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對峙
徐三的手搭在蕭珩的腕上,平日裏只要稍微看一眼人的氣色就能判斷對方身體狀況的他,這回猶豫了很久。一張平時就愛板着的臉這會兒似乎拉得更長了。
與他再熟悉不過的蕭珩知道,這不是他心情不好,而是心裏放着事兒的表現,於是主動開口問道:“你也甭為難,我的身體自己心裏大概也有數,你就告訴我,還能活多久吧?”
這次醒來后,他的身體是真的傷了根氣,已不是“元氣大傷”可以形容的了。比如現在,尚未入冬,身上就裹了厚褂子,即便這樣,依然感到絲絲涼意,完全不是以前大冬天還能敞着衣襟的樣子。
總是嗜睡,稍稍坐一會兒便覺得疲累,一天裏倒有大半天躺在床上,似乎要把之前所有不足的睡眠都一次性補上一般。只是睡久了也不見得精神就好了,反而更加昏昏沉沉,明明年紀尚輕,卻顯出了一種沉沉的暮氣來。
這大約是他記事以來,第一次感覺到身體自內而外的虛弱。
長清總是安慰他,這不過是恢復過程中暫時的虛弱,在休息一陣就好了,只是眼底的憂色怎麼也不能完全掩藏住。他心中自然也更加清楚,這具身體,已經在崩潰的邊緣。
徐三在眾人面前總是有所保留的,含含糊糊地說著狀況不錯。這一天,他便借口支開了長清,自己過來找徐三透個底。
徐三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烏巴諾的毒已深入您的心脈,若要徹底解除,還得需要一枚完整的狐靈果才行。現在長清雖然把大部分的靈氣輸入您體內解毒,但畢竟還有很大一部分融入了他自身的血脈,無法用來幫忙……”
蕭珩愣了一下,眼睛有些危險地眯了起來,眼底寒光一閃而逝:“你想說什麼?”
無形的壓力從這個前一秒看起來還病懨懨的人身上散發出來,幾乎要壓得人喘不過氣。徐三咽了口唾沫,額上瞬間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來,連忙搖手道:“不不不,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作為一名大夫,任何一種可能性都得告訴您一聲。”
蕭珩盯着他看了幾秒鐘,終於斜斜地往後一靠,又恢復了他歪歪斜斜的樣子,懶懶道:“這事兒就爛在肚子裏吧,別跟第三個人提起了。”
徐三低聲道:“教主,您就放心吧。老頭兒心裏有數,這顧長清別說跟您關係匪淺,就算真的毫無聯繫,一隻開了靈智的白狐畢竟和靈智未開的畜生不一樣,用來入葯是造孽,會有報應的。”
他這話純粹是從醫者的角度就事論事,但蕭珩卻怎麼聽怎麼彆扭,整個眉毛都擰了起來,卻又似乎挑不出刺來,想了想,也懶得費那個腦筋了,蠻橫地說:“長清不但是個開了靈智還能化形的白狐,他跟我不僅僅是關係匪淺,那是我媳婦兒,以後不準拿他舉這種例子!”
打了半輩子光棍的徐三隻覺得莫名其妙,“這種例子”到底是哪種例子?您能說清楚一點嗎?看看一臉“不要再往下說了,再說我跟你急”模樣的教主,最終搖搖頭,覺得戀愛中的人都是神經病,不但現在聽着事關生死的大事還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連講話也毫無條理可言了。
內心暗暗吐了一下槽,徐三口上應道:“是是是,小老兒措辭不當。只是若無合適的解藥,按教主您這情況,恐怕……就在這三五年了。當然,若您好好養着,又長期和顧長清待在一起,由他每日裏為您清除毒素,也許還能再往後幾年。”
蕭珩沉默了一下,他對自己身上這毒一直有個估量,也一直覺得無所謂,反正是沒法子的事兒,多活一天就是賺了。但現在剛跟長清在一起,忽然被告知只剩幾年的時間可以在一起了,卻忽然覺得難以接受起來。
他輕聲開口:“還有別的辦法嗎?我……想多陪陪他。”
想和他在一起久一點,再久一點。兩人一併看日升月落,看四季變換,走遍大好河山,看遍世事繁華。最後當自己無可奈何地離開時,兩個人心中,都能不留遺憾。
當有個人在一起時,似乎平淡無奇的生活都變得值得期待起來,也愈發遺憾時間短暫。
徐三斟酌了一下,道:“教主,有一個辦法也許能拖延一二。您這身功夫很俊,但每次調動真氣,都會加速毒素往心脈的走動,一來二去,消耗的是您自身。若能自廢武功,或許能有個七八年甚至更久的時間。”
蕭珩又沉默了一會兒,有些無奈道:“待我好好想想。”
這身功夫算是他二十多年坎坷之下唯一的收穫,也是他行走四方唯一的依傍,說廢就廢還真做不到。
徐三皺眉:“還請教主早做決定。其實萬魔窟的功夫本就過於霸道,當舍則舍,未必不是好事。”
蕭珩點點頭,正要說話,心中忽有所動,下意識地向窗外看去,只見一個人影飛快地離開了。雖然看不很分明,卻大概也能猜出來是誰,不由地嘆了口氣。徐三問:“怎麼了?”
蕭珩搖頭示意無事,自己功力未恢復,徐三則壓根不會功夫,竟然給人輕易接近了也未發覺,不由地有些無奈。不過也與身在萬魔窟內,警惕心稍稍下降不無關係。
辭別了徐三,想到方才的事,蕭珩皺了皺眉,這人拖了許久,也該解決一下了。
同一時間,顧長清則在問慕容珏:“我聽說白狐一族有秘法可以共命對嗎?你知不知道具體方法?”若不知道,恐怕還得回昆梧山再問狐爸了。但蕭珩的身體現在每況愈下,若不恢復一些,恐怕連上山都困難,哪怕自己可以帶着他,他怕是也難抵禦一路的嚴寒。
慕容珏點點頭,又輕輕搖了搖頭:“方法我倒是知道,但若要用在蕭教主身上,恐怕不太適用。共命一般是兩人都健健康康的情況下,白狐把生命自然延續給另一半。蕭珩身中劇毒,你和他共命不過是同時消耗兩人的生命力,卻並無多大效果。”
兩人商談許久,卻並無頭緒,顧長清心中有些沉重,告辭出來,一時間有些茫然無措。他在這個世界上孑然一身,所有的牽繫都來自於山上山下那麼幾隻狐狸,幾個人類,但現在面對蕭珩的困境,卻一籌莫展。
在山谷中瞎轉悠的時候,遇到了衝天辮和簸箕頭,一群小孩最近和他混熟了,特別愛找這個脾氣很好的大哥哥玩,於是一擁而上拉着他跑開了。顧長清滿腹心事,卻也不忍心掃孩子們的興,按着他們的要求,舞了一套劍,又給他們解釋了一些武學的常識。
這些以前被教主大人禁止的話題,現在一下子開了禁,小傢伙們興奮到不行,因為魔教的功夫過於陰毒,仍然在不能教授範圍中,現在顧長清就成了孩子們中間第一受歡迎的人。
容青站在一棵樹下,看着那個很快和整個魔教的人打成一片的人影,咬了咬嘴唇,眼中透出幾分深深的嫉妒。重重的樹影落在他的身上,讓他整個人都多了幾分陰鬱的色彩。
想到今天無意中聽到的對話,容青眼中閃過一抹不懷好意的光,正要移步向前,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他皺了皺眉,不耐煩地回頭,看到來人時,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和心虛,又飛快地把它們壓了下去,瞬間擠出一個笑容:“教主。”
蕭珩神色不明地微微點頭:“在這兒幹什麼呢?”
容青笑道:“不過是出來透透氣,教主呢?今兒個身體好些了嗎?”
蕭珩這回連敷衍都免了,只是以一種充滿壓迫的眼神淡淡掃視着容青,強大的氣勢成功地讓容青臉上的笑僵了僵:“教主,你怎麼了?”
蕭珩忽然問道:“當初泄露消息,把我們的行蹤告知給沙海派的事,是你乾的吧?”
容青完全沒想到蕭珩會突然冒出這樣一句,差點嚇得魂飛魄散,臉色唰地一下就變了,但他曾經在老教主手底下討日子那麼久,別的沒長進,演技卻早已不俗,立刻反應很快地作出一副極為震驚的模樣:“教主,你為什麼這麼說?”
蕭珩眼中露出一點淡淡的失望:“容青,不要在我面前裝,當初還是我告訴你要怎麼對付老教主的。”
容青身體震了震,卻還是咬咬牙堅持:“教主,你覺得我會想要置你於死地嗎?我怎麼可能害你?”一開始聲音有些顫抖,最後一句卻是擲地有聲,無比堅決。
蕭珩嘆了口氣:“你當然不是想害死我,你是想害死……楊玉珊。”
容青這回徹底瞪大了眼睛,一抬頭對上蕭珩黑沉沉的眼睛,竟不敢分辨裏頭所蘊含的情緒,慌亂地後退了兩步,後背撞在大樹上,悠悠飄落了幾片紅葉。
他強自鎮定道:“我,我要害楊玉珊做什麼?我跟她遠日無怨近日無仇的……”
“我也沒有想到,所以一直在想你和知秋哪個會恨不得我去死呢?似乎誰都沒有道理,我自認待你們不薄,很是疑惑,直到長清告訴我一件事,我才發現,原來原因就是這麼簡單。”蕭珩靜靜地道,“如果是想要我死,找一個沙海派壓根弄不死我,所以應該只是想要拖住我的腳步,讓我們沒法及時往回送解藥罷了。目標,其實在楊玉珊。”
“只是掌管消息的一直都是知秋,你不知道我們在昆梧山腳的那些天,江湖上已經目標一致地要對付魔教,以為光是沙海派,肯定無法對我造成威脅,所以才截下了知秋往外送的信鴿,又把我們的行蹤一點點泄露了出去。等你知道沙海派還跟許多歪門邪道聯合在一起時,已經晚了。特別是五毒道人的出現,恐怕你也始料未及。”
所以蕭珩毒發之時,容青才會一臉獃滯地喃喃自語“怎麼會這樣,不應該這樣的”,因為他得到的消息是滯后的,原本只是想要拖延到楊玉珊斷了氣,沒想到卻差點送了心上人的命。若是知秋想要蕭珩的命,她壓根不會看中沙海派,直接透露給萬家莊或千星寨,會容易得多。
蕭珩是個遲鈍的,一直沒有發現容青對他的心思,還是那日楊玉珊過來辭行,說要出去收哥哥的屍體安葬,顧長清見到這個如花似玉的傳說中的江湖第一美女,感嘆之餘,在她離開后打趣起蕭珩來:“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啊,就這麼走了你捨得啊?”
蕭珩討饒道:“哪有什麼舍不捨得的事兒啊,我有了你,其他人長啥樣對我來說一點關係都沒有。”
顧長清學着那日他對黃夫人說的話:“……你知不知道人類流行養外室啊?說不定他外頭養了十房八房的你都不知道呢?要不然你以為你是誰啊?真能讓他堂堂一個大教主為了你一個放棄一片森林啊?”
蕭珩額頭上淌下一大滴汗,終於知道什麼叫搬起石頭砸自己腳:“我冤枉啊長清,我哪來的一片森林,也就你能看上我這麼一段爛木頭了!”
顧長清哼哼道:“喲,堂堂大教主何必自謙?光這萬魔窟內就有楊玉珊和容青為你牽腸掛肚晝思夜想呢,誰知道外頭還有多少芳心繫在你身上啊……”
看看蕭珩詫異的神色,長清愣了一下:“……額,你不會不知道吧?”
一直留在蕭珩心底的一點小疑問才有了答案。他也沒說出來,跟長清插科打諢一番就過去了。
直到這時,看向容青的眼中一片冷銳:“如今,你又想以什麼樣的方法,來對付長清呢?”
容青面色慘白,拚命地搖頭,卻說不出話來。
蕭珩卻並沒有露出心軟之色,繼續道:“不妨讓我來猜測一下,你今天有心也好無心也罷,去了徐三那裏,正好聽到了我們的對話,所以,大概是會對長清說‘你要是真愛他,就該犧牲自己作為解藥’?或者,若他不答應的話,乾脆用迷藥迷暈了他,再想辦法把他的血悄悄混在我的食物中?讓我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吃掉我的愛人?”
容青整個人在蕭珩的怒氣下瑟瑟發抖,看起來可憐極了。但蕭珩有時候對他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卻並不代表不知道他的本性,過分時還會約束一下,一般而言容青都會比較聽話,也就罷了。
結果這一次,他竟然打算對長清下手,蕭珩稍微想一想都火冒三丈,盡量壓下怒氣道:“下不為例,我會讓知秋派人盯着你,若再有異動,容青,我不會客氣。”
知秋掌管着萬魔窟的情報和執法,過了她那邊,便是正式懲處的意思了,容青的眼淚滾滾而下,忽而抬頭道:“為什麼你會喜歡男人?我一直以為你會喜歡楊玉珊那樣的女人,為什麼我不知道你原來也會喜歡上男人……”
蕭珩頭痛:“與男人女人無關,我喜歡的是長清。”
容青恍若不覺,沉迷在了自怨自艾中:“我知道你一直都嫌我臟,要不是老教主那老不死的天天拿我當爐鼎,我早就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你身邊了……”
“容青你夠了!”蕭珩終於失去了耐心,“別跟我扯這些有的沒的,你其實清楚原因,有些事你沒法做主,自己的心也沒法做主么?身體髒了沒事,心臟了才真正無可救藥。把手裏的迷藥交出來,然後走吧。”
容青似乎被人迎面打了一拳,露出極為痛楚又扭曲的神色,忽而抬頭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教主,你難道不想知道,他到底有沒有愛你到願意為你付出生命么?”
他之前情緒激動亢奮,現在卻忽而變得曖昧不明,似乎帶了一點誘惑,讓人不由自主地便想要順着他的思路往下走。
蕭珩卻只是漠然看他一眼:“這就是我跟你的不同,我永遠不會用這樣的方法來測試對方情深的程度。犧牲一個人成全另一個人,對兩人來說都是痛苦。你以為他不在了,你就會有機會嗎?做夢!”
跟着孩子們打打鬧鬧稍稍向這邊的大樹一靠近,顧長清就聽到了這麼一番話。
其實蕭珩已經足夠小心,拉開了夠長的距離,還時時注意着長清那邊的動靜,就是不想讓他注意到這些糟心事。但顧長清現在耳聰目明非一般人可比,略略靠近一些就聽到了蕭珩熟悉的聲音,也沒有太刻意,略略一凝神,就聽全了兩人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