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11章
林城步的心一下提了起來,那天從挎子上跳下來逃跑之後,元午也是這樣的表情。眼神從迷茫到遊離,最後跟四周的一切都被隔離開來,似乎是聽不見,也看不見了。
那樣的場面,林城步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你怎麼……你沒……”他想跟元午說點兒什麼,一開口卻是躲不開的這兩句,但的確這時他最關心的也就是你怎麼了你有沒有事。
元午的目光有些渙散,但還沒到與世隔絕的程度,他一咬牙臨時強行換了一句話:“沒事就吃溜溜梅,你吃溜溜梅嗎?”
溜溜梅應該給他廣告費,林城步覺得,在這樣危機的時刻他居然全情投入地打了個廣告。
元午的視線因為這個廣告而在他的臉上有了短暫地停留,但沒等他把自己焦急的表情調整到英俊那一檔,元午的眼神突然就放空了,視線還在他臉上,焦點卻似乎已經移到了他後腦勺上。
“元……”林城步很小心地試着用手碰了碰他胳膊,“刑……哎大叔?”
元午沒有反應。
“你別嚇我行么?”林城步盯着他的眼睛,“你看我一眼,你能聽到我聲音的對吧,看我。”
元午還是就那麼愣着。
“我應該怎麼辦?”林城步有些手足無措,明明跟元午面對面地站着,眼對眼地盯着,但是別說五毛了,連一毛錢的都聊不上,“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元午還是那個樣子,但唯一還好的就是他沒有扭頭往回走。
有一瞬間林城步都覺得自己是走進了那些鬼故事裏,元午就像被一張網困在了這裏,旦凡是想要離開,就會發生各種意外。
……但元午還老去小江鎮買東西呢。
“你知道么,換個人你這樣早就不管你了,”林城步又在他胳膊上輕輕碰了一下,“也就是我這種死心眼子才會一直跟你杠着……你看看我,你不是特別喜歡我一開口就嘲我的嗎?你嘲一個啊……”
元午就像入定了似地站在原地。
林城步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慢慢地走到了他身後,下了半天決心,伸出胳膊從身後環住了元午。
一開始胳膊只是虛抬着,等了幾秒鐘看元午沒有扭頭揍他的意思,他才收了收胳膊,把元午抱實了。
“哎,大叔,”林城步在他耳邊輕聲說,“別發獃了,我餓了,咱們還要去吃魚呢,土椒燜魚,非常鮮,你不是挺喜歡吃魚的嗎?魚啊,魚啊,魚啊……”
這會兒得虧是沒人經過,要被純樸的老鄉看到這種場面不知道會是什麼感想,林城步往兩邊瞅了瞅,繼續小聲說:“魚魚魚,曲項向天歌……你再不理我,我就要開大招了,我叫你一聲名字,你敢應嗎?”
也許是這個大招預警戳中了元午的要害,他終於動了動,頭往右側偏過去似乎是想回頭。
林城步趕緊鬆了胳膊,退開了兩步,盯着元午。
元午偏過頭之後並沒有回頭,而是又低下了頭,拉開口罩衝著地打了個噴嚏。
“哎,”他重新戴好口罩,扭臉瞅了瞅林城步,“你幹嘛呢?”
“我?”林城步愣了愣,元午這是緩過來了?他頓時鬆了口氣,但這個問題有些突然,他往兩邊兒看了看,身後有棵樹,他猶豫了一下說,“我想尿尿。”
“……懶驢上磨,”元午沒再說什麼,慢吞吞地往前走了,“趕緊的。”
林城步只得走到樹後頭站着,雖然元午沒往他這邊看,雖然他並沒有什麼可尿的,但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他還是按全套流程走了一遍。
“剛說到哪兒了?”林城步走完流程之後追過去跟元午並排走着。
“你那個豆腐,”元午說,“挺玄乎,還是你師父祖傳的啊?”
“……嗯。”林城步應了一聲。
元午又跳幀了,而且還剪輯了。
他記得說到豆腐,但估計是跳掉了後面的話,再把師父祖傳的內容剪了過來。
這是林城步跟他剛認識的時候說的了。
往農家樂那邊去的路雖然是土路,但還挺平整,慢慢遛達着走過去並不覺得累。就算累,林城步也無所謂,他之前都已經放棄了跟元午一起散步的想法了,現在能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一塊兒走着,對他來說相當滿足。
“你請客么。”元午問。
“當然,”林城步說,“你想吃什麼只管點。”
元午掃了他一眼,眼角很細微地彎了一下,沒有說話。
是在笑么?
林城步想再確認一下的時候,元午已經轉開了臉。
離農家樂還有好幾百米的,人就已經開始變得多了起來,車也一直停到了這邊的土路上。
“不知道近水邊的桌還有沒有了……”林城步小聲說,又掏出手機打開了記事本,“那家叫什麼來着……”
“魯大姐土椒魚。”元午說。
“你知道?”林城步挺意外地看着他。
“好吃的土椒燜魚就只有那一家了,”元午拉下了口罩,“我……應該是吃過。”
應該?
魯大姐的農家樂挺好找的,一個大牌子在水邊杵着,門外已經停了不少車了。
“是這家吧?”林城步問元午。
“廚子不用識字兒么?”元午問。
“……我就是隨便問問,”林城步說,往門口走了過去,“快點兒,搶個桌。”
“幾位?”一個姑娘迎了上來。
“兩位,”林城步說,又回頭看了看元午,“還有靠水的桌嗎?”
“有,”姑娘往他身後也看了一眼,愣了一下之後有些驚喜地笑了,“元申大哥?好久不見啊!”
元申?
林城步本來往裏走的腳步猛地停下了,先是瞪着姑娘看了一眼,又馬上往元午那邊看過去。
元午似乎也愣了一下,但很快就點了點頭:“是啊。”
“我給你們在水邊加個桌吧,”姑娘笑着說,“老顧客了。”
林城步跟在姑娘身後,又看了看元午,想從元午臉上看出點兒什麼來,他本來以為元午會突然爆發,但沒想到元午除了一開始那一愣之後就一切如常了。
姑娘在靠近水邊的木頭平台上給他倆加了個小桌子,拿來碗筷之後又笑着說:“要條魚吧?”
“嗯,”元午應了一聲,又看着林城步,“別的你點吧。”
林城步看着菜單又點了兩個菜:“再來個船……船上糕?沒吃過,嘗嘗。”
“好的,馬上就上菜哈。”姑娘點點頭。
等着上菜的時間裏,元午沒怎麼說話,一直看着水面出神。
林城步腦子裏一直在琢磨着該找個什麼話題聊一會兒,好半天了才憋出來一句:“那個服務員認識你啊?”
“應該吧。”元午說。
“她知道……你名字?”林城步試着又問了一句。
“嗯。”元午喝了口茶。
“元申?”林城步盯着他。
“是啊,怎麼了?”元午突然有些不耐煩,“天干地支知道嗎,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知道天干地支但是背不下來。”林城步說。
“申指萬物身體都已成就。”元午說。
“哦。”林城步很虛心地點了點頭,想問那午呢,但是沒敢開口,怕挨揍。
叫元午會挨揍。
叫元申就沒事兒。
林城步皺了皺眉,但他上次挨揍的時候根本就沒來得及把午字說出口,元午是怎麼知道他就會叫元午於是就揍他呢……
林城步趴到桌上,以前記菜譜就經常記不明白被師父揍,現在面對着如同一場大戲的元午,他腦子都快熬成豆腐乾了。
農家樂的菜都簡單,就那麼幾個,所以上菜非常快,沒多大一會兒,那個姑娘就把他們的菜給上齊了。
“菜齊啦,”她又拿了兩瓶啤酒放到了桌上,“這是送的,幫你打開了哦。”
“好。”元午點頭。
姑娘開好酒之後挺愉快地招呼別的客人去了。
元午的目光一直跟着她,看不見人了才收了回來。
林城步倒了兩杯啤酒,拿出起來碰了一下,放了一杯到元午面前,拿起另一杯喝了一口:“你還有盯着小姑娘看的習慣啊?”
“嗯?”元午看了他一眼,“就覺得挺漂亮的。”
林城步的酒剛喝進嘴裏,聽了這句話直接嗆了一口,低頭狼狽地邊咳邊拿紙巾擦着嘴。
“以為能從鼻子裏嗆出來呢。”元午看着他。
“不是,”林城步又咳了兩聲才算緩過來了,“你說那姑娘挺漂亮?”
“嗯,”元午喝了口酒,“你跟我有不同意見嗎?”
“沒有。”林城步搖了搖頭。
那姑娘是挺漂亮的,而且看上去乾淨單純,他並沒有質疑元午的眼光。
嗆着他的是……元午居然會看姑娘,還評價姑娘。
在震驚之餘,林城步心裏湧上來的簡直不是醋,那就是奔流的硫酸!
“你不喜歡那類型的嗎?”元午夾了一筷子魚放到碗裏。
“不是,我……沒看清長什麼樣。”林城步也夾了一筷子魚,盯着沒吃。
“身材也挺好的。”元午吃了一口魚。
林城步沒說話,抬起頭看着他,自己都能感覺到自己的眼神里肯定充滿了無法言說的悲痛。
“我身材好嗎?”他問。
元午愣了愣,看着他:“你?”
“嗯,”林城步用力點點頭,又從上到下地來回指了指自己,“我,你看過的。”
“不要臉,”元午說,“我什麼時候看過你?”
“我轉圈換裝備的時候,”林城步掀了掀身上的T恤,“下雨我衣服都淋濕了的時候,下雨那天我穿個內褲跟你待了一宿,你一眼都沒看嗎大叔?”
元午看着他,半天都沒說話,最後拿出起酒杯往他杯子上磕了兩下:“大爺你跟一個小姑娘比身材到底是什麼心理?”
“你管我什麼心理呢?”林城步又掀了掀衣服,“我就比了,我身材好嗎?”
“好,”元午點點頭,“好,可好了。”
“太敷衍了。”林城步有些失落地說。
“真挺好的,”元午夾了個苦瓜釀慢慢把裏面的肉掏出來吃着,“身材修長,線條明朗……手放桌上吧。”
“為什麼。”林城步把手放到桌上。
“我怕你再把褲子扯了。”元午說。
林城步嘆了口氣,低頭把碗裏的那塊魚吃了。
味道還不錯,有種特殊的柴火香味,配上土椒的那種透着泥土氣息的鮮香,吃着還挺意外的。
只是他現在因為元午突然表現出了對姑娘的興趣而情緒低落,也沒什麼心思細品。
元午搗空了一個苦瓜釀之後又夾了一個。
“那個……苦瓜,”林城步指了指他碗裏,“給我吧。”
“你要吃空殼苦瓜?”元午夾起苦瓜。
“嗯,”林城步點點頭,“你掏完了都給我吧。”
“行,”元午把苦瓜夾到了他碗裏,“你還有這愛好啊。”
“習慣了。”林城步咬了一口。
“那個魚怎麼樣?”元午問他。
“挺特別的,”林城步用勺從魚盤子裏勺了一點兒湯汁嘗了嘗,“應該還加了點兒別的香料,一會兒我上廚房看看,不知道能不能看到。”
“你對做菜一直都這麼有興趣么?”元午也學着他勺了點兒湯汁嘗。
“也不是,我是學汽修學廢了才學的廚。”林城步笑笑。
“哦。”元午應了一聲。
林城步盯着他看了幾眼,感覺現在元午狀態還不錯,於是下了下決心,試着問了一句:“那你呢?一直……寫小說嗎?”
元午正在掏苦瓜,筷子頓了頓之後又繼續掏,沒有說話。
林城步突然有點兒緊張,感覺自己會不會又太急了。
元午專心地把兩個苦瓜釀都掏空,再把苦瓜殼都夾到他碗裏之後才抬起頭:“不是。”
“哦。”林城步往嘴裏塞了一個苦瓜殼。
“沒正經干過什麼,瞎混,到處跑。”元午說。
“……哦。”林城步聲音很低地應着。
接下去他也不敢再多提別的問題,只是跟元午隨便瞎聊着,聊聊大頭,聊聊沉橋,甚至還聊了一下東灣的荷花。
元午對附近很了解,林城步覺得他應該是都跑過,但跟大頭聊起小午哥哥的時候,大頭卻說小午哥哥老在船上。
那就是說,元午一開始是在沉橋轉悠過的,而且轉得挺細,後來就不再出去了,只窩在船上。
寫小說。
林城步在心裏嘆了口氣,最後這一個故事寫完了,元午會怎麼樣?
兩個人吃完飯出來的時候,遊客又多了不少,很多都是下午開車過來,準備在這邊夜過的,旁邊林子裏的都露營地已經支上了好幾頂帳篷。
林城步走過去看了看:“哎,挺好玩的。”
“你沒住過帳篷嗎?”元午不太稀罕。
“沒有,但是我特別喜歡帳篷的感覺,有時候去商場看到有帳篷我還會鑽進去感受一下,”林城步舉起胳膊伸了個懶腰,“小時候我鑽桌子底下,在抽屜上夾條大毛巾,躲在裏頭玩。”
“缺乏安全感么。”元午說。
“不知道,”林城步想了想,“缺嗎?”
“很多人都缺,”元午看着腳下的土路,“只是有時候自己都不知道。”
“你缺嗎?”林城步問。
“缺得很。”元午回答得很平靜。
“我給你。”林城步馬上說。
元午轉過頭,陽光打在他臉上,他半眯着眼睛盯着林城步看了一會兒:“怎麼給?”
“就……”林城步揚起手跟準備要指揮樂隊似地,“就……”
“啾啾啾~”元午用手比了個手|槍指着前方,“biubiubiu~”
“反正我就一直在,”林城步放下了胳膊,“一直在……就在這兒,在你旁邊。”
元午把手收回來插到了褲兜里,從前額垂下的一綹頭髮後面看着他:“哦。”
回老碼頭的土路其實挺長的,但林城步卻覺得沒多大一會兒就走到了,有點兒失望。
也許是間隔的時間太久了,元午這種平靜讓他覺得很珍貴,哪怕這平靜只是表象,只是假象,只是遺忘……不,不是遺忘。
林城步擰着眉,不是遺忘。
但不管怎麼說,這麼跟元午在吃飽喝足之後在鄉間小道上曬着太陽慢慢散步的情形,別說現在,就是以前,也差不多只能在夢裏過過癮。
大頭在碼頭上,撅着個屁股看螞蟻,看到他倆走過來,馬上一臉興奮地迎了上來:“搬家了!螞蟻搬家呢!要下雨了。”
“天天下,”元午說,“累死它們了。”
“我正在看它們要搬去哪裏!”大頭又跑過去繼續撅着。
“好好跟蹤,不要讓它們發現。”元午說。
“發現了會怎麼樣?”大頭回過頭問。
“會躲起來,”元午說,“躲到你看不見的地方,或者看不見你的地方。”
“我聽不懂。”大頭誠實地回答。
“只有我才聽得懂。”元午說。
林城步沉默地在一邊看着元午。
元午轉過頭的時候,他才趕緊轉開目光,指了指大頭:“他為什麼老背個葫蘆?”
“掉水裏不會沉下去,船上的小孩兒很多都這樣。”元午說。
“哦,真有創意,”林城步過去敲了敲葫蘆,“管用嗎?”
“不想死就管用。”元午說。
林城步頓了頓,扭頭看着他。
“想死的你拉也拉不上來。”元午也看着他。
元午回船上去了,林城步想跟過去,但被趕回了碼頭。
跟大頭一塊兒看了會兒螞蟻之後,他回到了自己車裏,趴在方向盤上感覺腦子很亂。
不知道什麼時候天陰了,東灣那邊的天已經黑黑地快壓到水面上了,遠遠的地方傳來了低沉的雷聲。
林城步發動了車子,想了想又拿出手機,翻了半天找到了江承宇的號碼撥了過去。
“真神奇,”江承宇帶着睡意的聲音傳了過來,“你是找我還是打錯電話了?”
“找你,”林城步說,“我想問你,元午以前用的調酒工具是不是留在酒吧了?就這個杯那個杯的,上面刻了他標記的。”
“不知道。”江承宇回答得很乾脆。
“他工具沒在家裏。”林城步說。
“你要想玩這個你就過來玩,”江承宇打了個呵欠,“我可以教你,雖然我技術不如他。”
“那算了,謝謝。”林城步說完準備掛電話。
“哎哎哎少爺,”江承宇嘆了口氣,“過來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