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強顏歡笑
葭瑤宮有棵畢缽羅樹,那是天上地下唯一一棵白色的樹。
通體雪白,盈盈發光,從樹榦到葉子,不見一絲青綠色。
這棵樹已經存在了萬萬年,當初天後命人建造葭瑤宮時,特意繞開它,將其圈在了院圍里。由於樹齡悠久,樹榦又粗壯又高大,直聳三十三天,一眼望不到頭。
樹冠亭亭如蓋,白色枝條根根舒展,滴水葉尖似尾翼,片片欲飛。
整棵樹的姿態,像是一個等待情郎擁抱的雪衣少女。
天婈為答謝夙野而設的小宴,便擺在這畢缽羅樹下。
白玉雕花案上擺放着幾碟精緻小菜,並兩隻青花玲瓏瓷的酒壺。
天婈邊給夙野斟酒邊嘟囔:“箬輕忒小器了,私藏着好酒捨不得給我,那瓊漿玉液淡如白水,我想你定喝不慣。幸好前幾年我親手釀的梅子酒,還有兩壇在梅花樹下埋着,若不是瓦瓦提醒,我倒忘了。你嘗嘗味道如何?”
夙野坐在天婈對面,唇畔含着一絲笑意:“箬輕的酒性烈醇厚,他是怕你再喝醉了。”
天婈想起那晚,臉上有些微熱,嘴硬道:“才不是,他就是捨不得。”又問,“你幫他說話,何時同他這麼熟了?”
夙野道:“小時候他還救過我,你忘了?”
經他這一提醒,天婈記了起來,夙野在天庭做質子時,箬輕尚在妙炎宮學藝。
那時候,仙魔兩族剛剛結束戰爭,死在夙野父親手下的仙兵仙將不計其數,仙族恨透了魔族。有些死了親人的仙家無法報仇,便將仇恨全都發泄到魔族質子身上。
夙媚兒因是女流,又長了一張楚楚可憐的臉,見了欲想尋她麻煩的人,立即露出我見猶憐的表情,細聲細語地垂首道歉。做足了小伏低狀,倒沒幾個人忍心為難她。
夙野就不一樣了,脾氣比骨頭硬,沒少被欺負。後來天婈讓他住進葭瑤宮,才好了些。
不過天婈彼時只是個黃毛小丫頭,並非人人都忌憚她,尤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熊孩子。比如火神家的二公子,祝離。
祝離比夙野大兩百歲,生得虎背熊腰,比同齡孩子要高大許多,是出了名的小霸王。
他父親在仙魔大戰中受了重傷,瞎了一隻眼睛。祝離懷恨在心,又聽信了其他孩子的挑撥,尋了個理由將夙野誆到無人處,將他劈頭蓋臉打了一通,並拿出天火焚燒他的頭髮。
天火是偷來的,祝離當時不知輕重,不曉得點火容易滅火難。他看到天火從夙野的頭髮上迅速蔓延至全身,很沒出息地嚇尿了,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他只想教訓一下夙野,並不想要他性命。
眼看天火就要將夙野吞沒,幸好箬輕及時出現了。
那時候的箬輕已脫了幾層頑劣氣,正努力朝他父親希望的那個方向發展,立志做個剛直、正義之人。
他見了那情形,立即幻出一股冰泉從夙野頭上罩了下去,又英勇地甩了祝離幾個巴掌,訓斥了他一頓。
從那以後,祝離的頭號敵人便從夙野變成了箬輕。
夙野全身被天火焚燒,雖性命保住了,但傷的很嚴重。箬輕送他回葭瑤宮時,他仍昏迷不醒,天婈望着他如焦炭一般的身體,嚇得直掉眼淚。
醫治了好幾天,夙野始終昏迷,病情不見好轉,反而有加重的趨勢。天君考慮到許是體質不一樣,立即通知了魔族,不多時,魔族便派人來,徑直將他接了回去。
夙野倒也因禍得福,結束了漫長的質子生涯。
天婈以為夙野不知道是箬輕救了他,原他是知道的。
夙野又道:“長大后,我特意尋到他,當面道了謝。後來他到王宮找我喝過幾次酒,我們也算相識了。”
天婈點了點頭,難怪那晚箬輕會把她交給夙野。
這頓飯吃的極安靜,聊完了箬輕后,兩人均陷入了沉默之中,只聽得到玉箸與龍泉青瓷碗輕輕磕碰的叮噹聲。
應招的話,讓天婈不能再用以前的態度對待夙野,她一直避開着不去看夙野的眼睛。
夙野毫無所察,淡然又優雅地嚼着米飯。
用完餐后,夙野唇畔含着一絲笑意,道:“味道甚好,謝謝款待。”又問,“瓦瓦做的嗎?”
天婈搖搖頭,一臉嫌棄:“她那笨手笨腳的,生個火都不會。”
夙野唇畔的笑意更深了,“那是,你親自下廚?”
天婈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他為何會這樣想,她好歹是天君之女,向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一是沒興趣,二是懶。遂道:“我親自……請了御膳宮的神官做的。”
見夙野依舊含着笑,笑嘻嘻地補充了一句,“不過菜式都是我定的,我依稀還記得你的口味。”
一陣風吹過,白色的畢缽羅葉簌簌飄落,夙野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問:“天婈,你還難過嗎?”
天婈微微一怔。
夙野輕聲道:“那晚,你喝醉了拉着我的衣襟一直哭,我從未見過你那樣……”
天婈笑了一聲,“讓你見笑了,我大概是喜極而泣吧,好不容易重返了天庭,又遇上這等喜事,多值得開心呀。”
那笑容燦若朝陽,眼眶裏盛滿了愉悅,天婈笑的很完美,一絲破綻都沒有。
可就因太完美了,夙野覺得不對勁,他不由分說地拉過天婈的胳膊,手指按到她的脈搏上,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了下去,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喝了訛獸血?”
天婈握着玉箸的手漸漸僵硬,嘴角扯成一條直線,眼裏卻還盛着笑意,看上去,極其怪異。
她怎麼會不難過,她難過的快要死了。
可她更受不了人人向她投來的憐憫目光,以及各種欲言又止,是想勸慰她卻不知如何開口的尷尬。
過去,她毫不掩飾對蘇夜黎的好感,大庭廣眾下勾住他的胳膊行走是常有的事。旁人見了,紛紛會心一笑,交好的還會調侃一兩句,青梅竹馬、金童玉女之類。
如今蘇夜黎娶了旁人,那些舉止都變成了打臉的巴掌。
她已經夠難受了,實在沒有精力再去應付那些“好意”。
服用了訛獸血,至少她看上去很正常,若無其事,舉止得體,面色紅潤,跟旁人有說有笑。
擔心她的仙友親人們以為她放下了,都鬆了一口氣,她如願,不再看到憐憫的目光。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一切都是假的!
到了晚上,強烈的孤獨感鋪天蓋地的襲來,她必須要依靠藥物才能入睡。
一片白色的葉子飄落到天婈手背上,她反手拾起,笑着對夙野道:“你放心,這血是經過改制的,我說的話大部分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