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第一章
坐在鋼琴邊的青年僵硬着背脊,黏滯的空氣中浮動着叫人不安的因子,被厚重窗帘遮擋只透進一束的金色陽光落在他的臉上。
那雙鋼琴家的白皙修長雙手慢慢地痙攣般蜷起來,最終虛虛握成拳。
青年循着聲音,緩緩轉過頭來,陽光將他的臉龐裁成陰陽兩面,鼻樑以上被陰影籠罩,而光潔的下巴被細細照出絨毛。他顯得疑惑,一雙空洞的眼睛毫無着落地透過前方的人望向更遠的地方,拘謹地選擇簡單的詞彙,重複着那人的話,問:“他……死了?”
張啟明艱難地點下頭,隨即意識到這位雙目失明的鋼琴家是看不到他的動作的,於是他嘶啞地將消息再次陳述:“二爺他……受了槍傷……不治身亡……周先生,根據二爺生前遺囑,我們將會照顧您一生。請您儘管放心。”
他同情地望着面前的青年。
周懷凈十七歲父母雙亡,雙目失明。
那一年的劇場表演,陸二爺臨窗垂眸,安靜地聽他演奏一曲《月光》,從此染上了名為“周懷凈”的毒,一發不可收拾。
優雅安靜的鋼琴家被陸二爺帶回這座遠離人煙的府邸,金屋藏嬌近十年,今天之前再無第二人踏足。
誰能想到,叱吒風雲的陸二爺臨死前的最後一個遺願,竟是請求下屬照顧好被囚禁在山中的愛人?
英雄難過美人關,銷魂莫過溫柔鄉。
雖然陸二爺是自己效忠的人,但對於周懷凈,張啟明難以不同情。十年前,是他奉命親手將人擄來,害得彼時清透的少年懵懂地被關在此處,不知曾經受了怎樣的折磨和痛苦。
“周先生,二爺為您請的心理醫生已經到了,我到樓下接他上來,您稍等一下。”
青年轉回去,置若罔文。
意料之中未得到回答,張啟明更加憐惜周懷凈。二爺說他有自閉症,也不知這十年究竟是受了怎樣的痛苦,才不願同人交流,而二爺為了私心,寧可不幫他醫治,由他封閉自己的世界。只要不逃離,怎樣都好。
在情愛面前,陸二爺不過是個為情所困苦心積慮的平凡人。
張啟明到樓下接待秦醫生。
這位著名的心理諮詢大師是陸二爺的專屬醫師。在此之前,儘管有人時常在背地裏偷偷罵著陸二爺是個神經病,但誰也沒當真。
可誰知道,陸二爺真的有精神分裂症。
陸二爺昨天發了病,離開別墅到另一處府邸。半夜裏,照顧他的阿力聽到樓上陸二爺焦躁的腳步聲,阿力要上樓,陸二爺站在樓梯口,瞪着一雙血紅的眼叫他滾,猶如一頭即將爆發的嗜血的野獸。
阿力恐懼地不敢靠前,不斷後退。
陸二爺忽而舉着槍,對着空氣里掃射,一邊自導自演着一齣戲,嘴裏嘟嘟噥噥:“懷凈別怕,我來救你了。”
阿力心知不妙,連忙朝外跑,要去請人來幫忙,可一聲槍響,子彈射中了他的腿。陸二爺舉着槍慢慢向他逼近,俊美蒼白的容顏被幽暗的光線映出魔鬼的神態,獰笑着道:“誰也別想搶走他……誰也別想……”
“二爺!二爺是我!”阿力全身的肌肉緊繃,試圖喚醒他的理智。
陸二爺的腳步果然停了,盯着他看了一會,惡狠狠道:“沒想到竟然是你夥同外人企圖搶走我的懷凈。”說罷,黑洞洞的槍口對住了他忠實的下屬。
“二爺,周先生還在雲山別墅等您。”
陸二扣槍的手指頓住了。他手中的槍落到地上,瞳眸一瞬清明,下一秒卻神經質地撿起槍追着大門的方向跑去,嘴裏仍囔囔着“懷凈”。
阿力擔心他的安危,拖着受傷的腿爬到電話旁邊,喘着氣撥出號碼。
當張啟明接通電話,阿力還來不及說話,只聽門外一聲槍響,強烈的不安感從心底湧出。
他握着電話筒,囁嚅着喃喃:“二爺……出事了……”
秦醫生對陸二爺的病情估測過於樂觀,自從周懷凈出現,陸二爺已經很少表現出過激的妄想症行為,可沒有想到,竟然還是釀成了悲劇。
陸二爺的死亡同樣給他帶來了打擊和挫敗,他原以為能夠救助的病人,沒想到在他眼皮子底下隱瞞着自己的病情,陷入巨大的危機恐懼之中。這孩子也是他看着長大,秦醫生一面恪守醫者的本分,一面也把他當成自己的小輩,天底下敢把陸二爺當晚輩的估計他是僅存的一人了。
秦醫生隨着張啟明上樓。他從陸二爺口中多次聽到過關於周懷凈的事情,雖從未見過,但知道是個本性純良的孩子。
當初陸二爺將周懷凈擄來囚禁在別墅,秦醫生曾經勸過,可出於私心,並沒有報警。在之後的一段時間裏,看着陸二病情漸漸穩定,且慢慢帶了真心的笑意,他心中也是自私地高興的。
如果不是他疏忽了陸二潛意識中害怕失去的恐懼感以及被精神分裂症掌控着的被害妄想……
秦醫生暗暗嘆氣。
張啟明打開敲了敲琴房的門,沒得到回應。他蹙了眉,轉動門把。
依然幽暗的琴房,周懷凈習慣性活在黑暗裏,整座府邸基本籠罩在暗色之中。
陽光從窗帘縫隙鑽進來。
滴答……
滴答……
細小的滴水聲引起張啟明的注意,在門打開的剎那,微弱的血腥味飄進他敏感的鼻息中。
張啟明睜大眼,大步走過去。
青年伏在鋼琴蓋上,安靜地沉睡着,臉上跳躍着明朗的光芒。
他的腳邊,一把槍躺在血泊之中,隨着墜落的血液往上看,青年白色的襯衣被染成一片血紅,胸口綻開妖冶的紅花。
張啟明放輕腳步,走到鋼琴前。
周懷凈的唇角輕輕彎起,彷彿在做一場美麗的夢。
落在琴上的手中握着一隻懷錶,被張啟明輕輕抽出。
表蓋打開,一抹熟悉的低沉聲音溫醇地報時:“懷凈,現在是早上八點二十分,該起床了。”
表蓋的內側,陰沉的陸二爺溫和笑着,而俊秀的青年站在椅側,手被他攥着。
周懷凈的作息一直規律,八點二十之前已坐在琴前,只因昨晚一夜未眠,等着某人回家。
張啟明眼中含了淚,側頭對秦醫生輕聲道:“噓,他睡著了。”
誰也別,叫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