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監生
三月間草長鶯飛,蘇氏帶着幾位小姐終於換了戰場。原來此時天氣漸暖,熱炕已經坐不住了,再者,常年住在炕燒上,就會有一股子煙熏火燎的糊味兒整天纏在身上散不去。
蘇氏這正房中間會客,兩側間一邊是火炕,供自己冬天起居,另一側屋子裏是床,四姑娘貞怡住着。如今天氣大暖,為了上京時母女們身上沒有惹人嫌的炕燎糊味兒,她們便一齊兒搬到了貞怡屋內。
因貞媛,貞秀和貞怡皆是纏了細腳的,不敢多走路,所以搬東西這些累人的活兒,全是大腳的貞書一人在干,蘇氏只管在旁邊指揮。
貞書見蘇氏坐在椅子上替貞怡梳頭,指着外面的大好春光道:“外面又暖和又熱鬧,你們在屋子裏捂了整整一個冬天,此時到外面通通頭蓖一蓖頭上的虱子該多好?”
蘇氏白了貞書一眼,輕聲緩語道:“咱們這裏風土不好,那風刮過來都帶着邪氣,一沾到臉就把個白臉刮成個紅臉,她們幾個我要帶到京城去,不能為了貪看些花花草草,叫風吹成個紅臉蛋兒回京城。”
貞怡叫蘇氏扯着頭髮,頭仰了老高,笑道:“我要母親新添的那批流蘇作披帛,到京城定要比過所有人家的姑娘們。”
蘇氏溺笑道:“正是了,那全是給你備的。”
貞書搬完了東西,見貞媛仍不來作綉活,便往她起居的房中尋來。這後院中西邊兩間屋子,貞媛就住在貞書隔壁。她掀簾進屋,見貞媛臨窗坐着望外頭,便問道:“姐姐為何還不去正屋做綉品?”
貞媛也不答言,笑拉了貞書坐下道:“委屈你了,不像這家的姑娘,倒像個粗使丫頭。”
貞書理了理辮子道:“這有什麼,我不願意纏腳,就只能幹粗活。況且我也願意出出進進幹些粗活,讓我坐在床上捉針,還不如殺了我。”
貞媛垂眸良久不言,嘆了口氣,絞着手中一隻新繡的小香包。
貞書問道:“姐姐可是愁自己的親事?”
貞媛已經雙九年華,因蘇氏不願在徽縣為她們姐妹尋門戶配親事,一心屬意京城,是以徽縣中來問的親事,蘇氏皆是統統回絕。
“姐姐該寬懷才是,宋貞玉今年也十六了,她眼看要嫁人,你雖不是嫡出爺們生的,但在宋府中是長女,她不可能越你而先出嫁。”貞書勸慰道:“母親這些日子不是一直與京城通信么?京中祖母想必也早為你打算好了,你往後嫁在京城,我藉著探親也能上趟京城,多好?”
貞媛心思淺淡無城府,稍稍幾句好話就能叫她掃了愁緒的。她將那荷包塞到貞書懷裏道:“你與那童奇生整日往來,也該送件信物給他以示情意。這不眼看端午,我做了個小香包給你,你就當是自己做的,端午節了送給他。”
貞書哎呀一聲,將那香包擲回給貞媛,抿嘴笑道:“他是知道我的,我那裏能綉出這樣的好東西來?”
貞媛重又將香包塞回到貞書手裏,一字一句道:“你雖面上風風火火,卻也是個沒城府的人。那童奇生雖家貧,如今也是個監生,縣太爺見了他還要行禮。保不齊咱們周圍這些村裡也有別人慾要將女子許配於他的,若你不不功夫籠絡他,叫別人佔了先可怎麼辦?”
貞書欲笑又止,半晌才道:“好吧!我聽姐姐的。你想吃槐花不,如今外頭槐串子正結的一簇簇的。你若想吃,我拿個籮替你出去采。”
她見貞媛微笑點頭,自廚房中尋了個籮來,將個辮子往身後一甩,三兩步蹦出了大門。
原來常與她玩的些女孩子們陸續出嫁,如今蔡家寺還能與她一起玩的,也就只剩個阿香了,而阿香今年也不過十三歲而已。貞書站在阿香家門外喊道:“阿香!快出來,咱們去摘槐花兒。”
喊了半日不見阿香的蹤影,出來的卻是阿香的母親成大媽,她見是貞書,笑道:“宋二姑娘,我家阿香往後不能跟你玩了,要摘槐花你自己去吧。”
貞書道:“為何?”
成大媽道:“過完年她也該說婆家了,如今女子出嫁都要有一雙纖足,若腳纏的好,有些人連嫁妝都不要,爭着娶。所以,她從今往後要在家裏纏足。”
貞書聽了這話,猶如焦雷轟耳般怔了半天,才點點頭道:“哦,我知道了。”
成大媽道:“如今男子娶妻重足不重貌,你也該收心在家纏纏足才好,莫要再整日四處閑逛了。”
貞書皺眉怏怏道:“纏足腳疼不說,往後連路都走不好,出門都要人攙扶着,有什麼好的。”
成大媽搖頭道:“你這孩子雖面上大了,人心還是個傻的。除了我們這些苦命的莊農人,城裏的夫人小姐們整日都是臨窗繡花,那裏需要走路,再者,她們有丫環伏侍,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這輩子就清閑閑享着清福,有什麼好愁的?”
原來雖自古就有女子纏足,但那也不過是將腳形修飾的美觀一些,瘦俏一些而已。這幾年不知從何處興起,女子纏足要將整個腳趾都彎折到腳背下面,將雙足纏成瘦瘦窄窄尖尖俏俏巴掌大的兩小隻,才算尚品。纏足要生生折斷腳趾,那種痛自然是旁人體會不了的,當初貞媛為了纏足,都曾疼暈過許多次,而貞書正是為了躲過纏足,才自願負擔起家中雜務。
阿香的姐姐阿芳纏了足,阿香因脾氣爆倔,成大媽幾番都沒有將她收伏住,此番也不知她動了什麼手段,竟將個阿香乖乖束在家中纏足了。
貞書一人端着籮出了村子,到渭河沿岸的一片槐樹林中去采槐花。如今槐花尚未開,不過是結成花蕾樣的花穗子而已,這樣的花穗子如蠶俑大小,深綠的花骨朵子,采了帶回家用開水焯過,再拿香油蒜泥拌上,對於一冬不曾見過綠蔬的北方人來說,是難得的美味。
貞書正悶悶不樂攀在樹上采着槐穗子,忽聽樹下有腳步聲,低頭就見童奇生負手站在樹下望着自己。
她掩不住嘴角笑意,扭過頭嬌聲問道:“童監生不在家裏溫功課,跑槐樹林子裏來做什麼?”
童奇生今年也有二十四五歲,生的也算周周正正一表人材,他家中父母雙亡,唯有個老祖父仍然健在。他祖父童秀才當年屢試不第,如今在蔡家寺村裡教童生,賺些束侑給他作學費。他當年在祖父面前起誓,殿試不中不娶親的,所以如今也算是個老大的光棍兒。
他也不說話,一直站在樹下等着。終是貞書先忍不住,溜下樹來,噘了嘴道:“童監生如今想必有許多姑娘追着趕着要嫁,還跑到這樹林子裏來做什麼?”
她方才聽聞阿香也纏了足,心裏存着不快。又瞧見童奇生今日穿了件沒有補丁的藍衫,容樣也算十分周正,心裏暗想不會真有人如自己般不開眼,也看上了這個未及第的監生吧。
童奇生伸手攙了一把,又接過她手中的籮,將自己方才順手摘的幾個槐穗子扔進籮里,拍拍手道:“我何曾多看過別的姑娘一眼,是你多心了吧。”
貞書嘿嘿一笑道:“可我連足都沒有纏過,聽說現在男子們都愛纏足的女子。”
她說著抬起自己天然長大的腳給童奇生看,問道:“這樣不美么?”
童奇生低頭看着她揚起的臉上亮晶晶的雙眼,與豐滿彈性十足的唇,目光止不住滑落到她鼓鼓的胸前,覺得自己有些口乾舌燥心猿意馬,撓了撓頭皮道:“我又沒有見過女子纏了足是什麼樣子,那裏有什麼喜歡不喜歡。”
貞書雙手在胸前比劃道:“就是這樣,把指節全部都折斷壓在腳底下,然後再緊緊的綁直來。”
童奇生聽她說的兇殘,搖頭道:“那有什麼好看,快莫要說了,我聽的毛骨悚然。”
貞書揚頭跑幾步問童奇生道:“毛骨悚然是個成語,出自何處?”
童奇生搖着頭道:“最早出自《東周列國志》第七十九回……”
貞書忙拿手搖止了他道:“你能不能不要每回背書都搖頭晃腦,跟那老夫子一樣,可真難看。”
童奇生道:“好!好!”
貞書見一處綠草茵茵,幾步跳過去坐了下來,招呼童奇生也坐了,雙手托着面頰道:“這些日子我讀了一本書,叫《清平山堂話本》,其中有一篇名字叫簡貼和尚,說一個和尚,路遇男子皇甫松的妻子生的天生美貌,就假投簡貼給她,而皇甫松不信妻子,盛怒之下休了妻子,妻子楊氏走透無路,竟落入了這和尚安排的圈套中。雖然故事最後真相大白,和尚也受了懲處,皇甫松也與楊氏夫妻重聚。可是那皇甫松也妻子恩愛十載,就憑一份無名無姓的簡貼便休了妻子,致楊氏與險境。而皇甫族人與楊氏族人竟也無一人反駁或為楊氏說話。於楊氏來說,這也未免太不公平。若是我,就算再嫁,或者重歸娘家,也決計不會再與這皇甫松重做夫妻。”
童奇生道:“你瞧的那都是閑書,是不及第的秀才們辯來騙錢的。但楊氏即美貌無比,就該注重行止,不該叫那起子姦邪和尚道士們看了真容去,她既然自已本就行狀不端,又如何能怪丈夫休了她?”
貞書聽了童奇生這話,怒目睜圓了高聲道:“那聽你的意思,我們這些女子,就真該綁住雙足呆在家裏不出門,只要出了門,路上行人的眼睛,誰能管得住?這要怨就怨那和尚姦邪,怨皇甫松對妻子愛意與信任不夠。”
童奇生好容易自家裏偷跑出來一回,不願與貞書多吵,攬過她肩膀道:“好好好,是他們的錯。但身為女孩子,名節大於一切,為自珍重起見,也該端正言行不能行差踏錯。”
貞書聽他這番論調,與自己那個秀才爺爺如出一轍,實在是冥頑不靈又迂又腐,不再與他理論,起身抱過籮道:“既是如此,小女子今日在這野外拋頭露面又是不守名節了,我還是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