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13章
元午覺得自己這幾天有些不對勁,不知道是病了,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每天晚上都會做夢,比以前要頻繁得多,而且每個夢都混亂而壓抑,有些什麼內容他都記不清。
唯一記得的就是自己坐在船尾痛哭。
哭的時候他的感受特別清晰真實,雖然他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夢到自己哭,痛苦的源頭又在哪裏。
但醒來之後,痛哭的場景卻又變得很模糊,甚至沒法再體會到那種真切的痛。
就像驚恐的惡夢醒來之後經常連複述一遍都很困難一樣。
還很煩躁。
元午叼着煙在船上來回走動着,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就是不安和煩躁,像困獸,還是關籠子裏放在角落沒人參觀特別寂寞無趣的那種。
到底怎麼了?
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大頭早上又被他媽揍了一頓,原因是他用一個大桶把家裏的一整包洗衣粉都倒了進去,企圖吹出一個可以把自己罩起來的大泡泡。
他媽揍得挺不手軟的,大頭也嚎得很賣力,像是給他媽加油似的。
不過揍打完還沒到半小時,大頭又喜氣洋洋地跑到他船上來了。
“小午哥哥!”大頭扒着門縫喊了一聲。
元午正坐在艙里,為中午要不要吃東西以及到底吃不吃方便麵而思考,大頭過來他已經聽到了,但還是被這一聲喊驚出了一身冷汗。
小午?
他是什麼時候告訴大頭叫他小午的?
為什麼?
大頭他媽管自己叫什麼?
也是叫小午嗎?
“小……”大頭又喊了一聲,但被他迅速打斷了。
“以後就叫我叔叔。”元午說。
“為什麼。”大頭問。
“不為什麼。”元午說。
“可是別人都是什麼什麼叔叔,”大頭扒着窗檯,把下巴擱在手背上,“我只叫叔叔你不知道我叫的是誰呀。”
“是不是只有我不是什麼什麼叔叔?”元午拿了個果凍出來撕開了。
“嗯。”大頭眼睛亮了一下。
“那不就知道是我了。”元午招招手。
“哦!”大頭跑進了船艙,接過了果凍。
“慢點兒吃,用勺舀,”元午看着他,“要不會被卡着的。”
“嗯,我會吃,”大頭舀了一勺果凍,“謝謝叔叔。”
“他決定找到真正的自己……
而去哪裏找,怎麼找,他卻並沒有方向,他只是想讓自己從這種無休止的疑問里解脫出來……
他靜靜地看着水面,那張變化着的,捉摸不定的臉,是誰?你,還是我……
有些事情似乎永遠不會有答案,就像深夜裏不斷驚醒而又找不到原因,唯一證明自己存在的,似乎只有那些詭異的影子,那些低吟,和那些劃過皮膚的冰冷的指尖……
他想要一把撕開黑暗,想要怒吼,想要質問,想把這些恐懼通通甩開,他的承受快到極限了……”
快到極限了,快到極限了,快到極限了,快到……元午把筆記本推到一邊,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
元午寫下這些像是寫在結束之前的字句時,會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故事裏駭人的那些靈異情節和各種直面未知的詭異,都不如寫下這些像是自說自話的迷茫來得記憶深刻。
快結束了。
他曲起腿,把臉埋到膝蓋上,用手抱住了頭。
快結束了嗎?
結束什麼?
自己又為什麼會這麼害怕?
再次看到林城步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星期之後了,元午坐在傻子的船上,靠在他家那頭每次坐船都很悠然享受的牛的屁股上。
“你去哪兒!”林城步站在他船上,沖這邊喊。
元午看着他沒說話,他懶得喊。
主要是怕驚了身後的牛把他拱到水裏去。
“多久回來啊!”林城步又喊。
元午沖他擺了擺手,讓他先回去別等了。
但也許是手擺得太不標準,林城步明顯是領會錯了他的精神,點了點頭就開始脫衣服,還挺高興地喊了一嗓子:“我馬上過去!”
“操!滾!”元午吼了一聲,頓時就想一竿飛過去把他給掛在船板上。
傻子一邊撐船一邊呵呵地笑了起來。
林城步幾下就把身上的衣服全脫了,包括內褲。
傻子一看就更笑得停不下來了。
元午有些無語地看着他把衣服團好都頂在了頭上,再從船上把大頭拿來玩的一根綵帶從腦袋頂上一繞,在下巴頦打了個結。
把衣服完美地捆在了頭頂上,然後跳下了水。
“我……靠。”元午仰起頭枕着牛背盯着耀眼的陽光。
林城步游得挺快的,元午能聽到他的胳膊划水時發出的聲音越來越近。
他閉上了眼睛,陽光透過眼皮執着地發出亮白的光芒,讓淚水開始不斷地在眼睛裏匯聚,酸漲,發澀。
水面上傳來的划水聲開始變得模糊,像是漸漸淡去的背景。
恍惚里他開始覺得不安。
喘不過氣來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回來!
他在心裏大吼着。
為什麼!
你為什麼!
林城步的手搭上船沿的同時,一直仰頭靠在牛身上的元午猛地睜開眼睛撲了過來,抓住了他的胳膊,聲音沙啞而低沉:“你為什麼?”
“不是你叫我過……”林城步話還沒說完就看到了元午眼神里的混亂,也看到了這混亂之後的焦急和絕望。
“上來!”元午一把扯掉了他捆在腦袋上的衣服,抓着他的頭髮就往船上扯。
“哎!”林城步趕緊往船上爬,但因為腦袋被元午控制了,他沒法調整姿勢找到着力點,“你等……我還沒……哎疼!”
元午就像完全沒聽到他的話,只是死死地拽着他。
撐船的老鄉大概也是被元午的瘋狂嚇着了,愣了好幾秒鐘才“啊啊”地喊着,把手裏的竹篙從船頭伸了過來。
林城步這才抓着竹篙氣喘吁吁地爬上了船。
元午還抓着他頭髮沒鬆手,他想把元午的手掰開,剛一抬手,船上一直趴着的牛回過頭看了看他,哞地叫了一聲。
“哎,”林城步又下意識地伸手捂住了自己下面,想想又覺得還是頭髮重要,於是又抬手在元午手腕上掐了一下,“你撒手!我已經上來了!我上來了!撒手!我要禿了我操!”
這一掐終於讓元午鬆了手,但鬆手之後他還是死死地盯着林城步,眼裏的焦急依然還在。
“我沒事兒,沒事兒。”林城步一邊安慰他,一邊想要拿衣服穿上,一扭頭才發現衣服沒在船上。
撐船的老鄉笑得非常愉快,啊啊地向他打手勢,指着下游的水面。
林城步順着看過去,悲痛地發現自己的斑馬內褲已經順水漂出去很遠了,至於別的衣服,沒準兒已經沉下去,反正沒見着。
“你沒事兒?”元午突然像是回過神來地問了一句。
“嗯,”林城步點點頭,“就是我的……”
“你真的沒事兒?”元午用手捧住了他的臉,定定地看着。
“……嗯。”林城步半跪在船上,一手撐着牛屁股,他本來以為元午的神經勁兒已經過去了,但元午的眼神讓他心疼地發現還沒有。
“別再這樣了,”元午還是捧着他的臉,“不要再這樣了。”
“哦,我不這樣了。”林城步回答。
說實話,就算現在的元午是混亂的,他還是覺得時間就停在這兒也不錯。
但是時間沒停,而且這種場景,還有觀眾,實在是非常尷尬,林城步斜眼兒用餘光瞅了瞅,船上的一人一牛都認真地看着他倆。
“嚇死我了。”元午說。
“我也嚇死了。”林城步說。
這種情況下他不知道該怎麼跟元午對話,正當他想讓元午先坐回船板上時,元午突然摟住了他。
狠狠地摟緊了他的肩,手在他背上一下下拍着,嘴裏很低地說著話。
林城步只覺得腦子裏轟一下炸出了至少24響的大禮花,元午說了什麼他都沒聽清,只隱約聽到沒事兒就好之類的。
最後聽到了老鄉的笑聲,他才回過神來,扭頭看了看旁邊。
撐船的老鄉指了指元午,又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他沒病,”林城步說,“他就是……嚇着了。”
老鄉點了點頭。
元午摟着他的時間挺長的,林城步能清楚地聞到他身上很淡的煙草味兒和衣服上的香皂味兒。
考慮到雖然老鄉沒再看他倆,但牛始終沒轉過眼珠地盯着,他才沒好意思閉眼睛享受。
林城步在心裏數到66的時候,元午鬆開了他,坐回了船板上,靠着牛屁股,上下打量着他。
“你……”林城步蹲下了。
能看得出元午的視線慢慢有了焦點,從他的臉上移到身上,再繼續往下,最後又回到他臉上。
接着就勾了勾嘴角,沒忍住的笑容一閃而過:“選了大冒險?”
“……其實我從來不選大冒險。”林城步看着他。
元午沒說話,摸了摸褲兜,拿出了煙盒:“要嗎?”
“不要。”林城步嘆了口氣。
元午拿了根煙出來,又轉頭問了一句:“傻子,要嗎?”
傻子點點頭,從煙盒裏抽走了兩根煙。
元午點上煙叼着,看着坐在他對面的林城步。
這回身材是真看得很清楚了,挺好的,長腿,沒贅肉。
從深深的恐懼里脫離出來之後,元午看着林城步莫名地有一種親切感。
林城步就像是站在他混亂和恐懼臨界點上的人,雖然讓人煩躁地打亂了他平靜的生活,卻又在各種虛無的紛亂里給了他真實感受。
很奇怪的一種感受。
傻子按照老習慣,把船撐到了老槐樹,元午下了船,又跟傻子說了一句:“過一個小時你先過來把我們送回去吧?今天我不待太久了。”
傻子笑着點點頭。
林城步跟着也下了船,然後飛快地蹦過去蹲在了樹下。
“你衣服呢?”元午問。
“讓你扔水裏漂走了,”林城步說到這兒又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頭髮,“也就是你,換個人我早動手了,下手這麼重!”
“光着吧,”元午走到他旁邊坐下,靠在了樹榦上,“這兒反正也沒有人。”
“你到這兒來幹嘛?”林城步問。
“消停一會兒。”元午說。
“你在船上不消停么?最多就是大頭過來找你聊聊天兒,”林城步想了想,“哦還有我……你是要躲我嗎?”
“沒。”元午從旁邊扯出一根藤蔓,順着拽出老長一截兒來,然後低頭拿着藤來迴繞着。
“其實我今天過來,”林城步看着他,“是……那什麼……”
元午轉過頭。
“今天是我生日,”林城步說,“我想跟你一塊兒過。”
“為什麼。”元午問。
“不為什麼,”林城步把腳埋進旁邊鬆軟濕潤的淤泥里,“就是想。”
元午沉默了一會兒,轉頭繼續繞着手裏的藤:“生日快樂。”
接下去就是沉默,兩個人都沒再說話。
不過這樣的沉默並不難受,林城步除了覺得自己光個屁股坐在一塊石頭上有些彆扭之外,別的都很舒服。
四周的景色很美,陽光下閃着光的水面,風吹過來的時候輕輕晃動的蘆葦,時不時掠過的水鳥,還有不知道從哪裏傳來的蟲鳴。
安靜而愜意。
“給。”元午折騰了半天,把藤條編成了一個圈。
“生日禮物嗎?”林城步接過來看了看。
“遮一下你的鳥兒。”元午說。
“……靠。”林城步張了張嘴都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了。
“不是怕你難受么,”元午往他下面瞅了一眼,“畢竟沒有果奔的經驗。”
“好吧,”林城步站了起來,“這東西怎麼用啊,套腰上嗎?”
“嗯,”元午說,“中間那根藤可以抽緊。”
林城步猶豫了一下,把藤圈套到了腰上,再按元午的指示把中間那跟藤條抽緊……還挺合適的,層層疊疊的葉片讓他一下覺得沒那麼尷尬了。
“謝謝。”他重新坐回石頭上,感覺腿都能放得舒展些了。
“你打算怎麼過,”元午問,“你的生日。”
“不知道,”林城步如實回答,“就想跟你待一塊兒,怎麼過都行。”
“你是不是……”元午看着他,眯縫着眼睛,“你是不是……”
林城步一聽他這話,立馬也轉過了頭,很期待地等着,是的,是的,我喜歡你,所以過生日就想跟你在一塊兒!沒錯!
“你是不是缺乏父愛?”元午說。
林城步有種想轉頭跳水裏游回碼頭的衝動:“……沒,我爸很愛我。”
“哦,”元午應了一聲,沉默了一小會兒之後他再次開口,“那你是……”
林城步立刻燃起希望,再次期待地看着他。
“想要我的簽名書嗎?”元午一臉認真地問。
“再見,”林城步騰地一下站了起來,轉身就往水邊走,走了兩步又停下,“我說了我不是你讀者!”
“哦。”元午看着他,停了一會兒之後突然笑了起來。
林城步愣在了原地。
多久了?
都記不清了,有多久沒看過元午這樣笑了,帶着點兒痞氣和狡黠……雖然他記憶里元午笑的次數並不算多,可這樣的笑容,的確就是屬於元午的。
屬於他自己的笑容。
在他還沒有從震驚中完全緩過來,元午收了收笑容,問了一句:“你是不是喜歡我?”
林城步迅速地重新被拉回了震驚狀態里。
之前想好的回答都忘了說。
元午問完了似乎也沒準備聽他的答案,靠着樹閉上了眼睛。
“是啊,”林城步看着他的側臉,“是的。”
“你喜歡男人啊,”元午閉着眼睛,聲音挺低的,語速也慢,“難怪沒事兒老上我這兒脫衣服來。”
“我沒專門來脫衣服。”林城步說。
“真的嗎?”元午偏過頭,睜開了眼睛看着他。
“當然真的啊,我專門跑過來脫衣服我……”林城步覺得簡直無語。
“你真的喜歡我?”元午打斷他。
林城步頓了頓:“真的,而且我說過很多次了。”
“多少次?”元午問。
“沒數,”林城步說,“我沒事兒就說。”
“為什麼?”元午很有興趣地繼續問。
“太喜歡了。”林城步笑了笑,低頭的時候看到了自己腰上的草圈兒,頓時覺得自己居然用這樣的造型表白挺可樂的。
“你怎麼會喜歡男人呢。”元午嘆了口氣,沒再看着他,揪了根草放在嘴裏輕輕咬着。
你自己為什麼喜歡男人呢?
林城步挺想問的,但想到那天在農家樂他又閉了嘴,但心裏卻跟着就是一陣緊張。
萬一元午從此以後就只看姑娘了他該怎麼辦?
“去買的個蛋糕吧,”元午說,“村裡買不到,去小江鎮看看,訂蛋糕來不及了,看看有沒有現成的。”
“現在嗎?”林城步問,心裏的擔心瞬間就被沖沒影兒了。
“等傻子過來接我們,”元午說,“要不你游回去也行,你剛不是跟我再見了嗎?”
“HI,”林城步馬上沖他招了招手,“又見面了啊。”
元午沒理他。
林城步坐回那塊石頭上,看着閉目養神的元午,明明之前自己在水裏的時候,他慌成那樣,可現在說起讓他游回去,元午又完全無所謂的樣子。
這到底是種什麼樣的表現?
林城步有些茫然,他今天帶了兩個調酒的杯子過來,本來想着如果元午沒什麼反應,他就拿出來。
但現在元午突然說要去買蛋糕,他又開始猶豫,害怕這兩個杯子會讓心情不錯的元午重新陷入痛苦裏。
林城步覺得自己就跟個不會跳舞還非得跳的人,一通連環腳踩得對方就想給他來個背摔,但偏偏他一邊擔心下一腳還會踩上去,一邊又為了抓着對方的手摟着對方的腰而不敢停下來。
直白點兒就覺得自己為了耍個長期大流氓而奮勇前進,這是一種多麼偉大的精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