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過去
燕詡在翼城沒有自己的府邸,與燕旻一樣住在宮中。皇宮雖大,她也有意避他,可燕旻卻似乎覺得有趣,總是隔三差五就到霽月宮找她。開始時她也耐心和他周旋,可他見了面總愛挑她的不是,故意找茬。她雖苦惱,可礙着他的身份又無可奈何。
她覺得委屈,“他這樣欺辱我,我難道還不能生氣了?”
“別動。”感覺到她要仰頭,他的手扶住她腦袋,又舀了一瓢水,徐徐道:“一個人,不會無緣無故對一個人好,同樣,也不會無緣無故對一個人不好,你與其在此生氣,不如好好想想,他為何總愛招惹你,與你作對。”
“他不就是仗着自己的身份么,睚眥必報的小人一個,我開罪過他,他便一直記着……”她撇撇嘴,低聲抱怨:“像蠅蟲一樣討人嫌,揮也揮不走。”
燕詡手中動作不停,依然緩聲道:“不錯,他就是仗着自己的身份,所以你再厭煩他,再生他的氣,也奈何不了他。人做事,總有自己的原因。他平時雖嬌縱了些,卻也不是個小氣之人,可唯獨對你耿耿於懷,你不覺得奇怪?你難道不想知道他總與你作對的原因?也許找到了原因,便找到了化解的方式。”
水霧蒸騰,淡淡的梅香在氤氳水氣中瀰漫,溫熱的水順着她的秀髮嘀嗒滑落,他徐徐誘導的聲音,在這狹小的空間裏回蕩,帶着不可抗拒的魔力,讓她有片刻的失神。她微微仰頭,往他的唇迎去。
燕詡低頭看着那張近在咫尺的臉,她眸中帶着迷離的欲/望,濕漉漉的臉龐沾滿了水珠,鮮活誘人,剛剛褪去青澀漸趨成熟的身子半掩於水,酥胸因仰頭的動作幾乎躍出水面。一股燥熱在他體內涌動,他稍稍遲疑,終於緩緩低頭,卻只在她額上輕輕印了一下,拍了拍她的小臉,旋即起身,拖着半濕的袍子離去。
又是這樣……嗒嗒的木屐聲逐漸遠去,惜月心中一陣悵然。她已在他身邊三年,他對她算得上寵愛有加,在外人眼中,她是他身邊唯一的女人,風光無限。可唯有她自己知道,他雖與她親密無間,可這三年來,她從來沒有成為他真正的女人。她感覺得到他的隱忍克制,卻看不透他這隱忍克制背後的目的。
失望過後,他方才的話在她腦中浮起,她靠在浴盆上再次閉上雙眼,在一片氤氳水氣中陷入深思。
她和燕旻的第一次衝突,緣於三年前,那時她對自己的身份諸多疑惑,終日悶悶不樂。那日她坐在蓮池邊,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怔忡出神,一塊石子忽然落入水中,將她的倒影盪開。
那時的燕旻只有十三四歲,臉上滿是坑坑窪窪的痘子,個子還沒長,整個人看着單薄羸弱,卻刻意裝出一副老成模樣,抱着臂居高臨下打量着她,“你就是燕詡新尋來的那個舞姬?”
從未出過霽月宮的她,當時根本不知這半大的孩子是誰,卻敏銳地捕捉到他話中“新尋來”三字,當即問道:“你是說……我是最近才來到瑾雲身邊的?是他尋我來的?”
燕旻誇張地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咧起嘴扯了個不屑的笑,“聽說燕詡新寵的舞姬腦子有病,連自己是誰也不記得,原來竟是真的。模樣長得不錯,卻是個呆瓜,可惜了……”
呆瓜兩字霎時讓她心頭火起,撩起水池裏的水潑了他一臉。燕旻一下子懵了,長那麼大,從未有人敢對他無禮過。他勃然大怒,揚手便往她臉上甩去,沒想卻連她的皮也沒碰到,反被她一腳踢飛,若不是宮人及時上前擋着,又有侍衛拚命在場解圍,他怕是要被她廢了。
她那會才知道,原來自己竟然會拳腳功夫,且功夫不弱。當燕詡沉着臉趕來時,她方知自己闖了多大的禍,若非燕詡極力求情,燕旻怕是會砍了她腦袋。自那后,她本打算躲着他,可奇怪的是,他卻隔三差五地記起她這個人,只要宮中有什麼宴樂,他總是邀她參加,可每次見面,他總是故意尋釁,尤其愛拿她的病說事,嘲諷她為呆瓜。
她一直認為他是因那次的事記恨她,卻礙於燕詡的情面不好處置她,便處處留難。可如今想想,燕旻為人雖嬌縱蠻橫,骨子裏卻是個率性之人,行事往往只憑一時興起,過後便忘,極少在一件事上糾纏不休。
也許燕詡的話不無道理……她睜開眼,吩咐宮人伺候出浴,又將雲竹喚了進來,“我想知道關於太子的一切,你去打聽一下,越細越好。”
第二日,晴空萬里。
蕭山行宮演武台,一個巨大的鐵籠子被置於台上,但此時整個籠子被一張紅綢嚴嚴實實地蓋着,叫人看不見鐵籠中究竟裝着什麼神秘東西,只隱隱有些底沉可怖的吼聲傳出,愈發引人好奇。
台上除了這個鐵籠子,還站了三十名男子,均是明焰司門下的弟子。天氣寒冷,但這些男子只穿着極薄的衣衫,個個骨骼精奇,一看便是練武之人。
明焰司在晉國是一個特殊的機構,由晉□□所創,凌駕於朝野之上,歷來只聽從晉帝一人之命行事。每隔五年,明焰司會舉辦一場斗獸擂台,為晉國皇族或勛貴之家選拔門下精銳的明焰使。對於所有明焰使來說,這是他們在正式成為明焰司的一員前,必經的考驗。
賽制相當殘酷,三十名明焰使,將接受二輪比試。第一輪是斗獸,他們要與籠中猛獸搏鬥,不死不休。成功殺掉猛獸保住自己性命的,才能繼續迎來第二輪比試,與同樣從牢籠中勝出的同門比武,選出前三名,這三名明焰使才是最後的勝利者。
勝出的明焰使才三人,而王公貴戚卻很多,是以今日比試的不但是明焰使的實力,還有這些王公貴戚的眼光和運氣。他們和那些明焰使們一樣,只有一次機會,將賭注押在其中一名明焰使身上。若他們押的明焰使最後勝出,便有機會得到那位明焰使五年的效忠。若最後勝出的明焰使不止一位貴胄押他們勝出,那麼為哪位貴胄效命,則要看那名明焰使自己的意願了。
凡能從斗獸擂台脫穎而出的,將會為這些貴胄效力五年。五年後,他們方正式算作明焰司的人,才有資格為皇帝效命。
這是皇恩,同時也是一種高調的監視,皇帝借明焰使們的眼睛,讓那些皇親貴胄們活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雖明知如此,但貴胄們依然樂此不彼,以擁有一名明焰使為榮,這在晉國上流社會中幾乎成了一種身份的象徵。
是以,五年一度的斗獸擂台,是晉國貴族的盛事。此時,演武台周邊已架起了高台,坐滿了貴族子弟和他們的家眷。晉帝因舊傷複發沒有參與,只讓太子燕旻主持。
這是燕旻第一次替晉帝主持大局,身上穿了象徵儲君身份的杏黃四爪龍紋冕服,端坐於高台華蓋之下,單薄瘦弱的身板挺得直直的,全無平日那張狂跋扈的模樣,神色肅穆,仍略帶稚氣的臉上看着倒有幾分君王的氣度。
燕旻下首坐着的,是一眾王公貴戚,個個衣着華貴氣度不凡。可若論當中最引人矚目的,當屬睿王府世子燕詡。他安靜地坐在那裏,並不與別人寒暄,身上披着狐裘大氅,羽冠高束,這樣的裝扮並不張揚,可他那周身清冷的氣質和皎若美玉的容貌,即使在喧囂的人群中,也能緊緊攥住眾人的目光。
尤其是那些尚未出閣的貴族女子,頻頻朝這邊張望,雖明知希望不大,心裏仍暗自希冀能引起他片刻注目。
其實嚴格說來,燕詡並非良胥首選。他在十八歲那年曾娶過妻,世子妃出身不高,父親只是太常寺典簿,但這位世子妃卻是當年翼城出了名的才女,燕詡對她可謂一見傾心,兩人算得上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讓人惋惜的是,大婚第二天,世子妃卻暴病身亡。
燕詡高貴的出身和出眾的才情,讓世人忽略了他曾娶過妻的瑕疵,對他心儀的閨閣女子不計其數。然而,許是對亡妻情深之故,自那后,燕詡再未續娶,也從未傳出他再對哪個女子上過心,直到三年前那個突如其來的舞姬出現。
而此刻,那個名叫惜月的舞姬,正乖巧地跽坐於燕詡身側,心無旁騖地替他煮着茶,待茶煮好,又小心撇去浮末,試了試溫度,這才將茶遞與燕詡。燕詡輕抿一口,低聲說了句什麼,惜月展顏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