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第 95 章
葉萱終於在一間不見天日的暗房子裏見到了燕旻。
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無法將當初那個性情乖張,頤指氣使的少年和眼前這個形容枯槁的人聯繫在一起。
他兩眼緊閉躺在榻上,本就瘦削的身體薄如紙張,輕飄飄的似毫無重量,兩頰深陷,顴骨因臉頰的凹陷而顯得異常突出,兩片唇瓣緊緊貼着牙床,頭髮披散,原本濃密的一頭烏髮,竟摻雜了無數灰白的髮絲。短短時日,那個還不滿二十的少年天子,已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折磨得奄奄一息。
她捂住嘴巴,眼淚奪眶而出。燕旻似有所感,微微睜了睜眼,隨即又閉上,艱難地開口,“水……”
葉萱忙將眼淚抹乾,坐在榻上將他扶起。手之所觸,他的身體只剩了一把嶙峋的骨頭。他喝了幾口水,終於睜開雙眼,難以置信地看着她。
“惜月……是你?怎麼會是你?朕在哪兒?”他渾濁的雙眸忽然亮了一下,“朕……莫非朕已回到翼城了嗎”可待他看清周遭的一切,雙眸又瞬間黯淡下來,緩緩搖頭,“不,朕就知道……我會死在這裏,回不去的,他們不會讓朕回去的,他們都希望我死,我要死在這裏了……”
他看着屋頂,兩眼渙散,嘶啞的聲音帶着絕望,連自稱都前後不一。
雖然她已經向他解釋過,告訴過他她其實叫葉萱,但他依舊改不了口。葉萱在他耳邊輕輕道:“陛下,是我來看你了。你會好起來的,你別怕,我一定會帶你回翼城的,我們都會回去的。現在七月了,待我們回去,我們去蕭山行宮避暑,還記得去年冬天嗎?你差點獵了頭野豬,但我比你利害,我獵了黃羚,你還輸了我一匹汗血寶馬……”
燕旻渙散的雙眼漸漸凝聚,緩緩轉頭看向葉萱,“惜月?真的是你來了?可你怎麼會在這裏?燕詡呢?我的大軍呢?可有繼續南攻?快……扶我坐起來。”
葉萱將他扶起,用褥墊讓他靠在榻上,將他被俘后的情況一一告之。他聽后愣怔許久,喃喃道:“這麼說……我果然上當了,魏軍是故意先輸三城,誘我南下,可笑我……可笑我竟不自量力……”
他用瘦骨嶙峋的雙手捂住臉,低聲嗚咽,“我真蠢……我早該知道的,我有什麼能耐,居然以為自己會領兵打仗。父皇說得對,我手無縛雞之力,什麼都不懂,只會給他丟臉……全天下的人都在看我笑話,我在他們眼中,根本就是個一無是處的傻子!”
她伸撫在他肩上,輕聲道:“不是的,這不是你的錯,是魏軍狡猾,若非瀾江水詭異,他們怎麼可能會得手?”
他猛地甩開她的手,“你不用騙我!我都知道,我知道他們怎麼想,燕詡一定在偷着樂吧?他早就猜到我不堪一擊的是不是?他巴不得我會死在魏國,眼下我被魏軍擄了,他一定撫掌稱好是不是?”
她搖頭,“怎麼會……”
他忽然盯着她,眸中湧起恨戾之意,“還有你!你來這裏做什麼?你也是來看我笑話的嗎?你們一個兩個都巴不得我回不去!怎麼,燕詡是擔心我在這裏好吃好住,所以讓你來看看我,看我怎麼死嗎?你滾……你給我滾!我就算死,也不會死在你面前!我堂堂大晉天子……我要一統天下,我要風風光光地班師回朝,讓那些想看我笑話的人無話可說!我燕旻絕不會死在這裏……”
他激動地揮舞雙手,呼吸逐漸粗重,雙眸陷入瘋狂。
葉萱驚惶地退開,身後一道人影忽然上前,伸手點向燕旻頸部穴道,燕旻悶哼一聲,重新倒回榻上。
葉萱驚詫地看着安逸,“你幹什麼?”
安逸回頭看了她一眼,“讓他閉嘴。他若繼續這樣,不死也會瘋掉。”他笑了一下,又道:“不過……他若是瘋了,最開心的莫過於燕詡吧。一個瘋子怎麼能當皇帝?這麼一來,他的老子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接過這個痴傻侄子的龍椅了。臨危授命,天下歸心啊。”
葉萱沒有答話,坐到榻前,看着那個形銷骨立的人,問道:“他怎會如此?醫正怎麼說?”
安逸道:“怎會如此?以前心高氣傲不可一世,整天被人吹捧得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一朝跌落泥地,方知道自己不過一跳樑小丑,你說他怎會如此?”
其實葉萱多少也猜到了,先帝因着燕旻身體孱弱,雖有不喜,但也自小呵護,沒讓他受過苦。他沒有兄弟姐妹,在宮中一凡風順地長大,他最大的委屈,便是長期生活在自己的堂兄燕詡的光環下。
在世人眼中,燕詡什麼都比他好,連自己的父皇也喜歡他多過自己,他羨慕他,更嫉妒他,他越是自卑,便越是想證明自己,明知戰場兇險,硬是要鋌而走險,無非是想證明自己和燕詡一樣能幹。
可就當他剛剛嘗到了一點甜頭,品咂到一點勝者為王的喜悅時,卻霎時雲消霧散了,他這才悲哀地發現,他依舊是那個一無是處的可憐蟲。這對他來說無疑是個沉重的打擊。
安逸這種冷嘲熱諷的語氣,讓葉萱感到反感,她皺眉看他,冷聲道:“他落魄成這樣你很開心嗎?你說得不錯,他若不幸死在魏國,最大得益者是燕詡的父親睿王,這是你樂意見到的結果?既然如此,你還找醫正看他做什麼?幹嘛不讓他死得乾脆些?”
安逸臉色一沉,隨即有怒火自眸底燃起,“他變成如今這半死不活的樣子,又不是我害的他,他自己沒本事,怪得了誰?我若非顧念昔日情分,他一個俘虜,連片瓦遮頭也不會有。他敗得一塌糊塗,天天自怨自憐,飯不肯吃,葯也不肯喝,別說他本就一個病秧子,身強力壯的人也經不起這折騰。怎麼,你倒是怨起我來了?怪我無情無義?真好笑,我為何要對他有情有義?”
他冷笑一聲,又道:“不過你也說得對,我自然是不樂意看到他死在這兒的,他對我來說,還有更大的用途。他若死了,我拿什麼掣肘燕詡?所以……我這不是讓你來看他了嗎?”
他看了她一眼,拍拍手掌,一名魏兵將已經煎好的葯湯送了進來,同時送來一些吃食。他俯身,在她耳邊一字一句道:“好好照顧他,別讓他死了,我還等着拿他換燕詡的人頭呢。”
之後兩日,燕旻時而情緒低沉,時而又陷入瘋癲狀態,但在葉萱的勸說下,逐漸開始吃些東西,但怎麼也不肯吃藥,每次都不管不顧地將葯打翻。葉萱無法,只得點了他穴道,讓陸醫正替他針灸,又趁他昏迷時喂他喝些葯湯。
到了第三日,他的精神總算好了些。
在葉萱強烈的要求下,安逸總算同意為燕旻換了個通風采光的屋子。葯童照舊將葯端來,葉萱為防他將葯打翻,將葯擱在臨窗的桌子上。
燕旻抱着膝坐於榻上,兩眼失神地望着窗外的白樺,“惜月,你說……萬一,我只是說萬一,萬一我真的能回翼城,他們背後會怎麼說我?”
葉萱站在他身後,用篦子替他梳頭,“嘴巴長在別人身上,我哪能知道他們怎麼說?你平安回去,身為晉人,自是高興的。”
燕旻眉頭緊鎖,“可他們一定會偷偷恥笑我,指不定什麼難聽的話都有。”
灰白的髮絲多得遮也遮不住,葉萱有些難過,“你是天子,誰敢笑你,你下旨砍他腦袋就是。”
他嗤了一聲,“那可真是殺之不絕,我遲早有一天變成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過了片刻,他又問:“燕詡真的會來救我?”
葉萱已將燕詡帶兵闖過望月關、抵達瀾江的事告訴燕旻,這兩日她從葯童的口中探知,兩軍在瀾江基本處於僵持狀態,但就在昨日,不知從哪兒冒出一支形容詭異的軍隊,那些人身穿軟藤甲,口不能言,只嗷嗷怪叫,力大無窮,臉上的塗鴉厲鬼一般,出奇不意地夜襲了魏軍營地,讓魏軍傷亡慘重。
她笑笑道:“當然啊,鬼軍已到瀾江,他一定會很快來救我們的。”
燕旻哼了一聲,“偷偷養了這麼一支鬼軍,其心可誅。”
葉萱不敢接話,燕詡當初建這支鬼軍,是為尋找十方策秘密籌建的力量,確實見不得光,若非形勢所逼,他也不願將鬼軍暴露。
她岔開話題,趁機道:“陛下,把葯喝了吧,你的身子一日不好,就算瑾雲現在來救我們,你這個模樣,走都走不動,怎麼回翼城?”
她將簪子插入發冠,把葯湯端到他面前。燕旻沉默片刻,自嘲地笑笑,“也罷,我這身子,就算要死……好歹也回到大晉再死。”
他接過瓷碗,看着那濃黑的葯汁,神色哀涼,“惜月,如果有朝一日,燕詡要殺我……你記得替我求個情,把我葬在父皇和母后的寢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