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十六)
“你還是來了。”
江元重的一隻腳已經踏入了後院,因着這一聲喊又縮了回來。緩緩回過頭,入目的便是那張憤怒的俏臉。他心情複雜地嘆了口氣,心道是禍總是躲不過,該來的早晚還是要來。
“怎麼?現在不裝了?肯承認了?”紅衣姑娘站在門口咄咄逼人地問道,“以為帶着張人皮面具我就認不出你了?”
“要不要進來喝杯茶?”江元重慢吞吞地打斷了她的質問,彷彿招呼着一個許久未見的老友般詢問道,說著還真的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紅衣姑娘一時氣結,想了想站在門口確實非常引人注目,於是不情不願地走了進來。
江元重看了眼裝茶葉的竹筒,站起身走到櫃枱對擺好了姿勢正準備看戲的蘇慕仙說道:“給我拿罐龍井,回頭你記我賬上。”
蘇慕仙有些不樂意:“還記你賬上呢,你一個月工錢多少啊。”
話是這麼說,手還是從櫃枱底下摸出了一個茶罐子,有些肉痛地遞給江元重。
“喏,上好的明前龍井,去好好招待你……朋友吧。”
她透過江元重望過去,紅衣姑娘坐在桌邊把玩着劍穗上的小珠子,臉上隱隱有些不耐煩的神色,又壓抑着自己偶爾才像是漫不經心地向這邊投來一瞥。
蘇慕仙差點不小心對上她的視線,做賊心虛似的低下頭避開她的目光,又覺得自己這麼做反而像是心中有鬼,伸出手頗不自在地按了按眉心。
江元重轉動着茶罐子,並未注意到身後紅衣女子的舉動,低着頭對蘇慕仙說道:“上午我先不忙了,借用下掌柜的你的地,我處理點私事。”
“處理私事就處理,別跟唐羽一他們似的一言不合就動手。”蘇慕仙意有所指。
江元重笑笑,輕鬆道:“不會的。”
見他這麼說,蘇慕仙“嗯”了一聲點點頭,也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取過壓在賬本下的雜書接着上頁心不在焉地看了起來。她今日只挽了個鬆散的髮髻,頭一低,一縷碎發便從耳邊散落到了眼前。
此時江元重還沒離開,看見那縷輕飄飄的髮絲不知怎麼覺得有些礙眼,手指動了動,先於大腦作出反應前將其撩到了她耳後。
蘇慕仙身子一僵,緩緩抬起頭:“幹啥?”
微癢的觸感仍停留在指尖,江元重捻了捻手指,也有些驚異於自己反射性的舉動,暗暗蹙起眉,他把手背到身後,面上是平日裏那種懶洋洋的笑意。
“順手。”他說。
蘇慕仙賞了他一個白眼,從背後推了推他:“忙你的私事去吧,別杵我跟前礙眼了。”
再不走,她覺得那紅衣姑娘都要提劍來砍她了。
江元重順從地走開了,他一走,等在邊上的小胖子又立刻撲了上來。
“蘇掌柜……”
蘇慕仙一指點着他的腦袋把他推遠,一邊殘忍而無情地拒絕道:“不行。”
拜託哦,她一個小小客棧的掌柜哪來的膽子敢聘用堂堂世子做小二,雖然他爹只是異姓王爺,但那也是王爺不是。
小胖子年紀小,又是往橫向發展的身材,論身高比她還矮了半個頭,輕而易舉就被她推開了。直到接收到兩個護衛投過來的兇惡眼神,蘇慕仙才撇撇嘴收回了手指。
霍非倒不覺得她的行為有什麼冒犯之處,揉了揉微微發紅的額頭,有些委屈地說道:“我不是想說這個。”
“那你想說啥?”
霍非對了對手指,癟癟嘴說:“我餓了。”
嘴裏說著餓了,眼神卻不由自主地瞥向了靠近窗戶江元重和紅衣女子坐着的位子。那眼裏的八卦意味明顯得連蘇慕仙也看得出來。
她順勢朝那邊望了一眼,江元重和那紅衣女子似乎在交談着什麼,然而離得遠,什麼也聽不見。
收回目光,她看着小胖子問道:“想吃點什麼?店小,怕是沒有什麼好吃的。”
客棧簡陋,大清早的頂多只有稀飯和饅頭,料想這錦衣玉食的小少爺也吃不慣。
霍非想了想道:“紅棗參湯,芙蓉花餅,錦絲糕子湯,燕窩銀耳蓮子粥……隨便來幾樣便可。”
蘇慕仙:“……真巧了,你說的我們客棧一樣都沒有。”
小胖子:“……”
他疑惑道:“那你們客棧是怎麼開下去的?”
又不是人人都像你那麼有錢,早上能吃倆饅頭管飽就成了好嗎。
蘇慕仙正待回答,卻見他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算了算了,有什麼就上什麼吧。”反正他也不挑食。
蘇掌柜:“……”
這一口老血卡喉嚨的感覺喲。
……
他們這邊說著話,江元重那邊也在說話。
“嘗嘗,掌柜的私藏的明前龍井。”
沏好的淡綠色茶水在瓷白的杯里輕輕蕩漾,散發出宜人的清香。江元重將茶杯推到沈瑩面前,看她繃著張臉不說話,無奈地嘆了口氣。
“你不該來。”
沈瑩冷着臉怒聲道:“什麼叫我不該來?”
江元重換了個坐姿,認真道:“此次論劍大會沒你想的那麼簡單,就你那花拳繡腿,真出了什麼事,只能上趕着給人送人頭。”
被形容為花拳繡腿的沈瑩默默伸手握住了劍柄:“江齊光,你個卑鄙無恥藏頭露尾的王八蛋竟然敢說我花拳繡腿?”
江元重懶洋洋地抬眼道:“我說的有錯嗎?你要能在我手下過十招,我就收回這句話。”
沈瑩一噎,竟然不知道反駁什麼。
半晌,她冷哼道:“花拳繡腿也好過某些人像個懦夫似的逃婚。”
這話說得江元重可就不愛聽了。
他將自己的茶杯滿上,徐徐道:“首先,我離家並不是為了逃婚,其次,那些行將就木的老頭子訂的婚約我從來沒有承認過。最後……”
“你難道就想嫁給我?”
“誰想嫁給你啊!少自作多情!”紅衣女子露出一臉吃蘋果吃到半條蟲的厭惡表情。
她和江元重算得上是青梅竹馬,但自小兩人相看兩相厭,關係勢同水火,能像現在這麼平心靜氣地坐下來談話的機會都很少。
江元重攤手道:“那不就成了,反正我也沒興趣娶你。”
雙方都不樂意的婚約要來做什麼,還不如早早退了,省卻那些麻煩。
沈瑩皺眉道:“那可不行。”
“怎麼不行?”
沈瑩抿了抿唇,生硬道:“不是嫁給你,便是嫁給那些我連見也沒見過的男人,我也不願。”
“那是你沈家的事,與我有什麼關係?”
沈家雖說與江家為世交,但他總不至於還要去操心人家女兒的婚事吧。
“如何同你無關?你先前得知訂下婚約連夜跑路,知曉此事的人都在嘲笑我,你竟還說與你沒有什麼關係?”沈瑩怒而拍桌道。
提起這茬她就生氣。雖然她對這婚約也是千萬般不滿意,但是江元重直接逃婚就是赤、裸裸打她的臉了。她作為家中獨女,從小被捧在手心裏長大,江元重卻害得她丟盡了臉面,那段時間她都不敢輕易出家門,就怕聽到別人的流言蜚語。
什麼“定然是那沈家小姐長得太丑江公子看不上啦”、“沈小姐太過潑辣不是良妻”等等,聽得她只想拔劍砍人。
江元重無奈:“都說了不是因為婚約才離開江家的。”
頓了頓,他補充道:“當然,這也確實是其中一部分理由。”
“我不管,你得和我回去。”她實在咽不下丟臉的那口氣,況且……
她看着江元重沉默的臉又加了一句:“而且,老夫人也病了,你真的不回去看看她么?”
江老太君是江元重的祖母,也是如今神劍山莊的一把手。江元重自幼失怙,十歲又沒了親娘,全靠老夫人親手帶大,祖孫關係較之尋常人家還要親密幾分,現在她病了,江元重若是還有幾分孝心便不可能不回。
果然她話音剛落,江元重便垂下了眼。
“我……”他剛要說話,一縷清風從窗外吹了進來,原本沈瑩身上那陣若有似無的幽香趁着風勢瞬間撲到了他面前。
猝不及防吸了幾口氣,江元重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啊湫——啊湫——”
他一邊打着噴嚏一邊急速退了十來步,確保同沈瑩留出了安全距離。
“你那些該死的蘭花還留着?虧你能把這麼難聞的味道熏衣服上。”
沈瑩是個花痴,愛花如命的那類花痴,最喜歡的便是蘭花。這會兒聽江元重這麼說,又回想起他離家前乾的那件事,沈瑩也忍不住怒了。
“我聞花樓里的那幾盆惠蘭是你砸的?”
江元重輕描淡寫道:“風吹的。”
這麼敷衍的回答一聽就知道正確答案了,沈瑩一把抽出長劍,揮劍便向江元重砍去。
“江齊光你個王八蛋敢動我的花!信不信我殺了你!”
……
霍非三人就坐在離他們兩人不遠處的一桌吃早膳,這一幕來得突然,小胖子還來不及反應就看到沈瑩拔出了劍要砍人,驚得手裏的油條都掉了。
護衛阿甲將手裏的蔥油餅一丟,長劍出鞘護在了小胖子身前。
“保護世子!”
“果然江湖人就是厲害,一言不合,說打就打啊。”霍非喃喃道,全然沒有領悟到護衛緊張的心態。
護衛阿甲:……
護衛阿乙:……
少爺你多少也表現出點驚慌失措好嗎。
……
江元重能嘲諷沈瑩只有花拳繡腿,本身的水平自然毋庸置疑。
沒有再給她第二次揮劍的機會,他看準時機,直接繞到沈瑩身後點了她的穴道。
沈瑩:“……”
她憤怒地罵道:“江齊光你有本事放開我來決一死戰啊!你這是勝之不武!你……嗚嗚嗚……”
見她太吵又順手點了她穴道不讓出聲的江元重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衣袖,說道:“放開你,就是再來一次也是一樣的結局。”
他回過頭挑了挑眉:“這叫實力壓制。”
說完像是想到了什麼,扭頭望向櫃枱的方向,果然蘇慕仙早被這邊的動靜吸引了注意力,此時站起來正獃獃地看着這裏,不知在想什麼。
江元重有一瞬間的遲疑,最後還是朝她笑了笑。
“掌柜的,我可沒有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