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23 墓園的遇見
第二十三章墓園的遇見
黎語蒖對着鏡子照了很久,覺得自己和以前比真的有了很大變化。秦白樺怎麼就瞧不見她這些變化呢?
於是找了一天,她問秦白樺:“咱倆再見面,你還沒仔細瞅瞅我呢。你看看,我都有哪些變化。”
秦白樺盯着她看了半天,說:“除了變白之外,還那樣啊。不過一白遮百丑,你現在這樣真是比以前強多了。你以前就是從土裏扒拉出來的。”
黎語蒖有點失望。他覺得她只是變白了而已。一個男生看不到一個女生的美麗,說明什麼呢?
秦白樺突然說:“等等!”
黎語蒖心裏忽然又升騰起一些希望。
秦白樺看着她,說:“我發現你們家人眼睛都很像啊!你和黎語萱,還有你弟弟,你們仨眼睛簡直一模一樣!”
黎語蒖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她說:“秦白樺,我看你待得也差不多了,趕緊滾回家去幫你媽收苞米吧。”
黎語蒖送走秦白樺的時候,她真恨不得自己從來都沒有邀請他來過。
她明明打算和他說一些話,可這些話她覺得已經沒有機會再說。
開學后他們在大學裏又見了面。
黎語蒖曾經對大學生活有無限想像,而在她的每一種想像里,任何美好的元素都是因為會有秦白樺的存在。他們會朦朦朧朧的發展成戀人,他們會甜甜蜜蜜的一起上課上自習,他們會鑄建同一個夢想就是為將來共同努力,他們也許會畢了業就結婚……
這樣的未來她藏在心裏幻想了無數次,卻沒想到現實里,她一個不經心就把實現它的機會給弄丟了。
雖然很不甘心,但她不得不承認,秦白樺,似乎喜歡上黎語萱了。
其實用似乎兩個字,也無外乎是對自己內心不甘的一種安撫。那麼明顯的事情,哪裏還用得着什麼似乎。
上了大學以後,因為不在同一個系,黎語蒖和秦白樺見面的機會如非彼此願意,並不能以“每天”來計。而秦白樺每次來找黎語蒖聊天吃飯,黎語蒖發現不管他們開始聊的話題多麼的上天遁地豐富多彩,最後千曲百轉之後總能繞到黎語萱身上去。
“大蒖,你看你這嘴損的,每次和你犟嘴之後我都特想和你絕交!你就不能像你妹那樣蠢一點嗎?你這樣當心嫁不出去!”
這時黎語蒖能說些什麼呢?只能面無表情地回一句——
“別老你妹你妹的,你妹!滾。”
“大蒖啊大蒖,雖然你的戶口已經調到了城裏,可是你的審美卻還放在梨花鄉啊,你看你這身上衣短褲,紅配綠,土得這麼極致你還穿,你看你妹,雖然性格煩人,但人家會穿衣服啊,不說話往那一站的情況下,肯定她那樣會穿衣服的更拉好感吧!”
這時黎語蒖能說些什麼呢?只能面無表情地回一句——
“去你大爺的。”
“大蒖你再和我動手你信不信我告訴你爸!你知道為什麼每次你和你妹的戰爭不管誰有理大家最後都會覺得是你欺負人不?就因為你愛動手太彪悍了懂不懂!”
這時黎語蒖能說些什麼呢?只能面無表情地回一句——
“懂你個屁。”
黎語蒖知道當一個人無意識地總把另一個人掛在嘴邊,這意味着什麼。她痛恨這樣的現象發生在秦白樺和黎語萱之間,而她卻無力將它改變。她有時候想,如果自己勇敢一點,在秦白樺剛到S城的時候,在他還沒來得及看到黎語萱之前,如果她鼓起勇氣告訴他,我喜歡你,那麼現在的情形是不是會有所不同。
她很希望能通過大學時光的相處,來校正秦白樺跑偏的情感,讓他忽然有一天能意識到,黎語萱只是一個虛幻的夢象,她美麗但只適合欣賞,而她的姐姐,雖沒有妹妹那麼美麗,卻是他從小到大最堅貞不渝的夥伴。
然而秦白樺情感的跑偏度越來越嚴重。
他之前說過她眼睛和黎語萱黎語翰很像。那時候他起碼說的是三個人的比較。
現在他又說了這樣的話,比較對象卻一下變成了兩個人。
他說:大蒖,雖然你和你妹的脾氣秉性外貌聲音天差地別,但你們倆還真是有個共同點,你們倆眼睛巨像!
這是他第二次說她的眼睛和黎語萱的像。
從此以後,黎語蒖發現秦白樺特別愛看自己的眼睛。
她很傷感,因為她知道,他雖然看着她,但想的應該是另外一個人。
黎語蒖幾乎要被這個認知所擊垮。她偷偷喜歡的男孩,透過她的眼睛,看到的是另外一個人。
從那天起,黎語蒖無聲地戴上了一副土得快要掉渣的黑框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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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語蒖的黑框眼鏡很特別,鏡片明明是透明的,但反光反得特別有技巧——她可以躲在鏡片后看清外面的世界,外面世界的人卻只能看到她鏡片上的一片反光。沒人能仔細看清她被擋在鏡片後面的臉到底長成什麼樣,尤其是眼睛。
這鏡片是黎語蒖特意選的。她想靜靜地躲在鏡片后的天地里,不再帶給鏡片外的人以聯想。
對於她的黑框眼鏡,第一個表示不適應的是寧佳岩。
他也和黎語蒖同校不同系,沒事的時候也常有意無意捏個由頭就去找黎語蒖見一面。黎語蒖感覺得到他對自己有點不一樣,可是他從不說破,她也就不好直言拒絕。
寧佳岩和黎語蒖有共同的大課,上課時見到那副毀天滅地慘不忍睹的黑框眼鏡,寧佳岩一本正經地問黎語蒖:“你被民國時期進步女青年魂穿了嗎?”
黎語蒖扶扶眼鏡,輕描淡寫回復他:“最近受紅塵怨氣干擾太深太煩,擋擋桃花。”
寧佳岩沉默半晌,終於問:“擋誰的桃花,我的嗎?”
黎語蒖笑了:“你不算,你手裏捏着花枝兒,半遞不遞的,都談不上給,有什麼好擋的。”
寧佳岩注視着她的反光鏡片,企圖看穿她被擋在鏡片后的眼睛。
“不遞是因為知道遞上去也會被你擋掉,所以哪裏敢遞。”
黎語蒖扶了扶眼鏡,笑了。
“所以你要擋的到底是誰呢?秦白樺嗎?他的話,更不用擋吧,他的花枝兒明明衝著別的方向舉呢。”
黎語蒖心裏咯噔一下。
寧佳岩居然把一切看得這樣清楚。
秦白樺也注意到她戴了眼鏡。
他嘻嘻哈哈地說:“你戴眼鏡還挺呆萌的,一下就擋住了你眼底的戾氣!”
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恐怕就是我已經過了和你一起插科打諢的心境變得認真,而你卻還停在那裏插科打諢,用你的戲謔面對我的認真。
黎語蒖覺得,自己如果做得到,真應該從這小子身上收收心。
後來有天她發現秦白樺和黎語萱不知道什麼時候、是誰主動、又是通過什麼方式,有了彼此的聯繫方式。從那之後,秦白樺的情緒就像每一個疑似陷入戀愛中的精神病一樣,起起伏伏。
大學第一年快要結束前,黎語蒖無意間從秦白樺的手機上看到他和黎語萱互發的信息。
他說:鸚鵡小姐,不服我就儘管來×大找我好了。
黎語萱的回復是:鄉下人,你給我等着!
看到這樣一來一往的打情罵俏,黎語蒖好像聽到從自己胸口傳來了有什麼東西裂掉的聲音。她以前總是覺得書上寫的“心彷彿裂開一樣”太酸太矯情,現在卻明白,那其實是一種最真切最無望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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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霧霧也在這所城市讀大學。黎語蒖從不和她聯繫,她也只會找茬聯繫寧佳岩而已。
不過在大一下學期期末考試前夕,唐霧霧特意把幾個人約在一起,美其名曰要來和大家敘箇舊。
她敘舊的主要內容是: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語萱高考發揮超常,考得非常不錯,她應該能考到你們三個人的學校去。本來表姨問她要不要出國讀大學的,她惦記着大家都在這裏,一個人出去太無聊,就義無反顧放棄了出國的想法要考來這裏和我們在一起呢!
這個“好消息”宣佈完,唐霧霧看着黎語蒖別有深意的笑着。
黎語蒖轉頭去看秦白樺,他的眼睛閃閃發亮。
她覺得所有的光都被他的眼睛吸走了,於是她所能看到的世界,變得一片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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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語蒖想逃離這個灰暗的世界。
她無法想像自己該怎樣面對秦白樺和黎語萱天天在她面前鬥成一對歡喜冤家。她無法承受那樣的畫面。
恰逢學校有個機會,經過選拔,通過的學生大二時可以到國外最著名的一所大學做交換生。黎語蒖原本並不考慮出國的,因為有秦白樺在。可是她現在不知道自己留下還有什麼意義。她悄悄報了名。
不久教導處有了明確回復,告知她,她已經通過交換生選拔,詢問她,是否確定願意過完這個假期就遠渡重洋展開留學。
黎語蒖說,她再確定一下。
然後她把秦白樺叫到了學校碧波蕩漾的小湖旁。
拖了一年了。其實有些話高考之後她就應該對秦白樺講的。可是她太怯懦太沒有自信,一旦察覺秦白樺對黎語萱有了好感,她就變得閉口不言。好像只要她不說,她就沒輸,她就還有機會一樣。
可是不管怎麼樣,她現在還是把心裏話說一下吧。
輸就輸吧,輸了下學期她甩甩手就走了,也難看不到哪裏去。
於是在碧波蕩漾的小湖旁,她輕輕告訴秦白樺:我沒別的事,就想跟你說一聲,我有點喜歡你。
秦白樺一臉震驚。
然後他蹙起了眉,手足無措。
然後他臉色發白,一臉為難。
然後他拿手搓了把臉。
然後他說:大蒖,我……大蒖,你……大蒖,我一直覺得我們是哥們啊!怎麼會……
黎語蒖一下子笑了,笑得眼淚都流出來。還好她有一副可以隔絕世界的眼鏡,幫她擋住了她這不想示人的眼淚。
她說:看把你嚇的,我逗你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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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假前,黎語蒖給教務處老師做了明確回復。
她說,老師,我確定了,國外那所學校,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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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開始時,黎語蒖和寧佳岩一起回了S城。秦白樺自己一個人回了梨花鄉。唐霧霧什麼時候走和誰走,並沒有人關心。
分別的時候,黎語蒖只對秦白樺說了一句“再見”。黎語蒖猜想秦白樺一定不知道這聲再見包含着怎樣的意義。
回到家裏,黎志驚訝於她帶上了眼鏡,反覆追問她眼睛是否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確認確實沒有大礙后他才放下心,然後高興地告訴她:“語萱考到你們學校去了,你們姐妹能在同一所學校,這真是太好了!“
黎語蒖笑了笑。她在想應該什麼時候告訴她爸爸,她要出國留學去了。
接下來的日子,沒什麼事她就把自己關在書房裏,瘋狂看書。只有書能讓她的內心獲得平靜。
期間她聽到一個消息,似乎是徐氏集團徐萬康的妻子去世了,出殯的時候,徐家那個兒子在國外鬼混沒有趕回來。
黎志和葉傾顏去參加了葬禮,回來后不勝唏噓。
“丈夫一輩子花心,她一輩子過得都不快樂,就那麼一個兒子是人生寄託,偏偏連出殯的時候都不在身邊,真是可憐。”
黎語蒖現在心情灰暗,她聽不了別人秀恩愛,更聽不了這些生老病死的事情。她迅速把這些負能量事情左耳進右耳出地忘得乾乾淨淨,躲回到書房,翻出世界笑話集錦,使勁地看。笑話可以陶冶灰暗的心靈。
看了幾天後,她終於出了一次家門。那天是她媽媽的忌日。
她在去外面讀大學前,請求黎志把她媽媽的骨灰從鄉下遷到了城郊的墓園,這樣方便以後想念母親的時候就去拜一拜。
母親忌日當天,除了黎語蒖,沒有人察覺到這天與往常有什麼不同,包括黎志。黎語蒖儘管心頭失落,但沒有特別埋怨他。畢竟他的身體不太好,拖着病體撐着工作和家裏,來不及想到沒什麼感情的前妻的忌日也是正常的。
那天一早黎語蒖誰也沒有驚動,她悄悄地坐了很久的公共汽車,又走了很長一段山路,到墓園去祭奠母親。
她在母親的墓碑前坐了很久,她想把自己這一年來的經歷向媽媽傾訴,可是她發現自己恐怕只要一張口,就會軟弱地掉下眼淚。於是她倔強地抿着嘴,只是默默地坐了好久,把中垂的日頭直坐到向西偏去。
天色在被染紅的雲朵中漸漸發暗。黎語蒖捶捶坐僵的腿,打算離開。
起身時,她驀然發現後面一排靠邊的墓碑前,站着一個人。
赤紅的晚霞中,那人身形愈發顯得頎長,也愈發顯得孤獨。他穿着白襯衫——他身上應該有傷,有血跡浸透了襯衫顯現出來。他臉上也有很驚悚的傷,右眼燕窩是青紫的,嘴角有和人鬥毆后留下的裂痕,鼻子上橫着一道凝了血的口子。那些傷讓人看不清他的具體面容——不過依稀可以看出他應該是個英俊青年,畢竟傷成這樣,都沒有讓人覺得丑——但他眼睛裏的痛苦卻清楚得叫人一覽無餘。那些緬懷與痛苦深扎在那雙眼睛裏,讓人幾乎覺得他所身處的苦痛一定是一片灼心地獄。
回到S城后,黎語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無比孤獨的人。可眼下她在這個男人身上居然看到了更多的孤獨感,這讓她感覺無比親切。
落霞在那人身上跳躍,他皺着眉,臉上沒有表情,眼底是刻骨的疼痛,時間彷彿靜止在他周圍,特寫了他的緬懷和憂傷——那一刻,黎語蒖覺得沒有人比他更孤獨。她甚至被這樣的認知治癒了。
被治癒的她從那人身上收回眼神,向山下走。
當她走過那人時,猛然聽到身後“砰咚”一聲響。回頭看,居然是那個男人摔倒在地。
黎語蒖嘆口氣。她覺得自己進城之後,生活就開啟了各種狗血模式。這種在墓園裏遇到美男暈倒的情節,她以為是應該發生在言情小說里的。
頓了頓腳步,等了一等,她感受到那個男人並沒有憑着自己的力量爬起來。她又嘆口氣,轉回身向那個摔倒在地的男人走過去。
走近,喚兩聲,沒什麼回復。
蹲下,捅一捅,沒什麼反應。
翻個個,近距離看清了整張臉,果然是符合狗血言情劇的一張帶傷的帥臉,也果然是符合狗血言情情節的額頭髮燙。
黎語蒖真懷疑自己是不是穿越到了哪本名字叫做《墓園艷遇》的言情小說里。
她又晃了晃這個呈現暈倒狀態的男子,他依然全無反應。
黎語蒖認命地嘆口氣,扯着他的胳膊拉起他,三下五除二把他背上了身。
她望着西沉得只剩一條弧線的殘陽,默默嘆氣。
真擔心自己這麼有力氣沒吃晚飯都能背着男人健步如飛下台階的樣子被人看到以後會嫁不出去啊。
快走出墓園的時候,悲傷的人形昏迷物終於有了一點反應。
黎語蒖轉轉頭,看到卡在自己肩膀上的頭正側歪向自己。他在看她。離得太近,她看進他的眼睛時,差點錯覺自己看進一個無底的深洞。
“你力氣真大,是吃什麼長大的?”
黎語蒖扛在肩膀上的那顆頭說話了。
有點沙啞的聲音,一張嘴就帶着讓人想把他摔地上的衝動。
黎語蒖:“大米飯。你難倒不是應該先說聲謝謝嗎?”
男人笑了,咧到了嘴角的傷,於是皺了下眉。
“你能自己下地走嗎?”黎語蒖問。
“不能。”回答非常果斷。
“那你謝謝我,要不我把你放地上。”黎語蒖順勢鬆了點勁,男人往下滑了滑,他的腿太長,腳直接挨了地。
“謝謝!”
黎語蒖扶扶眼鏡后,重新把他往上顛了顛,盡量調整到讓自己更舒服一些的姿勢。
其實黎語蒖很想截了這男的一段大腿。太長了,背着真**費勁。
“你有媽媽嗎?”卡在肩膀上的那顆頭突然發出有點莫名其妙的問題。
“我沒媽媽我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黎語蒖沒好氣地答。
“你媽媽人呢”
“在墓碑下呢。”
“我媽也是。你見到她最後一面了嗎?”
“嗯。你沒有嗎?”
“是啊。”
“沒見着最後一面,所以你把自己難過得鼻青臉腫昏迷不醒的?”
“嗯,難過得恨不得直接死掉算了。”
“我看你現在這樣也真離死不遠了。我說你不會真因為沒見着你媽媽最後一面而想自絕於她墓前吧?你媽要是知道你這樣肯定特別後悔當年生了你。她生了你就是想讓你做她生命的延續,結果你這麼糟踐你自己。哎,等等,我剛才是不是在熬雞湯?這麼心靈范兒都不太不像我了。你趕緊看開點吧,講這些雞湯出來我覺得很肉麻的。”
“你說得對,我不能再糟踐我自己了。”男人默了片刻后說。
黎語蒖又往上顛了顛後背上的男人,盡量不讓他的大長腿拖到地給自己帶來移動的阻力。
然後她說:“我看你挺能嘮的,我覺得你應該能自己下地走兩步了。”
聊到這裏,肩膀上那顆頭向外迅速一歪。
那個男人非常趕趟地又暈了過去。
黎語蒖真想給他甩地上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