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逶邐
蘇氏忙扶了鍾氏起身,輕聲道:“老祖宗在床上眯一會兒,媳婦在旁伺候着就好。”
鍾氏抬眼看蘇氏一臉惶恐就怕自己拒絕的樣子,心內暗道:也罷,頂着個母親的名號,我就不得不叫她們一再的沾些便宜去。既然如此,那她願意站就站吧。
貞書和貞媛兩個恭送鍾氏回了卧房,眼看蘇氏回頭看她們的目光,仿似要殺了她們一般,兩個又敗興怏怏了出了隨和居。在外閑逛了片刻,走到一所院子前,這院子周圍花草修剪的十分整齊可愛,院中兩個胖小子正跑來跑去笑鬧着。
沈氏在屋檐下躲着陰涼看兩個胖小子你追我趕玩的不亦樂乎,忽而掃見二房兩位姑娘在門上站着,忙起身指了蓉蓉去迎進來。
她指着自己身邊的沈媽媽端了些茶果出來,在屋檐下擺了張桌子請她們坐下,笑吟吟問道:“你母親還在立規矩?”
貞媛點點頭道:“祖母困了要睡,母親進去陪着。”
沈氏垂首默默點頭,忽而微微一笑道:“往常總是我站在床前伺候她睡覺的。”
叔母這是要訴苦的樣子,可貞媛與貞書兩個並不知如何接話,只能怔怔聽着。
沈氏抬頭再是一笑,略帶着些苦色道:“我們小戶寒門的女子,一無嫁妝傍身,二無家世可依,嫁人了便任婆婆揉搓的,也怪不了誰。”
這是自然,蘇氏與陸氏兩個雖來了要受氣,也不過那一時半日,受完回了自己家裏,想橫着走就能橫着走,想豎著行就能豎著行,她卻不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五更起床操持早飯,安頓家務立規矩。從嫁過來到如今,她不立規矩的日子,統共也就生兩個孩子后加起來的兩個月罷了。
而到如今,鍾氏也沒有一句要她的長燦或者長貴兼挑長房的話。她在這府里,也不過享個眼前的富貴過眼的繁華般了,眼看着兩個胖小子漸漸長大了起來,貞玉一心打算要搬空整個宋府為自己作嫁,鍾氏隱晦不提兼挑之事,叫她如何能不揪心。
貞媛和貞書自然不知沈氏心中思緒,兩人逗弄了一會兒長貴和長燦兩個小兄弟,見天色已午,便又到隨和居去用飯。貞玉與貞秀兩個相談甚歡,連飯都不肯到隨和居來用,只着人通知一聲便罷了。
午間仍是蘇氏替鍾氏布菜,因鍾氏午睡時蘇氏一直陪在身邊,此時她面色倒還比早間時候和善些。
吃罷了午飯,因鍾氏方才睡過了困氣,此時便又坐在羅漢椅上,叫貞媛和貞書兩個陪着自己說話兒,另叫蘇氏與沈氏兩個站在身後立規矩。
往常在蔡家寺時,蘇氏每日都要困午覺的,此時到了她困午覺的時間,困的恨不能拿針戳自己才不致閉上眼睛,但眼皮卻沉的怎麼都掀不起來。貞書與貞媛兩個在下首急的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卻也只得與鍾氏聊一些平時愛綉些什麼花樣,愛吃些什麼飯食的話題。
母女三個這樣相陪着鍾氏,一直到用完晚飯,才聽鍾氏淡淡道:“我原也想着你們既已在徽縣咱們家的莊子上安了家,幾個姑娘也該在那裏找親事才對,畢竟老二膝下無男,年老了若不過繼香火,總得有人貼身照應着才是。但既然老二在榮妃那裏求下來要我們幫忙給幾位姑娘在京城說親,我也只得應承下來。”
這樣說來,宋岸嶸雖嘴上不說,但還是給宮裏榮妃去過信的。
蘇氏聽了這話喜不自勝,躬腰道:“多謝老祖宗!”
鍾氏道:“你原掰動的也不是我,謝我做甚?明兒北順侯府里設筵請咱們府中姑娘們過去,你既孝心虔度,便在我身邊伺候着,叫沈氏帶她們姐妹們過去,如何?”
只要能讓幾個女兒出去交際,就是讓蘇氏在這裏擦地板蘇氏也是願意的。她忙忙點頭稱是,鍾氏道:“你且帶她們回去準備準備,我這裏也不用你伺候了。”
蘇氏再次跪謝過,才帶着貞媛和貞書一起出門,往自己家住的小西院去了。
回了屋子,再一次翻箱搗櫃又是尋明日出門該穿的衣服。蘇氏正手忙腳亂着,貞秀與貞怡兩個也進了屋子。貞秀踢了鞋子在床上揉着腳道:“娘,貞玉姐姐身邊光大丫環就有四個,我們姐妹四個連一個丫環都沒有,明兒到了侯府,莫要再被旁來的小姐們笑話了去。”
蘇氏嫌她腳太臭,過來拿被子遮了才道:“那怎麼辦,你們能跟着貞玉出去交際,已然是老祖宗開恩,我怎好意思再討要丫環。”
貞秀指了指貞書道:“她又沒什麼好衣服,容樣也粗魯,明兒就扮作是丫環替我們提着包袱皮兒不就成了?”
蘇氏看貞書在那裏收攏自己翻揀過的箱子,身上仍是往日穿的那件素色收腰長褙子,頭髮又總歸攏在後面扎着,確實不是個小姐的樣子,若說把她使作丫環,卻也把別人家的丫環都比了下去。她沉吟了半晌問貞書道:“你也沒有好衣服好釵飾,又不愛出風頭,願不願意明兒替姐妹們抬抬轎子?”
貞書遠遠白了床上的貞秀一眼道:“願意,怎麼能不願意?為了母親你今日吃的苦,我又有什麼不願意,只是我的轎子抬不穩,四妹妹你這樣重的身子可別坐翻了才好。”
貞秀跪起來笑道:“你好好替我抬轎子,晚上我有好東西說給你聽。”
貞書懶得理她,替蘇氏收攏了今日穿過的衣服到外面尋水去洗了。
晚間睡在床上,貞書才要睡着,就聽旁邊的貞秀搖着她肩膀道:“你瞧見二姐那個樣子沒有,男人不像個男人,女人不像個女人,偏還打扮的跟個花盆子似的,她似恨不得把整個宋府的家財都披在身上一般,也是,人家父親是嫡出理應繼承家業,如今她又沒兄弟,就連四叔父都是個庶出,只怕等她出嫁時,這宋府里除了牆皮都要給她刮著帶走。”
貞書背身躲過她道:“你白日裏不是一個勁的誇她漂亮,小心隔牆有耳叫她聽了去,明兒再不跟你頑。”
貞秀道:“那裏會,她正忙着明兒去北順侯府會情郎,顧不上來聽咱們的壁角。”
貞書聽了這話笑道:“你倒真有本事,才不過半天而已,連貞玉在情郎在北順侯府這事兒都知道了。但你莫要亂嚼舌根,咱們本就是到此作親戚,你亂說話叫人給堵了才真真叫丟臉。”
貞秀道:“我心裏有數兒。貞玉喜歡承順侯家的五公子竇可鳴,幾次三番自薦作親,只是那竇可鳴如今還一直端着不肯答應罷了。明兒去了,我好好替她們撮合撮合,說不定貞玉心裏愛我把我留在京城與她作伴兒,就再也不用回徽縣和你一起擠一屋了。”
貞秀雖比貞書還小些,自幼人小心大,揣磨的心思成年人還多些,有口無遮攔愛四處嚼人舌根。她這個性格最能與人搭上關係,卻也因四處嚼舌根,最能叫人堵在當面拔舌根,所以貞書不願與她多談。
次日一早用過早飯,沈氏便套好了車要陪幾位姑娘去北順侯府。她見二房幾位姑娘也皆是打扮的花枝招展,唯貞書仍是昨日那件素色褙子配着條石榴裙,頭上也無一點釵飾,懷中還抱着幾個大包袱,吃驚問道:“為何三小姐不裝飾?”
貞秀道:“她自降身價要為我們做丫環,我們也攔不住她。”
沈氏覺得好笑,喚了自己的丫環半蘭過來道:“這是我替你們準備的丫環,本想着今兒才帶過來,想是我準備不周了。”
貞秀瞧了一眼道:“既是如此,讓半蘭貼身跟着我就行了,大姐和小妹那裏就叫她伺候着唄。”
當著眾人的面,貞媛與貞書不好訓貞秀的出脫,也只得如此應下。
當下幾位姑娘上了馬車,貞玉與沈氏一輛,貞媛與貞秀貞怡共趁一輛,貞書與丫環婆子們自然是抱着包袱皮在下面走着。
那半蘭見貞書一個小姐也來做丫環的營生,笑道:“三小姐快快上車去吧,有奴婢們伺候着就好。”
貞玉的丫環安安聽了回道:“只怕三小姐也想瞧瞧京城繁華,願意與咱們一起走。”
貞書微笑不答言,心中卻道:老天保佑貞秀能在京城順利尋到好親事出嫁,莫要再回到徽縣去。
北順侯府雖離宋府不遠,然則京城街道上車來人往,又攤販奇多,一路上揚塵弊天,到侯府時,貞書衣服上鞋子上皆是灰塵,再看另外幾個丫環,個個兒也是灰頭土臉。侯府紅牆青瓦高聳入雲,馬車繞過了侯府正門,到了另一側門上才停了下來。沈氏先下車扶下貞玉來,再過來虛扶貞媛幾個,她姐妹自然是自已下了馬車。
侯府幾位管事媽媽早迎在門上,其中一位是侯府世子夫人陶氏的陪方胡媽媽,她上前扶過沈氏道:“四夫人好久不來,我家世子夫人着實想念。”
沈氏謙讓過,待幾位姑娘們皆進了門,自己才與那胡媽媽一起進門。
侯府小姐竇明鸞在後花園設宴,這胡媽媽先帶宋府幾位姑娘見過侯夫人章氏,才帶她們到後花園與竇明鸞相見。
宋府雖也有個後花園,但鍾氏向來不善打理家務,沈氏又不願在這些事情上花功夫,是以凋零閉落良久。侯府人多財盛,整個花園中此時正是奼紫嫣紅遍地開的時節,又假山怪石林立,各處亭台樓閣,驚的貞怡大呼小叫個不停。
在花園裏縱深進去許久,見一處竹林邊上一排包圓的亭子,亭外許多丫環婆子侍立。內中走出一位粉色四方如意結鏤空大雲肩,頭上珠華玉飾的美嬌娥來,她纖指輕拈裙簾邁步,過來迎過貞玉嬌聲道:“姐姐,你再不來我就要差人去宋府綁你了。”
這便是侯府小姐竇鳴鸞,生的花容月貌,也不過十五年華。
她與貞玉相扶進了屋子,貞媛幾個也跟了進來,相對一一見過禮坐下,丫環們便送了茶果上來。貞書抱着包袱皮,自然也與半蘭和安安幾個一起在外站着。
畢竟只是小女兒家的聚會,明鸞姑娘吟詩,貞玉與貞秀兩個便大力鼓掌叫好,明鸞姑娘作畫兒,貞玉與貞秀兩個也是大力鼓掌叫好。畢竟她們在這上面十分欠缺,且不說明鸞做的好不好,即便不好,她們也看不出來。
倒是貞書在外隱隱聽得明鸞小姐一會兒一句:隔簾卧雨窗,閑晴看童掃之類的詩句,暗道這位小姐想必也與自己是一樣多讀了幾本閑書,只是自己多愛讀些話本雜劇,於詩辭上有限,明鸞小姐多愛讀些詩辭,才會作出如此風雅的詩句來。
內里用過了午飯,才招呼丫環們進去替姑娘們梳飾更衣。貞秀撒嬌作痴將竇明鸞與宋貞玉兩個哄的眉開眼笑,此時又喝了些果酒,滿臉通紅汗津津的。她胸前沾了些飯食殘渣,貞書拉着臉替她脫了又換上一件,才要扶她起來,她卻藉機在貞書腳背上狠踩一腳,抬眉冷眼悄聲道:“瞧見了吧,容貌再好有什麼用,到了京城,還是得我這種人才吃得開。”
貞書冷冷瞪她一眼不作理會,自去替貞怡打理衣妝。
待整好衣妝再喝過涮口茶,竇鳴鸞便提議要請宋府幾位姑娘到水邊略走一走。貞秀忙起身攙上貞玉,兩人暖昧交換眼神,相視一笑。貞媛因年齡上大些,再加上她向來在外人面前不善言辭,至始至終都是跟在這幾個小的後面。
北順王府後花園沿水鋪着純白的卵石小徑,一行嬌娥逶邐而行,此時春光恰好四月中,花比人嬌,人比花羞,人景相映,才煞是好看。
再往前是個寬展的去處,一望無際毯子一樣綿密的綠草地上無任何培植草木,卻與此處隔着半人高的女牆相隔。草地上集結幾個少年男子,皆是華麗衣着,有個還戴着冠,顯然不是尋常人家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