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捕蟬
明晃晃的日頭照得人睜不開眼,熱氣自地面直往上冒。年輕男子將背後草帽扣上,遮住太陽的同時,也遮住了半邊臉。才走出兩條街,他便察覺出不對,抬手壓了壓帽檐,忽然加快腳步拐進一條小巷子裏。
他屏氣斂息,按住腰間佩劍,手心隱隱冒汗。等了好一會,卻不見預期中的人走進來,他有些疑惑,開始懷疑自己弄錯了。又等片刻,依舊一點動靜也沒有,他鬆了口氣,心裏自嘲這一路逃亡,過於緊張,見風就是雨了。可不到他不謹慎啊,眼下要找他的人可多了去了,除了雲衛,還有安逸的人,就連明焰司也在暗中窺探,他若不多幾個心眼,早就死好幾回了。
他抬手抹了抹鬢角流下的汗,從巷子裏走了出來。燥熱的空氣里忽然有絲絲寒氣直逼後腦勺,他猛地一驚,一偏頭,一根箭矢擦着他的腦袋過去,將草帽射穿了個洞。他如離弦的箭往前一掠,掠出好幾丈遠,順手將破了洞的草帽摘下往後甩去,頭也不回地往前直奔。
七、八名白衣人忽然自不同方向冒了出來,企圖將那年輕人男子截住,那男子見勢不對,倏地躥上屋頂,身輕似燕,一溜煙往東掠去。他身法雖快,但那幾名白衣人緊追不捨,尤其其中一人,身法和他如出一轍,輕功比那年輕男子更勝一籌,一追一趕之間,兩人很快與另外幾名白衣人拉開了距離。
一柱香后,兩人已甩開那幾名雲衛,來到鎮外一間破落的土地廟。白衣男子忽然一揚手,甩出幾枚暗器往年輕男子腳上招呼,趁他躲避的瞬間,白衣男子已一躍而起,攔在年輕男子跟前。
“雲竹,夠了!這裏方圓十里都是雲衛的人,你認為你能跑得過嗎?”
男子打扮的雲竹站定,將劍橫在身前,一聲不吭地戒備着。
她黑了也瘦了,神色憔悴,往日清亮有神的眸子此時暗淡無光,雲問看了她片刻,輕輕嘆了口氣,“雲竹,躲了這麼久,你不累嗎?趁現在刑堂的長老還沒到,跟我回去,我向世子爺求情,活罪也許難逃,但無論如何,大哥不會看着你死,就算舍了我的命,我也會求他給你一顆極樂丸的解藥。”
雲衛有專門的刑堂,專門處罰犯了事的雲衛或叛逃者,落到刑堂手裏意味着什麼,雲竹很清楚,她眼圈微紅,“大哥……”
雲問又道:“雲竹,你這是何苦,你明明知道世子絕不允許伏羲八卦流落在外的,你為何這麼做?你連自己的性命也不顧了嗎?”
雲竹咬了咬唇,凄然道:“大哥,謝謝你還顧念着我。我就不回去了,你若仍顧念兄妹之情,我死後,請你將我葬回晉國吧,隨便哪一處都行。”
她那無望的語氣,讓雲問心裏緊緊揪住,“阿竹,為什麼?當日你若按世子吩咐,將伏羲八卦交回雲衛,向世子認個錯,何至於弄到如此地步?你倒是說啊,你為什麼要藏起八卦?是為了……那個人嗎?”
雲竹苦笑,“他嗎?他心裏只有葉姑娘,無論我為他做什麼,他都不會看得到。這世上人人都想得到十方策,為了得到天下,不惜父子相殘,兄弟鬩牆,這十方策根本就是個禍害,若沒了伏羲八卦,世人就得不到十方策,再不必爭個頭破血流,天下太平。”
雲問一怔,“你真傻,這世間從來就沒有太平過,就算沒有十方策,難道世人就會甘心安於現狀?為了得到權勢,爭奪利益,他們一樣會父子相殘,兄弟鬩牆。世子以前曾說過,只有天下一統,才會有真正的太平盛世,這也是他對十方策孜孜以求的原因。但現在世子已經放棄尋找十方策了,他命你取回伏羲八卦,只是不希望八卦落到別人手中,威脅到葉姑娘性命。雲竹,別一錯再錯,趁現在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跟大哥回去。”
雲竹垂眸,是啊,世子為了葉姑娘,寧願放棄十方策,安逸更是為了她,不惜冒險從世子手中偷走伏羲八卦,他們都是為了她。可自己何其無辜?說到底,她弄到如今這狼狽模樣,全因十方策。若沒有十方策,當初世子不會捉走葉萱,若安逸不是為了進宮救葉萱,就不會潛伏明焰司,若安逸從來沒有進宮,她根本不會遇上他。
若從未遇見,何以傾心?
她帶着伏羲八卦離開襄王府的那日,曾對他說“你我從此兩清了”,可當她真的邁出王府,她才發現自己說得洒脫,其實心裏根本不想兩清。她回頭看了一眼熱鬧喧囂的襄王府,忽然改變了主意,帶着伏羲八卦悄然離開了。
唯有這樣,他會永遠記得世上曾經有過一個叫雲竹的女子,這個女子曾使詭計從他手中搶走了伏羲八卦,從此和伏羲八卦一起自世上消失了。他一輩子都會對她恨之入骨,恨之入骨……也是另一種想念啊。
至於世子,她已遵照他的要求,從安逸手中取走了八卦,極樂丸發作之前,她會找一處風景優美的隱蔽之處,悄無聲息地死去,從此世上再無人能找到伏羲八卦,這也算是還了他的知遇之恩了。
她朝雲問笑笑,平靜地道:“大哥,你不必再勸,各人有各人的命,我的心早已回不去了,你動手吧,若是今日雲竹死在你手裏,大哥別忘了剛才雲竹的請求。”她頓了頓,又道:“若雲竹今日有幸逃脫,左右不過是多活數月,還請大哥轉告世子,他的大恩大德雲竹無以為報,這條賤命絕不敢苟活,你們也不必費心找我了。”
她才二十齣頭,本應是一朵嬌艷綻放的花兒,被人捧在手心裏呵護,此時卻說出這般絕望的話來,可偏偏自己無法幫她,雲問只覺心頭劇痛。他還想再勸,耳朵卻忽然動了動,有人來了。他神色一凜,忽然朝雲竹出手。
志在必得,雲問出手絲毫不留餘地,招招進逼,雲竹一時有點吃力。幾招之後,雲問忽然虛晃一劍,左手朝雲竹面門拍了一掌。雲竹側身躲開,他的手臂擦着她的臉過去,一陣清淺的異香自他雪白的袖子傳入她鼻尖。
雲竹軟軟地倒在地上,雲問嘆了口氣,在她身前蹲下,將她身上包裹解下,翻找裏頭的東西,片刻后,他皺了皺眉,將包裹里一個用布包起的東西塞進懷裏。
方才那幾名雲衛已趕到,雲問正準備帶着人離開,忽然勁風起四,十多名矇著臉的灰衣人驀地湧進土地廟裏,朝眾人撲去。
雲問忙抱着昏睡的雲竹退開幾步,將她安置在擺放貢品的桌子底下,這才舉劍斥道:“你們是什麼人?竟敢冒犯雲衛,報上名來,我劍下不殺無名之輩。”
那些灰衣人看來不準備回答他,一句話也不說,仗着人多,一涌而上,兩個打一個。這土地廟本就窄小,雲問怕刀劍無情傷到雲竹,邊打邊故意往廟外走,將灰衣人引出廟外。
這幫灰衣人知道雲問是雲衛首領,竟同時有三人圍攻雲問,雲問怒極,打了一陣,逐漸看出這幫人的功夫套路,大聲道:“你們是明焰司的人?既然是明焰司的人,大家都是為睿王府效命的,何苦自相殘殺?雲衛在此清理門戶,佟大人難道閑得無聊,連世子爺的事也要管?”
然而無論雲問怎麼罵,那些灰衣人依舊一聲不吭,手中的劍卻絲毫不停,圍攻之下,雲問逐漸有些吃力,其餘的雲衛也好不到哪去,不時有人身上挂彩。又打了片刻,雲問一個不留神,胸口挨了一掌,噴了口血后踉蹌倒地。
其中一個灰衣人頭目走到雲問跟前,在他憤怒的目光下用劍挑開他胸口衣服,撿起他藏在懷裏的八卦掂在手中細看片刻,隨即將八卦塞進懷裏。
這些灰衣人拿了八卦后,並沒有取他們性命的意思,一下走得乾乾淨淨。雲衛們飛快圍上來,查看雲問傷勢,雲問顧不上自己的傷,咬着牙縫道:“是明焰司的人,不必管我,都給我追,那東西絕不能讓他們帶走。”
待那幾名雲衛追出去后,雲問擦了擦嘴角的血,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剛才挨的那一掌,還真有點讓他難受。
他屏息聽了片刻,確認周遭無人後,這才轉身回到廟中,幸好剛才那些灰衣人知道八卦在他身上,並沒有打雲竹主意,廟中一切如常,雲竹仍躺在桌下沒醒過來。他俯身,剛要將雲竹抱起,肩膀忽然一麻,全身動彈不得。
他難以置信地看着雲竹,雲竹睜開眼,臉帶歉意,“大哥,對不起。你方才用的迷藥,和世子上回給我的迦南珠里的香一樣,那解藥我一直帶在身上。”
她將雲問扶到桌邊坐好,身子忽然一拔躍起,自廟中的房樑上摸了個小布包,她當著雲問的面打開小布包,伏羲八卦赫然在目,她重新將八卦包好放入懷中,朝雲問道:“請世子爺放心,伏羲八卦……雲竹會帶着它到黃泉,世上再無任何人能得到它。大哥,我走了,你保重。”
五日後,晉國翼城,睿王府。
燕詡身上的朝服還沒來得及脫,靠在椅背聽雲問回稟。今日聽聞陛下將率軍繼續東進后,那些連弓箭都沒摸過、死人也沒見過一個的文官個個摩拳擦掌,恨不得自己也飛到戰場,口水亂飛地讚頌燕旻如何英明神武,吵得他腦殼都痛了。
他揉着眉心閉目養神,“這麼看來,明焰司的人並沒有懷疑?”
雲問道:“應該沒有,當時屬下怕他們起疑,吩咐餘下的雲衛即刻追趕,也下令所有雲衛沿途攔截,屬下另行回的翼城。”
早在出發前,燕詡便讓人弄了三面假的伏羲八卦,分別交給雲問、雲山、雲海三人,目的就是為了讓明焰司和安逸的人上當,誤以為自己得到了伏羲八卦。可笑明焰司的人自以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其實他們自己才是那隻蟬。
恰好是他遇上了明焰司的人,於是這場戲便由他來演了。他放倒雲竹時,曾經翻過她身上東西,但沒找到伏羲八卦,明焰司的人就在暗中窺探,他只好佯裝塞了個東西進懷裏,其實那東西不過是雲竹吃剩的半個饢餅。他本身想等雲竹醒后,再逼問她真正的伏羲八卦在哪裏,沒想到竟被她算計了。雲竹走了,世子交代的任務只完成了一半,他心裏有些不安。
燕詡睜開眼,靠在椅背上懶懶地道:“戲是做全套了,但願父王消停一下吧。”就讓他以為自己已得到了伏羲八卦,他愛怎麼蹦躂就怎麼蹦躂好了。
雲問兩手攥緊,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緩,“世子,那……雲竹怎麼處置?”
燕詡沉默片刻,才緩緩道:“找還是要找的,畢竟那八卦要拿回來,隱蔽些,別讓明焰司的人起疑。至於雲竹,只要八卦找回來……隨她去吧。”賓主一場,他也不想做得太絕。
雲問緊繃的心終於鬆了口氣,又隱約有些鬱郁,說不清是該為雲竹高興還是難過。正要退下,忽又聽燕詡開口,“若我沒記錯,上回迦南佛珠里的迷藥,是你替雲竹準備的吧。”
雲問霎時冒出一身冷汗,撲通一聲跪下,“屬下死罪。”
他是自己一手調/教出來的人,做事一各膽大心細,他會不記得雲竹手中有迷香的解藥?燕詡冷冷看他一眼,“只此一次,若有再犯,雲衛再沒有你這號人。自己去刑堂領罰吧。”
雲問退下后,燕詡長長舒出一口濁氣,閉着眼靠在椅背,這回大軍出征,他自己的人他一個沒派去,只讓袁牧隨軍。袁牧每日一封密信送回翼城,軍中大小事情,燕詡知道得一清二楚。不知燕旻那蠢貨此時到哪兒了,他原本的找算,是鼓動燕旻大張旗鼓地出征,再讓他撞個頭破血流,灰溜溜地回來,將他原本就所剩無幾的意志給消磨乾淨。
可事情逐漸脫離他的預期,他知道燕旻沒腦子,但沒想到他竟蠢成這樣,人家拋了塊磚,他就真的以為自己有多神勇無匹,巴巴地上門去送死。
正心煩意亂,一雙柔軟滑膩的手按上他兩邊太陽穴,輕輕按壓,他沒有睜眼,嘴角微彎,原本緊緊蹙起的眉頭逐漸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