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CH.08

金烈老老實實工作那會兒，韓婷婷就在書店裏一本一本旅遊冊子翻過去。想去的地方有點多，感興趣的逐條抄在筆記上，平時還在網絡上檢索，除了沒付諸實施，到這時也該有一個明確的目標，可韓婷婷偏偏還有些猶豫不決。為什麼猶豫呢，其實也簡單。她從一堆彩頁的旅遊手冊里，挑出一本，手指黏在上頭，好像被101強力膠水糊住了一樣。

這個地方不是什麼海外，是她的家鄉。穿越來穿越去，忘了這忘了那，現實的記憶都快一點兒想不起來，她還牢牢記得自己是個天.朝人。有句話是近鄉情怯，或許是這個原因，即使她天南地北都走過，偏下意識躲着這個本該帶給她親切和慰藉的地方。但這是最後一次穿越了，再躲下去可沒有下個世界來給她繼續逃避。哪怕這個平行於現實構造出的世界，最多是它的複製粘貼，她還是想“回家”。

韓婷婷把手塞回自己的口袋裏，眉頭就那麼皺着。伸頭一刀縮頭一刀，心裏知道這一刀遲早要下來的，隱隱還希望它落下來千萬別痛。其實一開始，她的目的地就只有一個。一個人快走到終點，就更想回頭看。

韓婷婷從書架上挑出來十幾本書放回原處，搓着手環視一圈，她這就逛得差不多了。不得不說，金烈把時間把握得很好，她準備回住處，口袋裏的手機震了震。金烈問她再過一個小時人在哪兒，要和她一塊兒吃飯。飯呢，肯定是要吃的，只不過……她難得沒有吃飯的心情。喉嚨口被奇怪的東西噎住了，眼眶裏也有種奇怪的酸澀。韓婷婷要了一杯咖啡在角落裏喝，亮堂堂的燈光把眼前每個人的面孔都映得格外明晰，視線之內，這些人的面孔卻在她面前模糊起來。她經歷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只是這份真實說到底都是數據。她活了這麼多個世界，有時候情不自禁在想，該不會連她模模糊糊的那份現實記憶都是人家公司編造的數據。

金烈見到的就是這麼一個把好多世煩惱堆到一塊兒的韓婷婷，一邊猜測她是為什麼困擾，一邊就向她推薦這附近的美食，只等她最後拍板。

韓婷婷捻了捻下巴：“聽起來都不錯，就去最近的那一家吧。”話是這麼說，好像她真的有考慮過金烈的建議，金烈看得明白，她是心不在焉。本來是高高興興準備旅遊的，準備着又是從哪裏找來的心事？

“還沒問你，到底要去哪兒？”不是事？難道是人？金烈問得不動聲色，已經悶出一大堆的猜測來。

韓婷婷猶豫了一會兒，說：“我準備回國。”

金烈愣怔了。他只清楚韓婷婷在韓國的經歷，對她在中國的一切卻是無從得知。韓婷婷回國這麼猶豫，究竟在中國有什麼在等着她？聯想到韓婷婷“失蹤”的那幾年，金烈立馬湧現了強烈的危機感。上午在公司已經讓助理把自己的日程調出來了，金烈這就更定下主意要跟在她身後。點好的菜一道道上來了，金烈給她拆好一次性筷子遞過去，輕聲說：“吃飯吧。”有什麼煩惱，在吃飯的時候都應該扔開了。更何況，他會陪她解決。

而韓婷婷呢，已經把筷子伸向了熱騰騰的湯鍋，撈出一塊兒年糕迫不及待放到嘴裏。燙出了眼淚。

*

沒工作的韓婷婷暫時就是個無業游民，每天的生活用吃喝玩樂概括盡了。認識的熟悉的就是金烈，下午看過一部電影又在咖啡店看了兩個小時的書，韓婷婷就近提了一輛車到金烈公司門口。眼看着金烈從門口出來要去停車場，韓婷婷撥通他的電話。

“別開車了，免費司機來接你。”

電話里一番指引，金烈坐到副駕上，韓婷婷指着手機屏又開始嚴肅地研究晚飯該吃什麼。金烈本來有了計劃，她樂意慢慢挑，他也不去打斷她，就時不時主動貢獻一下這些店面的情報。中午吃的是韓食，晚上韓婷婷定的是中國餐館，晚餐喝湯。

一張正好能坐四個人的餐桌，正中放着熱氣騰騰的砂鍋燉雞，另外還點了幾道家常菜裝點門面。天還熱着，雞湯熱氣騰騰把面對面坐着的兩個人蒸得面泛桃花。金烈自己喝完一小碗，見到韓婷婷碗裏空了，就起身給她夾了雞肉在碗裏盛上滿滿的雞湯。他服務得太智能，韓婷婷來不及阻止，就安心地享受起他的體貼了。

一頓飯快吃到結尾，韓婷婷托腮等着金烈。金烈談起她旅遊的事，說可以讓助理幫忙預定機票和酒店，韓婷婷拒絕完，倒是想起什麼，咬了咬下唇。她剛和金烈說呢，人要往前看，不要老對過去念念不忘的，到自己身上就雙重標準了。此刻，她瞄着金烈，滿腦子想的居然是抓住他問一問，他記憶里那個自己是什麼樣的。改變都是一步步的，新的習慣覆蓋掉舊的，她早就不記得最初那個自己了。一想到要回國，整個人都懷舊起來了。可是她的舊呢，她又都給忘了。

“再坐一會兒，歇一歇。”金烈吃完了，放下筷子向韓婷婷笑了笑。韓婷婷回過神來，就也回應他一個笑容。金烈當然不會看不出她的反常，之所以不去拆穿，還是因為不知內情。與其沒頭沒腦地安慰她一通，不如把時間留給她自己，等她聽得進話了，不把自己和旁人劃得界限分明，那時他說一句頂現在的十句。

現在呢，他看她的“眼色”，乖乖不惹她發毛。

結完賬單，韓婷婷先拿着手提包起身，金烈舒舒服服在座位上坐着，伸手拉住她借了力才站起來。高高大大一個人，頑皮得像個小孩，他雖然有刻意賣萌的嫌疑，韓婷婷卻吃這一套。金烈自己送上門來，韓婷婷沒推開她，攥着他的手拖他出店門。穿了高跟鞋，依然是健步如飛。

從店裏出來，呼吸到外頭混了尾氣又攙着夜風的空氣，韓婷婷莫名其妙戰慄了一下。金烈手疾眼快扶住她，韓婷婷順勢將身體落了一點重量在他身上，金烈看着消瘦其實一身肌肉精幹，她心裏安穩了很多。她抬頭向金烈眯起眼：“這次去中國，要不要捎上你的份？記得查看郵箱，我會把風景都裝進你的電腦。”

金烈嘴角早就彎彎的。韓婷婷像是喝醉了酒，要不然就是被店裏熱騰騰的蒸汽熏壞了腦子，她完全是在自說自話，金烈一直留心她的情緒，倒沒覺得跟不上她的思路。韓婷婷能把一個話題起的這麼生硬和突兀，是她之前光放在腦子裏自己想了。她分享得慢了好幾步，沒影響金烈的心情，他把她的話當情話聽。

“好呀。”

不過，那些風景他要親眼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