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劍心

100.劍心

第一百章劍心

每個人都有一段故事,比起萬古流芳的英雄名士,更多的平凡人會被埋葬、風化,成為一粒塵埃,我也是其中的這麼一位。

我叫行霈,字望之。這兩個名字,其實並沒有什麼很深的寓意。八歲時候,我跟着升遷的父親一路南下,從老家錦州僕僕地定居京城。此後三十年,錦州變成了一個意象,代表豆腐乾和大雁,卻唯獨沒有可以思念的人,京城也沒有。

所以北京的春天沒有絆住我的腳步,我繼續牽白馬,先到澹州,又往江南,再經大同、河間。風景記在心裏,有四月的季雨,細碎的風,烈烈的秋老虎,以及為雪白頭的太行。

我學了很多的東西,雜七雜八,沒有章法。夢想做一個神棍,手裏拿着白帳,走路帶着江湖氣的風。

那時候我還很年輕,讀過很多書,但莫名其妙,越是這樣,我就越不喜歡書生的稱謂。後來我才知道,其實抗拒,也是另外一種自卑。一生想要逃脫的身份,在蓋棺定論的時候,依舊能把我框在一處。

忘了交代,當路過河間時,我遇到一個姑娘。人們說,男女之間,從來都是枕間事,除非兩個都丑。但很奇怪,我不醜,她也很漂亮。甚至有時候覺得,她是另外一個我,一個比我更柔軟的人。

人總要回家,我也毫不例外。再回到府邸,我給自己的別院取了一個名字,“雲開”,——見月明。和我的名字不一樣,那是長輩的寄託,但我居住的地方,要朝夕相處,是真正屬於我的東西。寧缺毋濫,和找配偶一樣,要講究。

雲開的院子裏有一把搖椅。天晴的時候,我看看雲影;下雨的時候,我就喝酒,加一盤咸花生。不管海棠花瘦不瘦,只管教小宋茴字的四種寫法。

……

不管你信不信,婚姻總有厭倦的時候。

我遇到懷怡時,是個夏天,竹林有風,山下蘊着熱,醉仙樓里的黃酒不醉人。懷怡很漂亮,她的雍容,叫我想起來雲開里的海棠。但她與那些海棠又不同,我要認真的保護,為這株海棠,認真地遮一遮風雨。

我念書的時候,聽過一個講座。台上那個先生講柳毅傳,說的是錢塘一怒,我心怦然。薄笑輕怒間,海浪灰飛煙滅。曾經的懷怡,讓我恍惚以為是見到了錢塘。

至於河間的這一位姑娘,城澄,她總會變成老孟,望之,也總會變成老宋。

有時候我覺得,很有可能——我心裏仍有紅袖招搖的城澄,她心裏,也合該有這麼一個牽着馬,從樓下走過的望之。但我從來沒有問過她。

元年的冬天,她來找我吃火鍋,就在雲開。架上爐子,滿室生溫。對着坐,窗戶上顯示出我們的輪廓,模模糊糊的兩隻人蔘果,一左一右。

我夾了一筷羊肉,沒有急着放在嘴裏。反而和她說,“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她聽沒聽懂沒關係,這種模糊的評價,合該模糊地領會。

走的時候,我為她畫了一幅畫,裝在背囊里,捲起來,讓她帶走。

大約有一年的時間,我活得極為安穩,也很興奮。從沒有絲毫封蔭的白身,到恪靖侯的爵位。每一道晉封的聖旨,都能讓我覺得振作。後來我回想,發現除了最初的恩騎尉,別的名號都太過繁雜,我也記不大清楚。

在九月,懷怡為我添了一個女兒。其實我明白,這個襁褓里的嬰兒,會是宋府上下最尊貴的人,——她真正沾着延祚朝嫡系的血脈。雖然這或許沒什麼用,但我很高興。

後來,老孟找我,說她的憂愁。她在秋天的晚風裏嘆氣,月光的顏色,一定一定不會比她的嘆息聲更像晚唐。

那天之後,卻是再沒有人問我:行霈,你的劍呢?

……

我不喜歡很多人,且固執認為,都有我自己的道理。然而又有何道理可言,我也不知道。

三十歲生日那天,我看見小樓外的月光。然後閉眼,睡覺。我夢到了很多人,走馬觀花,自錦州到京城,娶妻生子,好如黃粱。有過缺憾,卻不想彌補。在醒后,儘管有過回想,但始終很模糊。

觀我彼時日記行文,猶有慨然丈夫氣。

後來又經過很多事情,不一一而論。

卻仍有一件事情,埋在記憶深處,時不時想起。某一年初春,在漫天風沙的時候,我就挑了這樣的一天,趕上馬車,約上城澄,全然不顧中年人的年齡,帶她去京郊散心。名為散心,實則很虔誠地喝風。

聊了什麼,我已經不大能記清楚。只是在回去的路上,有一列的白色的花。顧而笑曰:“真如棉花”。得老孟白眼一記:“不知其本名木棉耶?”

……

後來,懷怡病故,我成了真正意義上的鰥夫,從此專註於父親的角色。一葉秋風,我懷裏坐着要我剝桔子的女兒,看見官員席上日漸蒼老的父親,我覺得時間過得很快——太快了。

自此之後,我不再閑散度日,專心於齊家。田產、理賬,一件一件,變得眼裏容不得沙子。從這種意義來說,我和父親,這位古板的大理寺少卿很像。

某年春日,與攝政王在酒樓相遇,話關閑散宗室。問曰如何安置,我答,當捕之押之殺之流之。話罷,嗐然一笑,方覺自己骨子裏仍是劍膽。

這一年我四十。

沒有回錦州,沒有娶桃葉,駿馬已經垂然,劍卻仍在匣中。父親故去,願久亭亭,紀平重回大理寺,宋府的人丁也興旺了起來,但我和老孟的故事仍在繼續。

有時候我覺得憤怒,莫名的憤怒。卻囿於書生,這個當年意欲逃避的稱謂而無法發作。

在我最後一次參加的宮宴上,老孟問我,能不能再慣她幾十年?我笑答,您可拉倒吧。我怕她的眼淚,於是加上一句,我怎麼可能離開你。

相視而飲,杯中酒盡。昔年種柳,明月拂風。

我只有一生,匆匆而過,頗多嘆慨。有時,我也會想起洞房夜裏的那團明月。而那個時候,身旁還有人問我,行霈,你的劍呢?

……

海客談瀛洲,煙波微茫信難求。

其實我在前面撒了一個謊,我去過的地方里,並沒有澹州。

詩句被人彙編,打上建安風骨的烙印。但我的澹州,更像徐福的東瀛,存在於幻想中,陪着我的馬老去。

後天又是驚蟄,我還會站在高處,往儋州的方向眺望嗎?

我問過城澄,她只是笑。我卻忘掉了另一個可能:城澄早就知道,我從沒有去過那裏。只不過這麼多年來,她在維護我的吹噓,認真維護行霈故事裏的澹州。

我就是這麼個人,雖然熬過延祚,又到新朝,可我沒有變。如果再來一輩子,也不後悔今天的軌跡,該犯的錯,我還會再來一次。做過的不後悔的事情,也接着做,有過遺憾的地方,繼續補缺——但興許補缺了,也會有接踵而至的麻煩。

年過不惑,但走在路上,我依然不能正常使用長柄傘。總覺得這是刀,是劍,待我牽白馬,還能遊歷大同,說大話,和文人醉酒,繼續和小孩兒講玄怪的故事。

猶然記得那晚天上月圓,又有幾粒星子,忽明忽暗。我看着她說——

“你叫了一輩子行霈,知道望之是誰嗎?”

——行霈《劍膽琴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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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她總是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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