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榮辱
葉萱的腦子嗡地一聲響,有好一會一片空白。
姜寐撫掌大笑,“還是襄王想得周到,這主意甚好!一個晉國俘虜,死不足惜,正好拿來練靶子!”他又朝葉萱道:“小子,你可別怕得尿褲子,本將軍自不必說,襄王殿下武功蓋世,弓馬嫻熟,你這腦仁不會那麼容易就丟掉的。你且放心,若你今日不死,本將軍許你以後都留在我營中做廚子,若今日不幸……能死在襄王手中,也是你的造化。是吧襄王殿下?”
他說罷哈哈大笑,面帶得色地看向安逸,安逸只笑笑不語,低頭喝酒。
姜八啐了姜寐一口,“就愛逞口舌之勇,我勸你別把話說得太滿,一會連累我與你一起丟臉。”她看看葉萱,面露不忍,“不就比個箭法,非得要活人做靶子不可?我看把青棗放酒瓶口子上也是個好主意。”
姜寐白了她一眼,“你懂什麼,這才刺激,放死物上一動不動的多沒勁兒。”
兩人說話間,已有魏兵將葉萱帶到校場空地上,並將她的帽子摘了下來。原本在場上操練射術的將士們,聽聞齊國將軍要和襄王比箭,紛紛駐足圍觀。
片刻后,一名魏兵將領拿了三顆青棗過來,一顆放在她頭頂,另外兩顆則讓她雙掌掌心向上平舉,一左一右放在她掌心上。
那魏兵心腸好,還不忘提醒她,“小子,一會你閉上眼吧,千萬別睜眼看,不看就沒那麼怕了。你要是怕得身子發抖,這青棗一動,那箭可就不知要射哪裏,那你可就完了。”
那魏兵說罷,見葉萱兩眼直愣愣地看着前方,面無人色,也不知她有沒有把話聽進去,不由嘆息一聲退了下去。
姜寐已接過手下遞來的弓箭,磨拳擦掌,劍眉下一雙鷹目閃動着興奮的光芒,“襄王,咱們誰先來?”
安逸抬眸看了遠處的人一眼,將手裏的酒喝完,這才懶懶起身,“將軍箭術天下聞名,還是讓我先獻醜吧,承讓。”
他緩步走到場中,隨手取過一把將士們操練用的普通弓箭,站在離葉萱百步開外的空地上。校場上一時擂鼓震天,將士們紛紛替襄王吶喊助威。片刻后,震耳的擂鼓聲和吶喊聲終於停下,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靜待那一刻。
烈日當空,萬籟俱寂。
那三顆小小的青棗,似有千斤重,豆大的汗珠自葉萱兩鬢滑落,天地間彷彿只剩了自己一個人。葉萱聽到自己的心臟一下一下劇烈跳動。
說不害怕是假的,方才那名魏兵的話她聽到了,她知道他說得對,越是睜着眼看,越是會害怕,她的手越托得平穩,越是利於射箭的人正常發揮,如果她因害怕而發抖,箭失了準頭,她輕則雙手殘廢,重則性命不保。
在被人帶上場的那一刻,她曾想過可向安逸表明身份,無論他對她是否仍有情義,單憑她異血人這一身份,她相信安逸會保住她,並向姜寐討人。
但此時此刻,她不想閉眼,更不想開口求饒。
她記得出征途中,她曾問燕詡,是否擔心萬一燕旻不幸罹難,他將成為晉國罪人?當時燕詡對她道:“擔心,但我此番披星戴月趕赴瀾江,並非因為擔心自己將成罪人。”她問為何,他道:“不錯,我對這江山覬覦已久,但只要燕旻一朝是君,我便一日是大晉臣民,家國大義,不敢或忘。天子被俘,身為臣民,焉能坐視我大晉朝受此屈辱。”
家國大義四字離她很遠,她此刻的身份,不過區區一名晉國俘虜,死不足惜。但她沒有忘記,她雖是女子,也是大晉臣民。而此刻的安逸,已不是無荒山上的安逸,而是魏國襄王。她就算再怕死,此刻也不允許自己在數萬魏人的眼皮低下瑟瑟發抖,更不允許自己向魏人開口求饒。
大不了一死。
葉萱兩眼直視前方,雙手平舉,腰桿挺得筆直,狂亂的心跳逐漸平息,她聽到風過樹梢的沙沙聲,聽到飛鳥掠空而過,也聽到了樹上的蟬鳴。
艷陽高照,那人已將弓拉滿,他穿着上好精鐵打制的甲胄,薄軟貼身,修長挺拔的身影逆光而站,她看不清他的臉,只隱約看到那雙隱藏在蓄勢待發的弓箭后的眸子。
有那麼一瞬間,那眼神竟與那晚在襄王府他看她的最後一眼重疊,她忽然生出一種錯覺,也許他已認出她。
咻地一聲,箭已離弦。隨着那破空聲響起,一股極銳利的疾風倏地刮過她的左掌,疾風過後,掌心一空。她還來不及思索,右掌緊接着也是一空。
震耳欲聾的吶喊聲響徹整個校場,葉萱的身體彷彿已經麻木,一動不動,她想着大概那兩根箭沒有落空,而她的手也完好無損。
短暫的吶喊聲已停,那人再次彎弓搭箭。
烈日之下,沙石地面白色蒸騰,汗水自額上滴落,恰好落在眼睫毛上,她的眸子極輕地眨了一下,隨即用力睜大眼睛看向遠處的男子,他動作嫻熟,從容自若,她彷彿看到那透着寒光的精鐵箭頭正緩緩指向自己的眉心。
又是一陣尖銳的破空聲響起,她的瞳孔瞬間放大,心臟驟停,看着那箭由遠及近,倏地貼着她的額頭一擦而過,束髮的帶子斷裂,長發驀地散落,而她也已撐到了極限,身體砰的一聲向後倒下。
閉眼前的一刻,那修長挺拔的身影居高臨下的看着她,眸子裏一片冰冷如霜,她的耳朵嗡嗡作響,連帶着他的聲音也變得怪怪的,“將她帶下去,讓醫正好好看看,千萬別讓她……死了。”
校場上再次沸騰起來,姜八一雙杏目波光流轉,緊緊黏在安逸身上。姜寐拍掌叫好之餘,兩眼卻盯着被人抬走的葉萱,喃喃道:“邪性,這小子怎麼長得像個娘們似的……”
葉萱很快被兩名魏兵抬到軍醫的大帳里,隨軍的軍醫這幾日都忙得夠嗆,今日留在這裏守值的是陸醫正,但此時也不在帳中,只有一名正在煎藥的葯童,那兩名魏兵對葯童道:“襄王發話,絕不能讓他死了,快去把陸醫正喊回來。”
葯童面露難色,“可是襄王上午也吩咐過陸醫正,說晉國皇帝昨晚暈厥了好幾次,讓他過會到鎮上看看。陸醫正現下正忙着備葯呢。”
魏兵搓手,“敢情襄王不曉得今日只有一位醫正守值,那可如何是好?”
那葯童也略通醫理,在葉萱手腕上搭脈片刻,朝兩人道:“兩位放心,虛脫而已,死不了,待我喂他一顆神露丸,半個時辰便醒。”
兩名魏兵大喜,道:“那有勞小哥了,我們就在帳外候着。”
葯童道:“成啊,待會師傅備了葯回來,我還得隨他過去呢,兩位哥哥自便。”
須臾,葯童往她嘴裏塞了一顆藥丸,那藥丸清涼沁心,雖然葉萱並非真的暈死過去,但吞下這藥丸后,果然感覺好多了。安逸最後一箭將她頭上青棗射飛時,她是真的虛脫倒地,但倒下的那一刻,她咬破舌尖,強撐着不讓自己失去意識。
她本想利用這次機會探一下魏軍營地,看看能不能找到燕旻,沒想到竟無意中聽到他的消息。雖只兩三句話,但至少讓她了解了兩件事情,一是安逸為防晉軍強行渡江救人,將燕旻囚到附近的鎮上。二是燕旻病了,情況很不樂觀。她不由替他擔心,他一向體質孱弱,可別熬出什麼大病才好。
那葯童自在帳中忙碌,不久后,那位陸醫正回來了,交代了葯童一些事項。鎮上看守燕旻的魏兵有一千多人,最近幾日不少人染了風熱,陸醫正不但要準備燕旻的葯,也備了治風熱的葯,待葯裝好車便即刻上路。
葯童按陸醫正的吩咐收拾好藥箱,和帳外等候葉萱的魏兵交待了兩句,便隨陸醫正出去了。兩人前腳剛走,那兩名魏兵便脖子一痛軟軟倒地。葉萱飛快將兩人拖進帳中,剝下其中一人的衣服穿在身上,快步朝陸醫正和葯童的方向趕去。所幸兩人走得不快,葉萱跟了一段,不久便見到正在裝藥物的馬車。
馬車前頭坐人,後面裝貨,共有兩輛車子,車上已裝了好些大麻袋,有藥物也有用品,有幾名魏兵仍陸續將葯搬到車上。
葉萱躲在一暗角,手裏扣了粒石子,運勁射向其中一名魏兵小腿,那魏兵一個趔趄摔倒在地,連帶着手中的葯也散了一地,趁着眾人分心,她倏地串到裝藥物的馬車上,將身子擠進一堆貨物之中。
一柱香后,兩輛馬車隆隆駛出魏軍軍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