜作為妹妹的自然要出點賀禮表示表示。

她這個人素來不喜跟人撕破臉,便是不大待見誰,明面上也從不顯露出來,自己有鋪子有錢,於是大大方方出了十匹上好的綾羅送過去。杏遙回來就掩着嘴笑說:“你是沒見着大小姐那表情,又驚又喜的,還抓了一把錢給我呢!”

“那你可要好生收着。”明霜一面穿針線,一面打趣,“往後就沒這個機會了。”

婚禮熱熱鬧鬧的籌辦着,秋季也慢慢到了尾稍,寒冷的冬天就要來了,對於旁人來說不過是多添件衣裳,然而對於明霜而言,這無疑是最難熬的季節。

氣候越冷,她的腿便會越疼。這是舊傷,年年如此,此前住在南方時還能忍一忍,今年遷到汴梁,氣溫比杭州要寒上一倍,早早地就覺得腿上隱隱作痛,起初尚不覺得有什麼,直到霜降這晚,枝頭的露水結成了冰,她從夢裏驚醒,扶着床沿叫杏遙。

“小姐,您叫我啊?”杏遙掌了燈,睡眼朦朧地進來。燭火一照,赫然看到明霜的面容慘白如紙,嘴唇毫無血色,滿額的冷汗。

她一個激靈,登時把燈盞放下,急匆匆撲到床邊去。

“小姐,您怎麼了啊?……難道是又疼了?”

她有氣無力地點點頭,語氣都帶着輕顫:“遙遙……我……疼得厲害……”

小腿上的劇痛一陣一陣的蔓延,像是萬蟻噬心,又酸又脹,真恨不得立刻死過去。

“今年怎麼來得這麼早?這才入冬呢!”杏遙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拿帕子給她擦汗,慌裏慌張地把姚嬤嬤、未晚、尚早,一干小丫頭全部叫醒。

夜風清冷,窗外的樹枝緩緩搖曳。

杏遙把藥丸子抖出來喂她吃下去,苦着臉去問姚嬤嬤:“這管用么?小姐渾身都發抖……”這該有多疼啊,她心疼地把明霜抱住,“為何這次這麼嚴重?”

姚嬤嬤在屋子裏來回走了幾趟:“北方冷,姑娘沒來過,怕是受不住。這樣下去可不行……”她一拍手,拉着未晚,“走,去叫大夫。”

“好!”

姚嬤嬤把架子上的外袍取來穿上,回頭叮囑杏遙:“你把小姐照看好,這事兒最好還是和老爺說一聲去。”

杏遙急得掉眼淚,重重地點頭:“誒。”

明霜彷彿救命稻草一樣的死死拽住她,四肢止不住的抽搐,鋪天蓋地都是疼痛,膝蓋以下似乎失去了知覺,僵硬如鐵。

多少年沒這樣痛過了,生不如死的感覺,像是剎那間回到了十年前,她伏在地上,眼睜睜的看着馬車輪子從腿上碾過,耳邊噼里啪啦,似乎自己都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

她伸出手呼救,一抬眼,葉夫人和明錦的馬車在視線里絕塵而去。

爹爹……

爹爹救我……

而駕車的人卻馬不蹄停,寬大的衣袍在風中獵獵翻滾,腰間掛着娘親手繡的香囊,那個背影,她一生都忘不了。

她有多恨,恨透了明見書……

起初明霜還只是小聲哀鳴,到後來漸漸忍不住地開始喊疼,靠在杏遙的肩頭一個勁兒流眼淚。

“小姐,你忍忍,你忍忍……大夫一會兒就來了。”杏遙看她這樣心中酸澀不已,卻又什麼也說不出,哽咽難言。

“多拿些被子,把小姐腿蓋住,快點快點。”

底下的小丫頭手忙腳亂地抱被衾找湯婆子,院子裏亂成一團。

江城聽到動靜走進屋時,就看見明霜蜷縮在床榻上,滿頭青絲散亂,襯得她臉色異常的難看,細碎的呻/吟聲裏帶有哭腔。

他立時一驚:“出什麼事了?”

“江侍衛……”杏遙茫茫然地望着他哭,“小姐……小姐腿疾犯了。”沒見過她疼得不成人形的樣子,她也慌了神。

江城顰起眉:“叫大夫了嗎?”

“嗯、嗯……姚嬤嬤去了。她讓我在這兒照顧小姐。”

明霜已經疼得不知所措,眼前矇著一層白霧,看了江城一眼,想哭也不是,叫也不是,混亂得恨不得一頭撞死。

“您別咬着牙,當心把舌頭傷了。”杏遙扶住她,手足無措地掐住人中。

明霜一把揮開她,語不成調的低低的啜泣:“我要吃冰葫蘆……”

杏遙和江城皆怔了怔,她哭笑不得:“小姐,這會兒哪兒來的冰葫蘆。”

“我要吃那個……”她像是發了魔怔,嚎啕大哭,“我要吃那個,現在就想吃……”

是淮南一帶特產,知道她想家了,杏遙愈發覺得酸楚,伸手只好伸手抱住她,“好好好,等看過大夫咱們就回去吃。”

她摟着杏遙,雙目訥訥地盯着虛里,冷汗和淚水黏着濕發貼在臉頰上,這樣的場景,他實在是看着難受,幾步走到床邊。

杏遙含着眼淚不解:“……江侍衛?”

江城俯下身替明霜將鬢邊的髮絲輕柔地掠至她耳後,“她這樣太痛苦,讓她睡一會兒吧,睡着就不疼了。”

說完他便伸手點了她兩處睡穴,明霜微微一顫,很快便靠在他肩頭靜靜合上眼。

杏遙見狀一喜:“還、還能這樣?我怎麼沒想到呢。”

“扶她躺下。”

她頷首,忙胡亂抹去眼淚,把床尾的厚棉被拉上來給明霜嚴嚴實實的蓋住。

“謝謝你啊。”

他搖頭說不客氣,然後又問:“冰葫蘆是什麼?糖葫蘆么?”

“不是。”杏遙解釋道,“是南方的一種小吃,麵粉做成的葫蘆,撒了白糖用油炸了,口感很好。小姐從前喜歡當作零嘴吃的。”

江城緩緩應了:“京城有得賣么?”

她為難地搖搖頭:“沒見着……你要去買?那東西不好找的,算了吧,小姐這會兒是急了,胡亂說的,明早好起來就會忘了。別放心上。”

他沒再說話,轉身就往外走。正巧姚嬤嬤領了個老大夫氣喘吁吁地從他身邊擦肩而過,明見書跟在後面,隨行的還有葉夫人和大小姐。

江城恭敬地立在旁邊俯首施禮,眼見着一群人進了屋,他才稍稍寬心。

好在有人還惦記着她,也算是件好事吧。

此時不能進門,江城只好在窗外站着,夜風撲面而來,燈光把屋內的情景投射在窗上,杏遙摁着她,大夫正坐在一旁施針。

明霜在睡夢間喊疼,眼淚浸濕了枕巾,喃喃地念着胡話,滿口都在喊娘親。

葉夫人不是她的娘,她的生母已經去了,即便叫了娘,又有誰會答應?

往日裏見她嘻嘻笑笑慣了,常是一副不正經的模樣,從來不知她這麼多年是受着這樣的痛苦過來的。

江城眉頭越皺越緊,終於聽不下去了,提了劍舉步離開。

“怎麼樣?”

看大夫撤了針,明見書趕緊上前去問。

“二小姐這是陳年的老毛病了,治不好。”醫生把袖子放下,朝堂屋走,“眼下止住了痛,再開點方子,吃幾天,頂多緩解個病情。”

葉夫人緊接着問:“沒有大礙吧?”

“不妨事的,多注意給她揉揉腿,推拿一下。”

命小廝帶這位先生下去寫方子,葉夫人回頭看了明霜一眼,頗有幾分感慨地朝明見書道:“這孩子也是怪可憐的,每年都要這麼病一場么?”

五年的時間,他很少回江南,這個問題自然答不上來,姚嬤嬤忙出聲回答:“此前沒有這樣嚴重過,想是今年初到汴京,還沒適應氣候。”

葉夫人哦了一聲,“你們這些做下人的要好好伺候着,小姐不容易,吃什麼要什麼不能缺着,房裏若冷了也該早早燒爐子才是。她能犯病不都是你們疏忽么?再有下次我決不輕饒!”

一屋子的人大氣都出不了,唯唯諾諾地稱是。

等開了方子,熬了葯,葉夫人一行才陸續回房休息。

杏遙守着明霜一口一口仔細喂她把葯吃了,不知是不是因為先前江城點了穴道的緣故,她仍舊昏睡不醒。轉念一想,睡著了也好,醒着那得多疼啊!

她是打小就在院子裏伺候她的,看着她從活蹦亂跳的小姑娘一夜之間變成了這樣。原本出門的時候還是好好的人,一回家渾身都是血,小腿尤其扭曲得不成形狀。

那段日子無疑是明霜最煎熬的時光。

她當時還是個粗使的小丫頭,煮茶的時候偷聽到大夫說話:

您家二小姐這腿怕是一生也站不起來了。

沒了腿,也沒了親娘。

明霜醒來就坐在床上發獃,眸子裏空洞得像是沒了未來。

她趴在窗邊偷偷瞧她。

她不吭聲,也不吃東西,神情木訥,這樣一坐就是整整一天。

小姐有沒有過輕生的念頭?

她說不好,但想必是有的。

只是後來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明見書身上,用力去恨他,發了狠的恨他。扎小人,養小鬼,制蠱蟲,一張宣紙上用硃筆寫滿了他的名字。

恨着恨着,就發現自己還是有活下去的必要。

人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杏遙狠狠抹去眼淚,拿帕子輕輕給明霜擦額上的汗珠。

“小姐,沒事了,沒事了,都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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