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三十三章
清明過後,N市又下了幾場雨,氣溫也低,都暮春了,還一直是寒潮天。
那日終於放晴,我在家裏的後院做色彩練習,經過幾天雨水的滋潤,花圃里一片生機勃勃的。畫到一半,陳芊從房子的後門出來,跟我說:“蕎蕎,你有朋友來看你。”
我有些奇怪地說:“誰啊?”
陳芊往旁邊讓了讓,她身後走出一個人,挑着唇角對我笑。
我有一些錯愕,愣了愣,也對他笑了一下,陳芊道:“你們聊吧,你一會留下來吃午飯么?”
季行雲點了點頭,說:“好,那就不客氣了,謝謝夫人。”
陳芊笑笑便轉身回了屋裏,季行雲走過來,我好奇地問他說:“你怎麼知道我家在哪?”
他道:“之前在瑞士你往家裏寄東西的時候,我不小心看到,就記下來了。”
我笑了下,說:“哦……連春拍你都沒回國,這次是因為什麼大事回來啊?”
他低了低眼睛看我的畫,又轉過他那個完美的四十五度角側臉,撇了撇嘴道:“我記得你說要是你的畫拍出了好價錢,你就請客。結果我在新聞上明明看到書畫部分是你拔了頭籌,等了半天卻不見你消息,所以就來問問你為什麼說話不算話。”
我有些哭笑不得,說:“哎,那個啊……別提了。”
季行雲笑了笑,站了會兒,又再度開口道:“那時候你不是說過完年就回歐洲么,怎麼沒來?”
我把畫筆放下來,靜了片刻:“嗯,被一些事情耽擱了。”抬起頭來,我說:“你下一站打算去哪,什麼時候去?我還真想出去散散心。”
季行雲沉吟了幾秒:“你有沒有去過塞舌爾?”
我想了想:“你說的是那個威廉王子和凱特王妃度蜜月的地方嗎?沒有去過。”
他嗯了聲,信手拈來地道:“那裏和毛里裘斯,馬爾代夫並稱是印度洋上的三顆明珠,是個熱帶群島國家,在赤道附近,現在過去剛好是旱季,不會太潮濕多雨。那裏的國寶是海椰子和象龜,他們那的象龜數量比國家的人口總數還多,而海椰子的形狀很獨特,我不好說怎麼個獨特,你見了就知道。”
靜了幾秒,我點點頭道:“聽起來不錯啊,那就這麼定了。”
季行雲卻頓了一下:“這麼快就定了?我還有幾個備選的地方沒說。”
我笑了笑:“其實去哪兒不是很重要。”又停了兩秒,抬起眼睛由衷地對他說:“季行雲,再見到你,我真是很高興。”
塞舌爾是免簽的,所以我們的行程也很快定了下來,五天後,就飛到了塞舌爾首都的機場。從機場換跳島飛機去普拉蘭島的時候,從機窗往下俯瞰,海是綠色的,天是藍色的,景緻讓我恍然想到了香洲,只是這裏的海更加安寧和靜謐。
相比起馬爾代夫和毛里裘斯,塞舌爾更原生態一些。就像季行雲告訴我的那樣,那裏的象龜比人還多,經常趴在馬路中間假裝自己是個雕塑,有時走路一不留神就會踢到它們。海釣游泳騎行潛水都是這的傳統項目,我想去潛水,但覺得深潛身體可能吃不消,只好是浮潛。雖說已經到旱季,但中間兩天還是下了幾場雨,雨後也並不涼爽,赤道的暑氣被雨水打起來,整個海島就變成了一個蒸騰而潮濕的熱帶世界。
那日,放晴后的第一個黎明前,也是來塞舌爾的第十六天,我和季行雲駕了一艘帆船,在海面上等日出。
出來的時間有點早,整個世界還是一片安靜的藍紫色,四下無風,海面很靜,船也幾乎不晃。我把救生衣脫了,在船頭靠着眯了會。後來季行雲拍了拍我,隱約聽到他輕聲說:“開始了,醒醒。”睜眼的時候,正好看見遠方的天際滲出第一縷微弱的光。
我把手交疊着枕在腦後,目光隨着那輪巨大的紅日慢慢一點一點抬高,四下的海平面上只有我和季行雲,我和他都沒有說話,整個日出的過程異常靜寂。晨曦伴着氤氳的水霧,朦朧稀疏,讓人聯想到莫奈那幅《日出?印象》。
過了快二十分鐘,橙黃與桔紅相間的顏色總算漸漸消散,變成了高處溫暖的白光。我坐起身,這才發覺身上蓋了件季行雲的衣服。我把衣服遞還給他,感慨着說:“在海面上看日出,比之前在碼頭和山上看的效果都好,又安靜,我第一次覺得我離太陽這麼近,就好像在世界盡頭一樣。”
他回頭朝我笑了一下,說:“看你睡著了,還以為你不感興趣。”
“沒有啊,我只是昨晚有點沒睡好。”我搖了搖頭,又有些佩服地看着他:“還有什麼是你不會的啊?又能當潛水教練,又有帆船駕照,你該不會也會開送我們來這兒的那個雙螺旋漿飛機吧?”
“你倒是提醒了我,可以把學開飛機列入日程。”他笑着撥了撥船邊的海面,又問我:“回去嗎,去吃早餐?”
我想了想說:“我還不餓,你餓了么?”
他搖搖頭,我說:“那就再坐一下吧。”
季行雲便沒說什麼,我起來到前面和他一起坐在甲板上,踢了一會腳下的海水。放眼望去,一片碧海藍天,水天相接的地方,色彩有些朦朧不清,比天藍淺一些,比孔雀綠又深一些。我指着遠處問季行雲說:“你看那個顏色像不像蒂芙尼藍,就是那個很有名的鑽石珠寶的牌子。”
他也眯眼看了看,嗯了一聲,又靜了兩秒:“其實你說的那個顏色,最早來自於知更鳥,西方傳說中那種象徵著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生靈。”
我感興趣地看着他,季行雲又道:“它們的蛋天生就是那種顏色,有一回我在伯明翰南部的一個小鎮上見過。”
我說:“為什麼你總能見過那麼多別人都不知道的東西?”
他聳了聳肩:“沒什麼,四海為家,走的地方多了。”
我說:“我去過的地方也很多,但不像你那麼會發現美。”
他笑笑:“那以後我帶你去看。”回頭看着我:“就像這裏,有意思的東西也很多,比如前幾天你見過的海椰子,你知不知道,海椰子是分性別的,而且總是以伴侶的形式出現,在一棵公海椰子樹邊上,總能找到一顆母海椰子樹,所以才叫它們愛情樹。”
我沉吟着道:“這樣啊……”靜了兩秒,點了點頭:“前些天也聽酒店的服務生說了關於他們國花鳳尾蘭的傳說,這地方很浪漫啊,難怪我看酒店裏都是來度蜜月的新婚夫妻。”
安靜了一陣,季行雲忽然又笑了一下:“嗯,真是天時地利人和。”
我說:“什麼天時地利人和?”
他咧開嘴角笑:“你說呢?這麼美的愛情聖地,這麼好的天光,還有這麼廣闊的海面上,這艘只有我們兩個人的船。”頓了一下,眯了眯眼睛:“當然是告白。”
我愣了愣,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到季行雲說:“黎蕎,我想我是喜歡你了。”
我有些木然,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他卻也沒有讓我說話的意思,眉眼平靜地看着遠處的海面道:“以往我和別人分別以後,我總是很快就將她們拋諸腦後,因為我覺得這個世界還有很多精彩的地方等着我,也從來沒有過為誰流連的想法,可是你不一樣。”他轉過臉看我,深邃的眼睛裏泛着很柔和的光,唇角彎得很漂亮:“一個多月前在瑞士跟你分開之後,我發覺我會想念你,會不停地回憶和你在一起的時候,那些回憶讓我很快樂,忍不住要來找你。”
我怔忡地看着他,忽然想起他那時說,想要確定一些事情,不知是不是這個。季行雲繼續笑着說:“從你和我在一起時候的反應來看,我覺得你也很快樂,這說明我們很契合。從前我認為兩個人關係的確定或承諾是對彼此的一種束縛,可現在卻不這麼想,想到如果你答應和我確定戀愛關係,我竟然會感到很幸福。所以黎蕎,我想很誠懇地問問你,從今以後和我在一起,你願不願意?”
我仍然有些呆愣,把他的話消化了很久。說實話,這樣突然直接而又熱情的告白,讓我有些錯愕,卻也有些被打動,覺得心裏就好像眼前的海面,被很輕的海風吹拂着微盪了一下。
安靜了不知道多久,我看着季行雲,輕輕嘆了聲,放低了一點聲音說:“真的很謝謝你喜歡我,只是很抱歉,我沒有辦法回應你。”
他眨了一下眼睛,思考了幾秒,唇角仍然是上挑的弧度:“是因為你還喜歡那個你畫上的人么?其實我覺得,人有時候需要給自己多些機會,就像這世界這麼大,你不走出來,怎麼知道別處還有沒有更美的風景?”
我看着他,安靜了一陣,我輕聲說:“你說得對……季行雲,其實在我心裏,你是個很好的人,你的世界總讓我覺得那麼隨性,開闊又光明,和你呆在一塊我能什麼都不考慮,很放鬆……如果是以前,我或許會答應你也不一定,只可惜現在……雖然世界很大,但我已經走不了太遠了。”
他有些困惑地聚了聚眉心,我轉過臉去,看着前方渺茫的汪洋大海,沉寂了一陣,抿了抿嘴巴說:“你還記不記得之前在瑞士,有一回我咳嗽咳出了血?那時候正好感冒咽炎,還以為不是什麼大事,可是這次回家我去醫院檢查,才知道自己原來病得有點嚴重……你有沒有發現我這回比之前多帶了一個行李箱?那裏面全是葯,我現在每天都要吃很多葯,而且也不能出來太久,每個月都要回去複查。”
旁邊的人有些沉默,我轉過臉,看見他臉色微變。我說:“你明白了么,我不接受你,不是因為我放不下過去,而是因為我知道我沒有未來……你知道嗎,心臟病發展到我這個程度的人,百分之八十都活不過五年……”思考着搖了搖頭,我說:“所以,我想我沒有辦法和你無拘無束地一起去浪跡天涯,其實我覺得,現在不管是誰向我敞開他的世界,我都沒有力氣走進去了。”
季行雲看着我,表情似乎有些凝滯,我偏頭看着他好幾秒,覺得好像還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的表情,過了一會,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欸,你沒事吧?”
他回過神,又輕輕挑了一下嘴角,我有點好笑地看着他,說:“你能不能不要這個悲天憫人的表情啊,我這個是慢性病,還沒那麼快死的,醫生也說了,我還年輕,不像大部分發病的都是老年人,如果我好好休養的話,也不是那麼快就會發展到重度心衰,而且就算到了重度心衰,也還可以做外科手術,或者心臟移植。我還沒有到那麼絕望的地步,你也不用替我難過。”
季行雲聽了,靜了兩秒,忽然笑了一下:“沒有,我剛才只是在思考,沒有難過。”
我愣了下,皺了皺眉:“那你也不需要那麼豁達吧,我剛聽到的時候,還是有些難過的。”
他沒有說話,淡淡笑了一下。我把頭轉過去,眯着眼睛看着遠處海天相接的地方,那裏被日光照耀出一片很夢幻的光澤,我感嘆着說:“謝謝你帶我來這裏,這地方真是很漂亮,讓我想到美人魚了。”
靜默了許久,我聽到旁邊的人輕聲說:“我覺得……就算是這樣,我也還是想和你在一起。”
我沒太聽清,有些懵懂地回過臉,季行雲說:“如果你沒有力氣走進我的世界,可以站在原地等我走進你。”
我張了張口想說什麼,他卻又繼續道:“我也不需要你給我什麼永遠的承諾,我喜歡及時行樂。如果你真像你所說的,沒有那麼長久的未來,那起碼我們還有從現在到未來的這段時間。你沒有什麼責任,我也沒有,你不用有別的顧慮,只要想,和我在一起是不是開心。”他頓了一下,又微笑着說:“雖然美人魚的故事很美,但她的愛情是個悲劇。你相信我,我和你畫上的那個人不一樣,我不會讓你難過,也不會讓你孤獨地變成泡沫。”
我全然怔住,他又挑了挑眉毛,很漂亮的笑容:“怎麼樣,是不是覺得可以考慮一下?”
我有點困難地咽了咽,說:“你……”
他沒有說話,眨了下眼睛,身子傾過來,猝不及防地在我唇邊輕輕碰了一下。
我沒有來得及躲開,低下眼帘,我看見季行雲的睫毛很長,他的眼窩很深,淺褐色的眼眸里映着我的倒影。他偏過頭,又試探着碰了一下我另一側的唇角,我放在身側的手握起來,不知該不該後退。
或許是見我沒有躲,他伸出手來抬我的下巴,拇指和食指輕輕捏住,兩秒后,他的上唇貼在了我的下唇上。
蹙了蹙眉,我聽見自己喉嚨里用力吞咽的聲音,乾脆把眼睛閉起來,手指緊緊抓住帆船的邊沿。他的動作很輕,耐心地沿着唇線一點點啄着,我甚至覺得只是像有陣風拂過來。然後有那麼一瞬間,所有的動靜停了一下,我感覺自己雙唇間微微被抵開,似乎有什麼要伸進來。
腦海中頓時“轟”的一聲,什麼也沒有想,我忽然一下鬆開抓住船沿的手,用力一把將面前的人推了出去。
眼睛都還沒睜開,就聽見“嘩啦”一聲,水花劈頭蓋臉地打下來,我下意識地縮着往裏躲了躲,回頭一睜眼,卻看見季行雲沒了。我驚愕地看着眼前還在翻滾着水花的海面,一下子就慌張起來,對着水下大聲說:“我靠!?季行雲?!”
面前卻沒有人回應,甚至連海面都逐漸變得平靜,我左邊右邊轉了一圈,都沒有任何動靜,焦急地跑回原來的地方,我又崩潰地大喊:“喂!季行雲,你別嚇我!你去哪了你快點出來,你、你不是水性很好的嗎?!”
仍然沒有任何反應,我覺得手心在出冷汗,快有點不能思考了,握了握拳,正把身上披的那件外衣脫下來,突然又聽見身後“嘩”地一聲,回過頭,看見季行雲從船尾冒出來,攀着船邊哈哈大笑。
我跑過去,他說:“你確定你真的生了很嚴重的病?還是你只是為了拒絕我在找借口?你這麼孔武有力,看着真的不像。”
我抓狂地道:“你在開什麼玩笑?!我真的快心臟病發了!”
他仍在笑:“這裏是近海,又沒有浪,你怕什麼?”看了我幾秒,抿着嘴角收了一下,“好好,對不起,我道歉。”
又安靜了好一會,我哭喪着臉,無奈地向他伸出手:“先上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