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失望

姜宣坐在被告席上，一抬頭就看到了穿着麥哲倫軍裝的伊恩，他高高在上地坐在審判席上，像第一次遇見的時候一樣，戴着白手套，耳朵前所未有的藏到了頭髮里，沒有露在外面。

伊恩嚴肅的時候極少，但是正因為這樣，一旦他嚴肅起來，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壓迫感，讓整個法庭都沉浸在肅穆和莊嚴之中。

開槍射擊的人那些人基本上早已被定罪，來這裏只是走個過場，只用在陪審團宣讀完畢起訴書之後認罪就可以了，畢竟麥哲倫基本上已經廢除了死刑，除了最惡劣的幾人被判處人道主義處決之外，其他人的審判結果對他們而言並沒有太大的觸動。

身處堪多星，已經是身處人間煉獄，或許，死亡反而是一種解脫。

姜宣冷眼看着和自己一起來的那些人當庭認罪，默然無聲。

他的庭審是在最後，由陪審團宣讀起訴書。

“被告：辛迪·勞倫斯男性28歲（未成年）麥肯星人畢業於帝都大學生物學院，身份ID：xxxxxxxxx

於宇宙歷3208年6月8日，堪多星，因其對個人問題的處理不當，直接引發萬人動亂，造成328人死亡、1064人重傷的嚴重後果，事發之後，被告拒不合作，不肯交出重要物證，致使調查工作不能正常開展。

特此提出訴訟。

此致

麥哲倫第一軍事法院

起訴人：麥哲倫第一軍事法院

3208年6月9日”

起訴書宣讀完畢，由被告的律師對此作出申辯，長時間的你來我往之後，終於輪到姜宣這個當事人開口了。

總軍法官伊恩問：“關於原告的起訴，被告有什麼要為自己申辯的嗎？”

一隻低眉斂目，彷彿事不關己的姜宣終於抬起頭來，直視伊恩那雙祖母綠一般璀璨的雙眸，“陛下曾經說過，“帝國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公民。”我算是帝國的公民嗎？”

“凡是擁有麥哲倫帝國國籍的自然人，都是帝國的公民。你當然是。”

姜宣繼續問：“《憲法》規定，任何人、以及任何團體，不得以任何形式侵犯帝國公民的私隱權和人身安全，否則，當事人有權對此作出反擊。對嗎？”

“是的，這叫‘正當防衛’。”

伊恩繼續點頭，心中難掩讚許，這個氤嫚正如陛下期待的那樣，迅速的成長起來。他不再像個從原始社會過來的野蠻人，已經開始知曉，如何讓自己名正言順的取得他想要得到的利益。

“那麼，請問，你們向我討要的證物是重要的人寫給我的書信，書信是屬於我的私人物品，我拒絕拿出，不正是在維護我的私隱權嗎？何錯之有？”

姜宣笑，笑意中透着犀利的睥睨，“至於說因我之故引發萬人動亂，我也不認。有人妄想當眾暴露我的信件內容，我憑什麼不能反擊？即使是反擊，我也不曾傷及人命。你們不是做過調查了嗎，死者全都是死於激光射線，而我的槍支上根本就沒有消耗彈藥的跡象。在那場動亂中，我沒有開過一槍。我何錯之有？為何認罪？”

“難道僅僅是因為我對不公、對侵犯我人身權利的人沒有做出忍耐和退讓，就要以莫須有的罪名讓我認罪嗎？”

“皇帝陛下說過的話，你們就是這麼踐行的嗎？因為我身處堪多星，是罪犯，曾經可能做過不好的事情，就要被人肆意侮辱，不能反抗？一旦反抗，出現任何不良後果，就都是我的責任嗎？”

圍繞在審判庭周圍的攝像頭將廳內的畫面和聲音同步到雲端，同一時間，做過叫辛迪的年輕人就轟動了整個麥哲倫。

麥哲倫人追求文明、公平和正義，這一段話，巧妙地將他的個人問題放大到了社會問題上，歧視和壓迫永遠無法被消滅，即使是文明高度發達的麥哲倫也一樣存在不公。

“我永遠不可能認罪！”

這句話一出，震撼了無數人的內心。

面對着強權又如何？身處人間煉獄又如何？只要一息尚存，總有人永遠不會屈服。

姜宣的語速不快，但是卻帶着奇異的韻律，這種韻律不似麥哲倫人的口音，更不曾在任何民族的智慧生物身上聽到過，但是卻極有美感，優雅舒緩中，剛硬犀利的抑揚頓挫隱現鋒芒。

伊恩被震了一下，他無端的覺得，姜宣說的話並不僅僅是“認罪”這件事情，他似乎還有更深的執念，永遠不會放棄，永遠不會妥協。

原告律師也滯了一瞬，好在他專業素養過硬，沒有太過失態，立刻就抓住了姜宣話中的漏洞，“此事是由你而起，並且有認證可以證明，事發當時，是你先動的手，直接引發了這場衝突，此事你難辭其咎。”

姜宣嘲諷地勾起唇角，反問：“別國冒犯麥哲倫，並且在麥哲倫多次警告之後仍然不改。請問，在這種情況下，麥哲倫是否可以付諸武力，以衛國威？”

“不要告訴我情況不同，不能類比。對我而言，維護我的個人尊嚴，和維護帝國的尊嚴並無不同。”

姜宣直視着高高在上的伊恩，問：“請問法官大人、以及在座的各位，如果遇見和我同樣的情況，重要之人的來信被人當眾拆開、當眾宣讀，被惡意地嘲弄，請問各位會如何抉擇？”

這個答案幾乎不用考慮，對於極為重視私隱的麥哲倫人而言，這絕對是極大的侮辱和冒犯，是能夠用生命來抗爭的尊嚴問題。

正當眾人啞口無言的時候，法庭門口突然傳來一陣微弱的騷動。

門被推開，一隊身着整齊制服的護衛隊員邁着堅定的步伐走了進來。

這是帝國無人不知的皇家護衛隊，他們的出現意味着什麼，在場的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端坐在審判席上的伊恩微微一愣，陛下竟然來了？

來不及多想，他連忙率領各位法官走了下來，準備迎接帝國的最高掌控者。

姜宣下意識地捂住胸口，裏面那張沾染了自己血跡的紙張彷彿在發著熱，讓他渾身的血液都開始急速流淌起來。

陛下竟然真的出現了！

是為了自己而來的嗎？

他看到自己會作何感想？

姜宣無意識地微微屏住呼吸，距離自己離開陛下身邊，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了，不知道他現在是什麼模樣？

皇帝陛下就在所有人的矚目中走了進來。

他穿着黑色的軍裝，肩膀上綉着紅色的暗紋，高貴得無人能及。

陛下的目光掃視過在場的所有人，微笑：“我剛剛結束一場會議，正好過來看看情況。各位繼續，我旁聽就好。”

伊恩是知道陛下今天的行程安排的，他今天的行程排得滿滿得，估計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是怎麼擠出時間來這裏一趟的？陛下來這裏，為的是這場動亂，還是此刻正被審訊的對象——姜宣？

伊恩壓下心中疑惑，宣佈繼續。

陛下走到角落裏，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對姜宣熾熱的視線視而不見，如同往常一樣，臉上的神情謙和又專註。

得不到回應的姜宣只能收回視線，心不在焉地應付着法官的問詢。每說一句話，都忍不住去想，如果是陛下，會如何回答。

慢慢的，連伊恩都看出了他的神遊天外，審訊根本無法繼續下去。

陛下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微微蹙了一下眉頭，安格斯教授對於貝拉礦的研究有了新的進展，他今天一整天都在處理這件事情，好不容易抽出時間過來，坐不了多久就要回去。

繁忙之中抽出時間過來，他想看到的並不是這樣的畫面，這種讓他覺得自己的心血白費了的畫面。

伊恩注意到陛下的神情變化，適時地宣佈中場休息，十分鐘之後，審訊繼續。

姜宣被人帶着走到了一扇門前，不用想，他就知道裏面的人是誰。

他綻開笑意，確保自己看起來賞心悅目之後，這才推開門走了進去。

只是剛一推開門，他臉上的微笑就徹底凝固。

他對上了陛下失望的視線。

“宣，你讓我失望了。”

陛下坐在那裏，第一次毫不掩飾他的疲憊，彷彿嘆息一般，說著讓人心碎的話。

他，讓他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