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一章
故事不如就從八個月前的一天說起。
那是和以往沒什麼不同的一天,也是和以往沒什麼不同的酒會。
我原本是這麼想。
酒會進行到一半,手包里傳來震感,我拿出手機瞄了一眼,然後走到角落裏接起來。廖筱非在那頭問我:“大小姐,酒會怎麼樣?”
我裝傻充愣:“還能怎麼樣?用你的話講,觥籌交錯,虛與委蛇。”
廖筱非不依不撓地說:“你明知道我問的是你爸說要給你介紹那人,見了嗎,長得怎麼樣?”
我只好撩着頭髮想了想,說:“只是打了個照面,印象不太深,就記得我爸之前好像說他聰明絕頂來着,是有點那趨勢,髮際線高得可以去演清宮戲。”
她幸災樂禍地道:“那你跟他聊聊啊,搞不好人祖上真是個阿哥,祖先剃頭剃多了,所以隔代遺傳。”
我說:“阿哥又怎麼了,你要反社會主義復清啊?你還是先進黨員啊我可要提醒你。”
她呸了一聲:“你還敢提?你和陸昭朝當年提名我當那什麼破玩意啊?害我寫了快五千字的先進事迹材料,姑奶奶寫了三天三夜寫得我朝如青絲暮成雪啊!”
我說:“你丟不丟人啊廖筱非,你不是漢語言文學碩士嗎,你居然連區區五千字都寫不出來?”
她清高地爭辯道:“我擅長的是詩好吧,什麼五言律詩啊,七言絕句啊,人家才不喜歡這種長篇累牘的,顯得一點文化都沒有~~~”
我說:“那你用詩意的七個字概況一下你的材料我聽聽。”
廖筱非沉默了一陣:“……老娘先進最先進!”
掛了電話,我回正廳里拿了幾塊點心,繼續縮在會場一角裝鵪鶉。原本這樣的場合,我爸不會非要求我參加。但近一兩年他的說辭有所改變,幾次三番地說他年紀大了,家裏的生意要交出去,更有意無意地暗示某集團老闆的公子青年才俊頗得他賞識。廖筱非說這表明我的相親時代就要到來,還教育我說不論如何,就算逢場作戲,也先搞個男人把家業攥在自己手裏再說,免得哪天我那個后媽真的給我弄出個弟弟來。我覺得她站着說話不腰疼,想當年廖筱非反抗她父母之命的時候,驚世駭俗地演了一出出櫃的戲碼,跟她爸媽說她和我其實是一對苦命鴛鴦,以死相逼讓他們放我們一條生路,還說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她都是我的人。
她爸聽完這些話后,氣得住了一禮拜的醫院。我也跑了一禮拜醫院,是被我爸揍的。不過這招還算有效,她爸媽在得了她一個此生再不和我糾纏的保證之後,終於沒在婚姻大事上逼迫她了。
我一邊吃蛋糕,一邊想着這一齣戲是不是可以再撈出來演一演。往旁邊一瞥,有幾個女的在三米開外端着紅酒杯扎堆聊天,其中一個我認得臉,是本城名媛圈裏的,之前總在朋友圈裏發她參加海天盛筵的照片。
在這百無聊賴之際,閑言碎語總比輕音樂有意思,我於是豎著耳朵過去聽。
名媛A說:“你家城東那園林項目談得怎麼樣,最後簽了多少錢?”
名媛B說:“簽什麼簽,我爸說半路殺出程咬金了,懸着呢。”
名媛C訝異道:“哪來的程咬金,什麼背景?”
“背景大着呢,秦氏集團。”名媛B說著還用手掩了掩嘴,我只好又湊過去一點,隱約聽見她道:“我爸今天來就是想找他們談談能不能一起合作的,不過他們董事長似乎沒來,好像是他兒子代他來的,不知道找着人沒。”
我一下有些愣,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這時,旁邊有人碰了碰我手臂,我回過頭,一個服務生對我說道:“是黎小姐吧?黎先生請您去趟會客室。”
“哦。”我把手上的盤子遞給他,說:“你看我臉上臟不臟?”
服務生看着我微笑了一下:“沒有的,黎小姐。”
我低下頭,用手在盤子上沾了一點黑森林的巧克力末,在嘴角四周認真地抹了一圈。
服務生臉上抽動了幾下,一言不發地轉身帶路。我尾隨在後,突然想起廖筱非曾經給我講過她曾經跟一個相親對象約在火鍋店,一吃辣就過敏的她那天把嘴唇吃成了兩根香腸,本想以此嚇退對方,誰知那人竟心生憐憫,並從憐惜之情上升到愛慕之心,把她從貴州水簾洞追到吐魯番火焰山,毅力強得跟歷經九九八十一難的唐三藏一樣。我在心裏祈禱,剛才那個阿哥千萬不要覺得我這個剛燒完煤回來的造型率真可愛就行。
服務生領我在門前停下,我抬手敲門,聽見我爸的聲音在裏面說:“進來。”
我於是推門進去,先是看到我爸和陳芊並肩坐在茶座的左側,然後我瞥過眼,準備給另一側的人一個孤高的頭顱和冷傲的眼神。
然而孤高的頭顱只擰到一半,我就像個脖子抽筋的人一樣僵在了原地。
我一直以為,人說時間能沖淡記憶是真的,就連我媽媽,她已經過世許多年,對於她的音容笑貌,我如果不看照片,也已經不大回憶得起來。然而眼前這個人,不論是他的坐姿,唇角上揚的弧度,還是鬢角處一顆淡淡的痣,都能在我的記憶深處找到。
哪怕已經過去那麼多年。
“站那幹什麼?”我爸出聲打斷了我的神遊,我回過神往他們身邊走的時候才明白過來,原來剛才我沒有聽錯,她們說的真的是秦衍。
轉眼已經走到茶座邊,我看着我爸身邊那個僅剩兩個巴掌大的位置,思考着能不能把自己給塞進去,就聽見另一側的人說:“來,蕎蕎,坐這。”
我轉過頭,看見秦衍往旁邊讓了個位置,我站了一會,聽見自己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謝謝。”
他抬頭,用一個很淺的微笑回答我,深黑色的眼睛映着頭頂那流離華彩的燈光。我聞到他手中清冽又醇厚的茶香,恍然而小心翼翼地落座。我爸在對面挑着眉說我:“你傻了?也不會叫人。”
我偏過臉,猶豫地動了動嘴角,我想着我要用什麼樣的聲音,什麼樣的語氣,什麼樣的台詞和他說這七年來重逢的第二句話。可是秦衍顯然會錯了意,他看了我一眼,低下頭去另外燙了一隻茶杯,持茶夾的手指乾淨而修長,輕笑了一下:“我走那時候她還小,估計認不出來。”
我爸說:“不會吧?”轉過眼對我道:“是你秦叔叔的親兒子,不認得了?”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我只好用平生最矜持的姿勢端起秦衍放在我面前那杯茶,慢條斯理地道:“記得啊,就是時間挺久了,有點沒敢認。”我低頭抿一口茶,琥珀色的水光里,我忽然想起來我他媽的臉上居然還有幾抹碳灰,頓時想死的心都有。
門外又有人敲門,推門進來的是我爸秘書,說兆豐的老總過來了。
我爸於是站起來對秦衍道:“我得先出去招呼一下,對了,跟你爸說,等過幾天他關節炎好了我找他打球,兩三個月沒聚了。”
陳芊也道:“讓蕎蕎陪你坐一會,過兩天我們兩家一起出來吃個飯,當給你接風。”
秦衍說:“好,我轉告他們,謝謝。”
然後我爸和陳芊就一同出了會客廳,我望着他們的背影在心裏想,我上輩子到底積了多少德啊,老天居然這麼照顧我。
回過臉,秦衍又往我杯中添了一點茶,我故作熟絡地說:“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一點都沒聽說。”
他垂着眼睛:“也就回來了幾天,之前在家倒時差。”放下紫砂壺,他鬆了松領口的領結,不經意的抬了抬眉毛:“你叫她什麼?”
我的眼睛不自覺地往他的喉間晃了晃:“誰?陳芊嗎……那要看什麼時候,在他們跟前我就叫她陳姨,不在他們跟前就叫名字。”
秦衍點點頭,低頭看着杯麵上碎茶末,眉心聚起來想了想:“我記得我走的時候,你父親還沒有另娶,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說:“嗯,她是兩年前和我爸認識的,在一場音樂會上,他們去年剛結婚。”頓了一下,我咽了兩口唾沫,繼續順暢無阻地說:“你……呃,對了,那個你、你結婚了嗎?”雖然他手上乾乾淨淨,甚至連裝飾性的尾戒都沒有一個,但我還是需要確定。
秦衍從茶杯上抬起眼皮看我,過了幾秒才說:“還沒有。”
我說:“啊?你還沒有結婚,你為什麼不結婚?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都……呃,三十好幾了吧,你都這麼大歲數了為什麼還不結婚啊?”
他露出了一點迷茫的表情,不要說他,連我都對自己問出的話感到很迷茫。良久,他皺着眉說:“你的意思是我已經很老了,再不結婚就沒有人會嫁給我了?”
我頓時慌張起來,木訥地擺着手說:“沒有啊!沒有沒有!你一點都不老,我覺得你跟七年前一點區別都沒有,真的!”
秦衍看了我一會,又很淡地笑了一下:“我覺得你倒是變了挺多,蕎蕎,之前我父親給我看和你們家一起拍的照片,我認了很久才把你認出來。”
我愣了一下:“是嗎?”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點點頭:“不過也不是完全變了,有一點還是一樣。”
我好奇地說:“哪一點?”
這回他沒有說話,靜了片刻,他居然將右手抬了起來,指節在我嘴角邊輕輕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