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死無憾,也風流
冷香宮,冷香小築。梅花開遍,冷香侵透窗紗。
一月之間,李嘯天已蒼老了許多,鬢角已堆滿華髮,擔憂地道:“想不到她從少林寺走後,竟沒有回梅谷來,唉,她會到哪裏去呢?她說她有心愿未了,究竟是何心愿?她莫不是想再見飄兒一面?”
蕭威海道:“應該不是。如果她未了的心愿是見飄兒一面,她不會不告訴我們。月幾圓的心腸實在太毒了!秋兒是他的親侄女,居然也不肯放過。不知月幾明此時知道了這一切,會有何感想。”
李嘯天輕嘆道:“我還擔心飄兒,他還一直蒙在鼓裏。若他回來知道了真相,情何以堪!”正說著,可心跑了進來:“蘇州月幾明求見!”李嘯天頓時怒往上沖:“不見!你叫他滾回蘇州去!”蕭威海拉拉他衣袖,低聲道:“師兄,他與月幾圓並非一路人,你又何必拒他於千里之外?”
李嘯天道:“他害了秋煙不說,他弟弟又害了秋兒,這些年,冷香宮被他月家兄弟鬧得天翻地覆,我瞧着他就怒往上沖!”蕭威海道:“可他這幾個月來,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為調查聚雄會四處奔走,也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雖然月幾圓是他弟弟,咱們也不能不辯是非,陷他於兩難。”李嘯天頹然長嘆一聲,道:“一想到還有五日,秋兒就將追隨秋煙而去,我們卻無能為力,我真是心如刀絞。”
庭院外有人緩緩道:“同是傷心斷腸人,李兄還不肯原諒小弟么?”語音蒼涼,凄惻動人。冷香小築外走進一個人來,身穿杏色衣彩,滿面悲傷,正是月幾明:“李兄,到了這個時候,你還不肯讓我見她一面么?”
李嘯天道:“這都是你那寶貝弟弟乾的好事,你還有臉來見她?她不在!自那天在少林寺走後,現在還未曾回來。”月幾明看上去蒼老得厲害,喃喃道:“秋煙死了……娘也去了……我惟一的弟弟卻要害死我惟一的女兒……這一切莫非是天意?難道我月幾明前生作了什麼惡,所以上天要這樣來懲罰我?”
李嘯天見他說得如此悲涼,心也軟了一下,緩和了一下口氣,道:“唉,她真的還未回來,她雖非我親生,可我對她的感情絕不在你之下。如果可以,我寧願代她去死。你先在飄香別院住下,三月十七就快到了,這兩天她必定會回來。”頓了頓,又道:“我心裏也正矛盾,她已只剩了幾天日子,待她回來,你是不是該把她的身世告訴她?讓她明白,她並非是無父無母的孤兒——”
月幾明的眼中瞬間泛起了淚光,以袖掩面道:“我有什麼臉面告訴她真相?她這一生,都是為我所害,我縱然一死,也難以彌補。”說到這裏,聲音哽咽,難以為繼。良久才又道:“只是我現在還不能死,我這條命,總該留待戰死沙場,也算能稍有意義。”他慢慢轉身向門外走去,身形已有些佝僂,連腳步都似有點蹣跚。哀莫大於心死,這個昔年的“江南第一風流才子”,如今竟已如垂暮老人。
李嘯天心中一痛,再也說不出話來。忽然,他似感覺到了什麼,猛一回頭。
花濺淚不知什麼時候已回來了。她臉色蒼白,神情迷茫,站在窗邊珠簾后。一隻手緊緊握住珠簾,瘦弱的手白如冷玉。她獃獃地望着月幾明的背影,一雙美麗的大眼睛中充滿了數不盡的恨意與憂傷,也充滿了數不清的愛意。
李嘯天的心一陣顫抖,他明白,她已什麼都知道了。強壓悲傷,勉強一笑,道:“秋兒,你去哪裏了?”花濺淚恍若未聞,許久才道:“蘇州!”李嘯天一驚:“你……是去找月幾圓了?”
“不,不是月幾圓,是他!”花濺淚凄然一笑,低聲黯然道:“不管怎麼說,我的身子裏流的是他的血!我想去看他一看……現在已夠了……你不要告訴他,我回來了,我不想見他。”
珠簾斷了,拋珠滾玉,一粒粒散落,四處亂賤,彷彿一串晶瑩的淚珠。
三月十七,梅谷葬花溪。
又是一年桃花開。葬花溪兩岸的千百株桃花,灼灼如雲霞。地上綠草如茵,野花如散落碧潭的繁星。午時還未到,已有無數武林中人趕到了葬花溪。
冷香宮的人在桃林中穿梭往來,維持秩序。桃林中人山人海,至少也有千餘人,三五成群,議論紛紛。一隻布谷鳥從桃林上空掠過,一面飛一面呼喚着:“歸來吧……歸來吧……”
冷香小築中,花濺淚已焚香沐浴過了,裝束一新。她在李嘯天面前跪下,恭敬地叩了三下頭,含淚道:“爹,孩兒去了,你千萬莫要悲傷!”李嘯天扶起她,啞聲道:“好孩子……有你這樣的好女兒,是爹的福分。你放心,爹知道該怎樣做。”
花濺淚又拉起李思卿的手,笑道:“大哥,你以後要少出門闖蕩,多多照顧一下爹和娘。你千萬莫要再頂撞娘,惹娘生氣,她其實是最愛你的!還有二姐,你不要對她那麼凶……”李思卿淚已盈眶,強忍着一一點頭,說不出一個字來。忽然,花濺淚一抬頭,看見了李夫人。她正站在門邊,遲疑着沒有進來。她奔過去,給李夫人跪下,拜了三拜,低聲道:“娘,孩兒不孝,常惹你老生氣。現在孩兒不能再侍候你老了……你老……多保重!”
李夫人臉上早已沒有了那冰冷的神情,目中含淚,長嘆一聲道:“孩子……娘錯了,娘對不起你!”花濺淚道:“娘不要這麼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起身對蕭威海道:“師叔,咱們走吧!”
蕭威海無言地點點頭,硬起心腸走出門去。花濺淚默默地跟在他身後,不敢再回頭。出了冷香小築,低聲道:“師叔,按照蓬萊島主的安排,師兄極有可能在今中午趕到。到時,你可要看好了他,不要讓他衝動之下,做出傻事來——他與我曾有生死約定,他答應過我,我死之後,他一定會好好活下去,不僅會好好活下去,還會娶妻生子,為蕭家留後。”
蕭威海望着她,悲痛難抑,沉重地點點頭。他沒想到,她的安排,竟是如此周到。這樣的好女子,與兒子正是一對佳兒佳婦,可惜,終究是鏡花水月,夢斷難續。
出了宮門,花濺淚猶豫了一陣,道:“師叔,你先行一步,我還想一個人待一會兒。”蕭威海微微點頭,他明白她心裏還在挂念什麼。宮門附近的梅林里,便是飄香別院。
飄香別院前正立着一人,獃獃地望着她,木雕泥塑般一動不動。她心中一陣絞痛。“無論如何,他必竟是我的親身父親呵!沒有他也就沒有我,我的體內流着的必竟是他的血!已到了這種時候,難道………我還不能原諒他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地奔了過去,撲倒在他腳下。
月幾明見女兒撲來,心中不知是悲是喜、是酸是苦,神思都已茫然。花濺淚抬頭仰望着他,淚流滿面,雙唇直顫,嘶聲叫道:“爹!”一陣萬箭穿心,月幾明渾身一顫,扶起女兒,簌簌淚下:“孩………子……”他的聲音已沙啞,無與倫比的悲痛壓得他頭腦昏沉,不能思想。
花濺淚的身子抖得厲害,忽然從袖中取出一頁信箋塞在他手中,轉身頭也不回地狂奔而去。月幾明獃獃地望着女兒的背影,心已麻木,想追,雙腿卻已不聽使喚,雙唇無力地翕動,卻發不出聲音。
他拆開那封信,只見上面寫滿了娟秀的字,卻字字模糊,顯見是為淚所浸染:父親大人在上,不孝兒三拜奉書:不孝兒今日去矣!十八年來,何曾料兒會為公之女,公會為兒之父?更未料,兒今之赴黃泉,恰與父相認此時矣!兒曾落聚雄會,武功被廢,歷盡磨難,可謂不幸;被救蓬萊,武功得復,可謂幸矣。然驚聞十八年前思怨事,是謂幸耶,抑或不幸?此心於父,是謂愛矣、恨矣、抑或兼而有之?兒茫茫然不知當認否。
兒自少林寺逃出,曾往蘇州探望,未料竟不遇;更未料兒方迴轉,恰見父尋兒未果黯然而出,身影孤寂,神情落寞,腳步蹣跚!兒望父之背影,愛恨交集,欲泣無淚,欲喚不能,欲言無辭,欲責不忍!嗚呼,當是時,兒心之悲,焉有何言辭能謂之萬一?兒之心幾欲碎矣!臨別之際,兒思慮再三,語父一事:母實未死也,惟其容已毀,十八年來隱於蓬菜。兒料其近來必至此間,父可伺機而和之。兒至此萬念俱灰,別無他求,惟牽挂雙慈之事。若雙慈嫌隙依舊,各自鬱郁終老,兒之孤魂漂泊於天地之間,不得安矣。
雞鳴欲曉,曙色將臨,兒不知此書當交於父否。兒作此書,淚珠與筆墨同下,至此而擱筆,茫茫然不知所言。
不孝兒詩秋絕筆月幾明看着看着,淚眼已模糊。當看至最後一句,一個魂靈已被痛苦宰割得支離破碎,倚着廊柱,眩然欲倒。本不願認他的女兒已認了他,本已死去的心上人還活着。而女兒卻將在親弟弟的逼迫下死去,這意外的驚喜,意外的打擊,卻叫他怎生消受?一條人影悄無聲息地疾掠而來,輕輕將他扶住。月幾明扭頭一看,又驚又怒:“你,你——你還有臉來見我?我殺了你!”來人正是月幾圓,低聲道:“大哥……”月幾明怒道:“你還記得我是你大哥?”月幾圓道:“大哥永遠是小弟的大哥,小弟怎會忘記?”
月幾明聞言,仰天大笑,淚珠滾滾而下。驀地,笑聲頓止,冷冷道:“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用盡全力一掌拍出。他悲極怒極之下,瘋了一般,一掌緊跟一掌,不停盡全力拍出。卻哪裏沾得到月幾圓半點身?一連攻出數十掌,卻掌掌落空。眼見自己與月幾圓武功相差甚遠,心中絕望之極,突然全身內力一泄,眼前一黑,整個人便似掏空了一般,撲倒在地,不省人事。
月幾圓左右一望,沒有人來。冷香宮一眾弟子都已趕往葬花溪去了。連忙抱起他,往密林深處行去。
蕭雨飛與傷心客趕到梅谷口,已是午時。
“午時三刻,午時三刻……”蕭雨飛心如火焚。不停地鞭打着馬兒快點跑。梅谷中道路崎嶇不平,馬兒又早已跑得大汗淋漓,奔行速度越來越慢,蕭雨飛忽地長嘯一聲,身形縱起,全力向葬花溪奔去,但見人如閃電,一閃而沒。
傷心客心中一凜,喃喃道:“想不到他的輕功竟已達到這等境界!唉,當真是士隔三日,當刮目相看!”
葬花溪,芳草如茵花如雲。眾人正在桃林中翹首以待,忽見蕭威海大步走了進來。人們一陣議論,均道,他既已來了,花濺淚必也該到了。
溪水叮咚,溪旁一株老桃樹下鋪有一方深紅氈子,氈上矮几上放着一琴,一壺,一玉杯。微風吹過,花雨繽紛,揚揚洒洒地飄落在深紅的氈毯上,煞是美麗。蕭威海徑直走到這老桃樹下,環視眾人,朗聲道:“有勞諸位久等!宮主有令,飄香仙子因情作孽,既是主動自首,又未再聞惡行,可從寬發落,賜她絕情酒一壺,留她全屍。”
人群中忽然一陣騷動,有人輕聲道:“來了,來了……”所有的人都轉過頭去,隨即無一例外呆住。
艷陽當頭,一位雪衣佳人蓮步輕移,從萋萋芳草叢中,灼灼桃花雲下,姍姍而來。她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顯得美麗,臉上呈現一種寧靜而祥和的光輝。
她已不是人間的絕色,而是九天上的仙子,雪峰上的聖女。她就那麼隨隨便便地走來,但那絕代的風華已讓人不敢逼視。她徑直走到那株老桃樹下,踏上紅氈,目光淡淡地掃了眾人一眼。有人竟被這淡淡的一眼掃去了魂魄,低下頭去不敢與她目光碰視。
人人都清楚,這個花濺淚絕非假的,只因縱有人扮得了她的容貌,但她那無可比擬的風神與氣質是誰也假扮不來。
她持壺在手,平靜地道:“今天是三月十七,現在也正是午時三刻。蒙幻月宮主恩賜我一壺”絕情酒“。現在先請百草門門主證明給大家看,這壺中裝的便是號稱毒中之王的”絕情酒“!”
絕情酒,毒中之王,只有幻月宮主會配。中者無葯可解,死後屍身經久不腐。人們久仰其名,自是誰都想見識見識。花濺淚跪坐紅氈上,手腕輕抬,壺嘴上便傾出一股鮮紅色的液體來。酒香四溢,芬芳醉人。轉手將酒杯遞於百草門門主童一鳳。
童一鳳看了那酒,就鼻一嗅,道:“不錯,這正是絕情酒。”一招手,一名弟子牽過來一條大狼狗。她用右手食指輕沾了一下杯中酒,朝那狗口中輕輕一彈。那狗輕輕吠了一聲,毫無異樣。過了一會兒,卻慢慢癱倒在地,逐漸一動不動。只一滴酒入口,這狗便悄無聲息地倒斃。
酒已驗過,花濺淚微微一笑,接過了玉杯。在場諸人頓時屏住了呼吸。蕭威海魁梧的身軀也不禁微微顫抖,將臉轉向了一邊。心中暗道,他,可能趕來?他趕來后,面對如此場面,情何以堪?
此刻,蕭雨飛衣衫都已被樹枝掛破,頭髮也散了,正全速奔往葬花溪。若是他去遲了,花濺淚已死,他會怎樣?他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腦中一片混亂,只是全速狂奔……
花濺淚已端起了玉杯。玉杯晶瑩剔透,襯得鮮紅如相思子的酒,更是異樣的誘人的美。酒香四溢,只一聞便已可醉人。多麼美的酒,多麼香的酒,但這最美、最香的酒卻正是世上最毒的酒。這本是她親手配製的絕情酒,她這是第一次配這種酒,也是第一次準備用它來毒殺人,而這人卻是她自己。
她眼中似已有淚將零落。一隻杜鵑鳥從頭上掠過,不停地呼喚:“歸來吧……歸來吧……”
“唉,你還等什麼?他不會來了,你又何必苦苦等待?難道與他此時相見,他會腸斷,你就不心碎了么?你雙眼一閉就此而去,留下他孤獨苟活世間,誰來與他哭相和?”她嘴角浮着淡淡的笑意,心中卻是熱淚奔流。
所有的人都靜靜地凝視着她。她終於輕抬手腕,將杯中酒慢慢喝了下去。
酒已干,杯已空。一切往事俱化煙,無數希翼已成夢。
“我死的時候,要死在你的懷裏……我不要棺材,也不要墳墓。你一定要把我抱上斷魂崖,埋在那塊大青石旁的老梅樹下,讓它吸取我的血肉精華而開放,你聞着那梅香,便是我身上的香了,你見那梅花開,便是我在對你笑了……”
花濺淚攏攏額前秀髮,揭去沉香琴上的輕紗,旁若無人地彈起了“長相思”。她從未有哪一次彈得有今日這般好,腦中已一片空靈。琴音如低語,講敘着一個曲折動人的故事。
初時,琴音悠悠,悅耳動人。就如一個少女在不懂情為何物時的天真爛漫;繼而,琴音一轉,聽起來歡快,卻又帶着一絲含蓄與矜持。宛如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女忽然遇到了一個令她心動的英俊少年——人人都已被這美妙的琴音吸引住,沉溺於那如傾如訴,如描如繪的旋律中去。
小酒店、大白馬,頑皮的春衫少女,被戲弄的雪衣少年——一年前的往事,清晰如昨。琴音更緩,脈脈含情。如燕兒在檐下私語,蝴蝶於花間嬉戲。那叮咚的溪水,飄零的落花,互換信物時的欲語還休……
花濺淚忘情地彈着,神情詳和,已入無人之境,手指只是隨着感覺去拔動那一根根琴弦,但卻彈出了至情。眾人心神俱醉,各自隨着琴音去幻想自己那曾有過的往事。琴音忽然一變!迅急有奔雷之勢,猛烈夾殺伐之聲,就似那風雲突起天突變,雨打殘花春成傷。黃山無名寺中厄運忽降,西子湖上勞燕分飛……
節奏忽然又緩了下來,充滿了無可奈何的感慨。那醉中低歌,那絕情一劍……
逐漸,琴音變得凄美而纏綿、悱惻動人,不少人淚眼已朦朧,一顆心似被無形的手揉捏着。最後,琴音又緩緩平靜下來,似一粒石子投入水中,暫起波瀾后又歸於平靜;似少女的裙角拂過草叢,留下一路幽香隱隱;似一縷歌聲逐漸變得緲茫,似落花無聲飄零水上……
所有的人都已完全沉浸在了琴音中,哪怕不譜音律之人也聽得痴了。各人都有各自的傷心事,此時被琴音觸動,竟引起了共鳴。
琴音越來越慢,越來越低沉,幾乎已虛緲不可聞。最後,只聽“錚”的一聲,花濺淚右手食指輕輕劃過第一弦,弦斷了!又是“錚”的一聲,第二根琴弦也已斷。她的纖纖食指依次緩慢地劃過那根根琴弦,七弦俱斷。
曲終了,弦斷了,花謝了,夢破了。她獃獃跪坐樹下,任飄零的落花飛滿一身,神色有說不出的寂寞與蕭索。他還沒來。難道,這今生最後一個願望,也不能實現?
眾人都無言,花落也無聲。連風也似通了人性,一入桃林,立刻變得輕柔起來,只輕輕拂過,不敢驚憂這傷寧靜。
靜,靜,太靜!幽寂得使人血都變冷。
忽聽一聲長嘯,摧人心肝,“語兒”!灼灼紅雲之上,一條白影疾掠而來,不偏不倚落在她面前。雙眼瞬間淚水充盈,此時她縱想控制住自己,又怎能辦到?他含淚微笑着,低聲道:“語兒!這一次,我總算沒有來遲。”長長吐出一口氣,舉步向她走來。她輕輕搖首:“不,你錯了……你已來遲,遲了一步!”目光移向那已七弦俱斷的沉香琴,他也不由自主地隨着瞧了過去。“我已喝了”絕情酒!“
“什麼?”蕭雨飛臉色慘變,猛地抓住她雙肩,顫聲道:“我不信!語兒,你不要騙我,不要嚇我!”
花濺淚笑了笑,想說話,人卻已軟軟歪倒。蕭雨飛心膽俱裂,肝腸寸斷,猛地將她攬在懷裏,抱得緊緊的。此時胸中縱有萬語千言,卻叫他怎生訴說?花濺淚無力地偎依在他懷裏,滿面幸福之色:“雲飄,我終於又見到你了,終於又可以躺在你的懷裏……上天待我真是不薄,讓我還能再見你一面,我已很滿足!”她從懷中取出一方寫有字的絲絹放進他懷裏,柔聲道:“我這還有東西送你,你留着慢慢兒看。”
蕭雨飛目中已泛起淚霧,喉頭劇痛,不能言語。花濺淚輕聲道:“你,你可還記得要怎樣葬我?”他已不能回答,只拚命點頭。
花濺淚微笑道:“我還給你的相思劍,你還可以再送我一次么——這一次,我一定會好好珍惜,不會再用來傷害你……”
蕭雨飛抽出一隻手取出那柄相思劍放在她身上,拿起她的手去輕撫那冰涼的劍鋒。一滴淚滴落在她臉上,接着又是一滴。滾燙的淚,成串落下,將她灼傷。
花濺淚伸出瘦削的手指,慢慢拭去他眼中的淚,柔聲道:“記着我們的生死約定,我要你好好地活着!”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如一縷輕煙散逸。
桃花開得正艷,但在盛開的同時,它就已在凋零。葬花溪中落紅無數,那瓣瓣桃花都不是桃花,點點滴滴都是相思血淚。
蕭雨飛已恍然不知身在何處,甚至已不知還有身。暖陽當頭,眼前卻漆黑一片。淚已干,心已死,情已絕,意已灰。風流雲散矣,地老天也荒。
他抱着她,緩緩站了起來,一步步向桃林外走去,走向斷魂崖。她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記得很清楚,就如刀刻於心上,抹不去,忘不掉。
他莫非要殉情?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地遠遠跟在後面。漸漸已至斷魂崖下,蕭雨飛驀地止步,迴轉身來,一字字道:“誰若再跟來,休怪我劍下無情!”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向崖上走去。
沒有人跟上去,每個人都自覺地站在了崖下。只適才他那一聲長嘯和那疾掠的身影,就知道他之武功,今非昔比,何況現在他正是含憤待發,在場諸人,無人能敵。
崖下桃花已開,崖頂仍積雪未化,晚梅開得正艷。蕭雨飛抱着花濺淚慢慢地走了上來,身後留下一串孤單的腳印。那腳印便似一根線,串連着一連串的回憶……
“我剛才救了你,你不但未謝我,還舉起你那臭拳頭嚇唬人……”一年前與她初次相見的情景又在腦中浮現。她曾那樣地捉弄過他,他曾是那樣又氣又急,後來每一回想便覺甜蜜無比,而如今那一幕卻是他心中再也碰觸不得的角落。
看着那巨石上四個大字“一生一世”,蕭雨飛忽然縱聲大笑。原來要想“一生一世,不離不棄”,並不由你自己所想。他與她的一生一世,註定只能是天上人間,永不相見。笑聲中淚水如洪水決堤傾泄而下:“蒼天,蒼天,你為何這般欺我?”
寒風疾掠,將他熱淚吹乾。他在那老梅樹下跪下,跪在冰冷的雪地上,低頭凝視懷中的人兒。她依然面色如生,宛如熟睡一般。她的魂魄現在何處?可已至奈何橋,正被孟婆逼着喝那忘卻茶湯?一時恨不能立時舉劍自刎,好馬上奔赴黃泉尋她。但他對她的承諾總未能做到,她最看重的這生死約定說什麼也要遵守。
他喃喃低語:“語兒,傻語兒……你為何一定要逼我遵守那生死約定?你不知我心裏永遠都只有你一個么?”用雙手在那株老梅樹下挖了一個深深的坑。輕輕抱起她,小心翼翼地放入深坑,將相思劍放在她身旁。在他心中,這相思劍便是他的化身,已隨她而去。雙手顫抖,卻怎麼也不忍住她身上灑落一捧泥土。
終於,他咬了咬牙,心一橫,從懷中取出那方寫着“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的絲絹,蓋在她臉上,捧起一捧夾雜着雪的泥土灑落她身。飛快地,一捧又一捧地灑落。他只怕灑慢了,再捱下去,便會瘋狂。可才只灑了十餘下,便再難以為繼。這幾日來,他日夜奔行,幾乎沒有片刻休息,早已耗盡精力,眼見她的身子正慢慢被泥土掩去,悲傷排山倒海般襲來,腦中一陣昏眩,便再也不省人事。
等他醒來,才發現自己仍在那雪地里,天色卻已黑了,玉兔東升。他猛然發現,眼前的深坑已被填平,樹身上刻着“花濺淚之墓”五個字。她,竟不知已被誰悄悄葬好了。
他大吃一驚,渾身冰涼,腦中一片空白。就這樣永別了?從此便上窮碧落下黃泉,再不能得見?茫然四顧,卻見雪崖之上,除了他自己的影子,就連一個影兒也無,茫茫雪地上也無一個腳印。是誰?誰來過了?知他不忍,幫他葬了她?來人輕功如此之高,莫不是白無跡?
他頹然跌坐雪地,已無力思想。也不知獃獃地坐了多久,才反腕撥出了斷腸劍,在那樹身上的“花濺淚之墓”前加刻了兩個字“愛妻”。在梅樹下又佇立了一會兒,一狠心,猛地轉身,大步朝崖下行去,再沒回頭。在他身後,梅花在凋零,落於雪地,猶如顆顆紅淚。月光下,冷風中,似有人在淺吟低唱:“梅花,梅花……
盛開在白雪茫茫的斷魂崖花開花落人去人來把一番番難償的情債惹下梅花,梅花……
既然已開又何必凋零既會凋零又何必開花落英菲菲鋪就胭脂般的地毯睡美人長眠在這相思的樹下只留下永久的清香浮於天地只留下溫馨的回憶陪伴日後悠悠的似水年華梅花,梅花……
蕭雨飛慢慢走下崖來,忽然怔住。
崖下站滿了人,不僅宋問心,李嘯天,蕭威海,歐陽綠珠,在等着他,就連風殘雲,桃花公子等人也在,各門各派的人大多都在崖下相候,只是各自的目的不同。
此時,蕭威海見他平安下來,終於鬆了口氣。蕭雨飛淡淡笑了笑,朝眾人一抱拳,深深鞠了一躬,什麼話也未說,徑直朝冷香宮而去。回到冷香小築,輕輕推開那扇熟悉的門,卻見李思卿已在等着他,桌上放着一個小巧的酒壺與一個玲瓏的玉杯。
李思卿道:“這壺中盛的就是絕情酒!”拿起酒壺,將那鮮紅色的酒傾在了玉杯中,逼視着蕭雨飛,冷冷地道:“你若真心愛我三妹,就把這杯酒喝了!”頓了頓,道:“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只要你喝下這杯酒,就又可以見到她了……”
蕭雨飛神思似又已恍惚,茫然地走過去,茫然地端起了玉杯,目光迷離。酒中虛幻出一個人影,雪衣飄飄,正微笑着向他招手。他夢囈般喃喃低語道:“語兒!”將玉杯送到唇邊,一仰頭,一飲而盡!
“波”的一聲,杯碎了。酒已干,杯已碎。為知己,死無悔。李思卿看了他半晌,忽然長嘆道:“難怪她肯為你死!”蕭雨飛攤開手掌,玉杯的碎片緩緩滑落桌上:“我敢喝,只因我明白這杯中酒絕非絕情酒;若這酒真是絕情酒,我絕不會喝。”
李思卿怒形於色:“你……”蕭雨飛黯然道:“她既配了絕情酒,就一定配得很適量,剛好夠她喝完。她做事從不會連累他人,又怎會留下毒酒害人?”
李思卿冷笑道:“你倒很了解她!”蕭雨飛笑了笑,笑得很苦澀,很凄涼:“我們不僅是情人,還是朋友。”李思卿道:“這麼說你願與她福禍與共,生死與共?”
蕭雨飛點點頭:“不錯。”李思卿冷冷道:“那她為你死了,你還苟活這世上幹什麼?”蕭雨飛一字字道:“我要完成她的遺願,我要讓她死得值得!”李思卿眼中露出一絲讚賞之意,點頭道:“好,你能如此,也不枉我三妹如此待你!”
蕭雨飛目送他離去,掩上門,回頭凝望那桌上流淚的紅燭。燭光如豆,跳躍不休,卻再不會有一雙纖纖素手去剪那獨花了!琴架上放着那具七弦俱斷的沉香琴,空中還似留有那琴韻微響……
蕭雨飛走到燭台前,取出花濺淚死前留給他的那幅絹子,上面正是她所寫的那首鎖窗寒。當他看至最後三句“是愛是恨無須問,有情無情任人說。此心無悔過!”時,忍不住又閉上了眼睛。但分明有兩清淚溢出眼角,順頰流下。
他拭去淚痕,劃破右手食指,以血代墨,運指如飛在絹上遊走,猶如絕頂高手舞劍於雪野:斷腸詞悼愛妻小築簾消門斜敞,從何覓,舊霓裳?月瘦星淡,掩映着風欄雨柱、雲閣霧廊。薄灰封軸卷,輕塵鎖蛛網,孤單影仃伶伶斜映窗紗上。枯枝瑟瑟迎風搖,敗葉蕭蕭泥中葬。湘妃簾上舊痕長!清燈唯一點,卻照淚兩行。燕兒私語在舊梁,伊人在哪方?
最難忘,春夜飛雨,露濺花淚,偷得片時共伊賞,執手相對默默相坐至天光。到如今,孤零零魂化寒梅神凄愴,憑誰問:樂土何在,桃源哪方?說什麼,精誠所至,感天動地,六月晴空飛雪霜。我自長笑問上蒼:你為何原是石作心來鐵作腸?
重攜手已成非非想,陰陽相隔證滄桑。真亦假,有還無,愛轉恨,喜變喪,月自風流花自香,鵑空啼,嘆空長,春風難喚,華鬢堆霜,盟誓終是夢一場。魂靈兒無處系飄萍,痴心一片徒悲壯。恨只恨,愁到深處千杯少,再與誰去話炎涼?都罷也,處處留有伊余芳,何須細思量。枉余得,萬丈相思鎖蕭郎!
怕憶兩情綢繆,同舟共槳。才漫消幾日清歡,卻賺來一世惆悵。飛毫縱筆耀詞章,寫不成書,傾血淚千行。冷月凄凄葬梅骨,曉風依依散魂香。歡顏難再,寸斷肝腸,梅花空染相思血,往事如煙縹緲盪。無言回首,風雨如泣、正茫茫……
這首“斷腸詞”蕭雨飛根本未着意細想,隨心所思,一氣呵成。他將這斷腸詞細細看了一遍,才發現自己內心所隱藏的痛苦原來是如此深邃,寫得是如此凄涼!他已忘了指尖上的傷口,幾滴鮮血滴落白裳,彷彿雪地幾朵紅梅怒放。
紗窗未閉,一陣陣冷風悄無聲息地侵入簾來,春寒襲人。蕭雨飛忽然又感到一陣暈眩,慢慢走到床上躺下。床上還殘留有伊人體香,淡淡的,若有若無。
忽然,他看見床前恍惚立着一個白衣佳人,大叫一聲:“語兒!”翻身而起,瞪大了雙眼,凝視那人半晌,輕嘆一聲,低聲道:“師姑,是你!你也來遲了,她,她已……”葉秋煙垂淚道:“我已知道了!”
蕭雨飛凝視着她,緩緩道:“你早知她要替我去死,是不是?蓬萊島主知道,白無跡也知道,你們一直都在瞞着我!”
葉秋煙無言地轉過頭去,卻看見桌上放着一幅寫滿血字的白絹。她細看了一遍,不由又流下淚來,哽咽道:“傻孩子!你不知道血流過多會大傷元氣么?這麼長的詞,有好幾百個字,難怪你臉色這麼難看。”
蕭雨飛黯然道:“失一點血又算什麼?若非為了遵守與她的生死約定,我已隨她而去。”葉秋煙眼中現過一絲複雜的神情,想說什麼,卻終又忍住,只道:“你要多保重自己!島主她老人家曾對我說過,她死後過不了幾天,就一定會有人來暗殺你,你要小心了!”
蕭雨飛奇道:“誰?”葉秋煙道:“我也不知。我要走了。我在這兒呆久了,恐被人發現。你可要千萬保重自己,你若這樣意志消沉,她……她的在天之靈……會傷心的!”一閃身,淡煙般掠出窗去。
蕭雨飛望着她的背影,自語道:“這蓬萊島主是神還是人?她怎知有人會暗殺我?這暗殺我之人又會是誰呢?”
也懶得細想,拿過那斷腸詞,往斷魂崖而去,要到那老梅樹下,焚與她知。慢慢上得崖來,忽然,他臉色大變,驚愕地睜大了眼睛。
那株老梅樹下露出一個深深的雪坑,裏面空無一物!而那梅樹上“愛妻花濺淚之墓”這幾個字已被人用劍削去,只留下一塊光禿禿的樹榦。
坑中用雪壓了半截紙。他心中狂跳,取出紙條,只見上面寫着:“蕭雨飛,即便爾陰陽相隔,也不能讓爾相守。已將之扔下斷魂崖!”紙條沒有落名,卻見一行淺淺的腳印通往崖邊,顯見是那盜屍之人所留。
蕭雨飛又驚又怒,又氣又急,又悲又恨,想撲到崖邊瞧瞧,腳步哪裏還移得動分毫。忽然“哇”地一聲,一口鮮血狂噴而出,一頭栽倒在地,暈了過去。
梅林中傳來一聲深沉的嘆息,一雙着淺紫色絲履的秀足緩緩走了過來,一隻纖纖素手取走了他手中的“斷腸詞”。來人又輕輕嘆惋一聲,幽靈般消失在了梅林中,鬆軟的雪地上竟未留下半點痕迹……
天已近五更。
宋問心正與李嘯天、蕭威海等人在商量着什麼。忽然,一道白光破窗而來,直向她射去。她伸出兩指將那暗器夾住。是一個紙團,上書:“蕭雨飛有險!”
一行人匆匆趕到斷魂崖,只見蕭雨飛倒在雪地上,一動不動,宛如死了一般。蕭威海連忙將愛子抱起,只見他臉色慘白嚇人,牙關緊閉,嘴角還有血跡,不由又是心疼,又是擔心。
李嘯天將他身邊的那張紙條拾起,看了一眼,啊地大叫一聲,胸中悲憤難抑,砰砰砰一連往雪地上擊出三掌,直擊得雪霧漫天,厲聲道:“月幾圓,我若不殺你,誓不為人!”
蕭威海等人接過紙條,一一看過,都氣得渾身直顫,五內如焚。宋問心悚然動容,不解地道:“月幾圓也算一代梟雄,怎會做出這等窮凶極惡之事?何況,秋兒必竟與他有血緣之親啊!”看了蕭雨飛一眼,皺眉道:“飄兒怎樣了?”
蕭威海給他把了把脈,嘆了口氣,道:“還好,他並未受外傷,但脈息微弱,他接二連三地遭受重大打擊,憂傷過度,已是受了內傷,需得好好靜養。”將蕭雨飛抱回冷香小築,放在床上。
“碰碰”兩聲,有人叩門。
李思卿離門最近,當先開門沖了出去。卻見門外薄霧朦朦,哪有人影?地上卻放着一個小瓷瓶。拾起一看,裏面裝有一粒藥丸。他嗅了嗅,只覺氣味芬芳,異香撲鼻,也不知這是什麼葯。
李嘯天接過來嗅了嗅,也分辨不出這是什麼葯,又遞於宋問心,道:“師父,徒兒不識此葯何物,還是你老人家辨認一下吧!”
宋問心接過來嗅了嗅,又倒出來看了看,又喜又驚,道:“九轉還魂丹,這是九轉還魂丹!只要傷者一息尚存,便有起死回生之功效——”心中卻暗暗驚異,這九轉還魂丹本與冷香丸一樣,也是冷香宮秘制傷葯,只因其所需藥材太過珍貴,極難配製,只她母親、冷香宮創始人玉倩影在位時,因機緣巧合,尋齊了諸般靈藥,配得數粒,到她繼位時,已難以配製,漸已失傳,如今這粒九轉還魂丹卻是從何而來?這送葯之人必就是那送信之人,這人武功極高,卻又不願現身,會是誰呢?“
用指甲將那小還丹划作了四片,遞於蕭威海:“這葯藥性甚烈,服一片就足夠了,隔六個時辰再喂他服第二片。”
天亮時分,蕭雨飛終於睜開了眼,目光凝注着帳頂,毫無表情,連眼都未眨一下。蕭威海低聲道:“飄兒,你好些了么?”蕭雨飛恍若未聞,只獃獃地盯着帳頂,色如死灰,眼中也無一絲活氣,如同一個死人。
一行人出了冷香小築,個個憂心仲仲,愁眉不展。中午時分,蕭威海又來看蕭雨飛,卻見冷香小築內床鋪得整整齊齊,動過的一切都已收拾恢復了原樣,人卻已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