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成親
燕旻離開大悲寺時,已是暮色時分,葉萱沒問他和渡一聊了些什麼,但觀他神色,比來時明顯輕鬆了不少,連腳步也變得輕快了。
夕陽西斜,倆人在一陣沉沉的鼓聲中沿着來路下山,走到山腳,燕旻回頭望去,若大的大悲寺僅剩了一個塔尖,他望着那塔尖許久,忽爾一笑,原本死寂的眸子終於有了生氣,喃喃道:“惜月,那禿驢……還蠻有意思的。”
葉萱也回首望去,殘陽如血,塔尖的瓦當在夕陽映照下反着金光。剛才等燕旻的時候,她特意去草尾堂找慧水師太打聽亦離的消息,可惜亦離自離開后,一直音訊全無,慧水卻道,沒有消息即是好消息。
慧水對自己未能制出新的始元丹感到抱歉,倒是葉萱看得開,反過來安慰她,“師太以後不必再費心為我制丹,我如今挺好,既然上天記我忘記過去,定是我的過去不堪回首,我如今只記住眼前最好的人和事,這是上天對我最大的恩惠。”
是夜,燕旻在宮中再下詔書,再次宣告禪讓一事,但睿王依然推辭不受,並在第二日一早,帶着家眷離開了翼城。
睿王直到出發前一刻也沒和燕詡照過面,燕詡卻沒事人似的,領着自己的人候在城外,遠遠見到睿王車駕駛近,立即下馬上前問安。
睿王只隔着帘子哼了一聲,道:“眼下你母親病重,別的事我暫不與你計較,一切以你母親為重,儘快趕路吧。”
燕詡道:“父親請放心,此去朔安的路上雲衛的人已打點過,孩兒也送了信與母親,不出八日定能趕回朔安,父親請安心上路。”
他態度恭敬,儼然一名孝子慈孫的模樣,睿王心裏冷笑,若他真的將自己放在眼裏,又豈會連回朔安成親這麼大的事也瞞着他。但睿王並不打算揭破他,他如今的目的只是在極陰之日前趕回朔安。
朔安在晉國北部,氣候炎熱,冬短夏長,雖已九月,仍是艷陽高照,暑氣蒸人。上一世回朔安的路上並不太平,不少江湖門派和各國皇室都派了人在路上伏擊,想擄走異血人。這一回燕詡早早命人肅清路上障礙,故這一路果真如他所說,一路順利,只七日便到了朔安。
九月初十,睿王府張燈結綵,鑼鼓喧天。
睿王府大門口,僕人們抬出十來只籮筐,一溜擺在門外,裏頭裝滿印着雙喜字樣的喜餅,是睿王妃特意吩咐府里做了派給朔安百姓,與民同賀的。附近的百姓得知今日睿王世子娶妻,紛紛聚到睿王府外,一邊嚷着喜慶的吉祥話,一邊領取喜餅,好不熱鬧。
“不過數月就改嫁了,那女子可真是厚顏無恥。”喧囂熱鬧的人群里,一身男子裝扮的姜八對安逸道:“依我說,這樣無情無義的女子,根本不值得你為她難過。”
安逸右手按在腰間夜陵劍上,兩眼緊緊盯着前方的睿王府,“閉嘴!”
姜八見他臉色極難看,也怕惹他生氣,冷哼一聲后暫時閉了嘴。
按照朔方的習俗,新娘子成親當日必須由花橋子抬進男家,燕詡不得不照辦,但為慎重起見,他只讓抬橋子的人悄悄從睿王府後門出發,繞一圈后再停在睿王府正門。
安逸看着身披喜服、頭戴翎冠的燕詡站在王府門口,春風滿面地踢開花橋子的門,小心翼翼扶着新娘子下橋,在一片喧鬧聲中並肩往府里走去……
那艷麗的大紅喜服刺得他兩眼生痛,按住劍柄的手緊緊攥着,骨節泛白,孤狼般的眸子戾氣驟起,“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們……”
姜八撇撇嘴道:“這裏可是朔安,燕瑾雲的地方,要在這裏殺他怕是不易。”
安逸雙眸通紅,自牙縫中擠出話來,“那又如何?就算舍了我這條命,我也要殺了他們!”
他說罷便要拔劍,顏奴一把將他的手按住,同時狠狠看了姜八一眼,“少主,不可妄動!小不忍則亂大謀,眼下絕不是動手的時候。”
整個睿王府方圓數里都是燕詡的人,就連方才抬花橋的人,顏奴也看出他們絕非等閑之輩,不是雲衛便是明焰司的人,別說動手,他們若是再多留片刻,怕是很快便會被發現。
原本說好在十方等的,顏奴負責劫人,安逸只需在極陰之日抵達十方即可,但這一路以來,燕詡的人防備極嚴,顏奴一直沒找機會下手,而安逸途中聽聞兩人要在朔安成親后,非要繞道前來一探究竟。
顏奴知道他心思,他無非是對葉萱不死心,不相信她真的這般無情,非要親眼看個究竟罷了。他嘴巴雖說不在乎,甚至恨着那個女人,可若非愛得太深,哪裏來的恨?顏奴拚命按住安逸,硬是將他拉走了。
燕詡牽着葉萱,小心引着她邁過火盆,一步步走進正廳。她看不見腳下的路,只安靜地走在他身側,她的手那樣纖細,那樣柔軟,緊緊握着自己,彷彿將她的餘生都託付在他手裏。
這是燕詡第二次拜堂,卻比第一次更心潮澎湃,此時此刻,通過那雙十指緊扣的手,他清晰地感覺到兩人之間那種互許餘生、彼此信任的情義,這和他第一次成親時的一廂情願有着天壤之別。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燕詡看着眼前蓋着紅綢的女子,有種難以言表的情懷溢滿心間,自今日起,他是她的夫君,她則是他的妻,他們的餘生通過這一拜,已緊緊聯繫在一起,他此時才真正體會到何為“夫妻”。
婚事雖籌辦得倉促,但睿王府實力宏厚,這晚的婚宴仍是盛況空前,朔安的地方官們給足了面子,早早便齊聚一堂,甚是熱鬧。
燕詡在宴席期間抽了個空,悄悄來到新房,葉萱坐在榻上,頭上的紅綢仍蓋着,兩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上,聽到動靜,腰桿一挺,整個人都綳直了。燕詡輕笑,快步上前,輕輕將紅綢揭起。
燭火搖曳,燕詡低頭望去,那女子黛眉飛揚,眼角含笑,只嬌澀地垂着眸子,並不敢直視他。他輕抬她下巴,與她對視,“萱兒,自今晚起,你我……便是夫妻了。”
葉萱嗯了一聲,輕輕靠在燕詡胸前。外頭喧囂熱鬧,房裏卻一室溫馨靜謐,兩人靜靜相擁片刻,葉萱才抬頭問道:“你怎麼這個時候來了?”
燕詡笑着道:“一是記掛着你,二是怕你累着,便悄悄過來了。”
他一邊說,一邊替她將頭上鳳冠摘下。葉萱揉着脖子道:“哎喲,之前不覺得,現在才曉得這鳳冠竟是這麼重,脖子都酸了。”
“餓嗎?我讓人送些點心過來,前頭不知還要折騰多久,你累了就先歇息。”燕詡不敢耽擱太久,撫着她的臉親了一口,在她耳邊低聲道:“等我回來再替你揉揉脖子。”
她俏臉緋紅,他捏捏她的臉,這才不舍地離去。才走出院子,便見華媖和幾名侍女迎面走來。
“原來世子在這兒,方才王妃說有些累了,妾已伺候王妃回房歇息,但王妃記掛着世子,命妾傳個話,說想見一見世子。”華媖笑着扭頭朝一旁的侍女道:“我就說嘛,世子定是記掛着世子妃,偷偷回新房了,王妃還不信呢,一會你們記得告訴王妃,說我猜對了。”
那幾名侍女掩嘴而笑,燕詡認得其中兩名正是睿王妃的貼身侍女,“王妃可有不適?她要見我?”
那兩侍女應道:“世子請放心,王妃並無不適,只是有些累了,又記掛着世子,命奴婢來找世子,說是睡前想見見世子。”
燕詡這才放下心,華媖朝他福了福身,“世子請自去。”
燕詡隨那兩名侍女離去,華媖臉上笑容不變,在目送燕詡離開后,轉身緩緩走向新房。
睿王妃出身名門,容貌極美,燕詡的相貌有七分隨她。她病了數月,一直記掛着睿王父子倆,終於見到倆人後,心情大好,尤其見到兒子終於成親,這病更是好了幾分。今日忙了一天,此時已是滿臉疲憊,但見燕詡來了,她仍是滿心歡喜,“今日可有累着?方才見你在席上不停飲酒,東西也沒怎麼吃,現在定是餓了吧?就在我這兒用些夜宵吧,前頭那兒我讓人和你父親說一聲,就說你醉了,不過去了,反正那些官員你也不認得幾個,有他在就行了。”
燕詡扶着睿王妃在案前坐下,柔聲道:“母親,孩兒不累,也不餓,母親不必張羅。倒是今日讓母親累着了,是孩兒不孝。”
睿王妃拍着他的手道:“今日可是你的大喜日子,再累我心裏也是歡喜的。你自小不在我身邊,我是一直希望你能早些娶妻,好有人替我照顧你的,那姑娘雖不是名門閨秀,但我看着也是個知書達禮的……”
她說著忽然想起什麼,兩手在胸前合什,口中喃喃道:“求佛祖保佑我兒,這回定要順順利利,莫再出意外,若得佛祖拂照,妾身願減壽十年……”
燕詡頓時雙眼一澀,忙道:“母親,這大喜的日子,您胡說什麼呢?孩兒這回定不會再讓母親擔心的,您放心,我們都會好好的。”
睿王妃也覺得自己過於多慮了,神色有些歉然,“瞧我,病糊塗了,你別放心上。瑾雲,你也不小了,這次成親后,你們在朔安多住些日子,你若真的孝順我,便給我生個孫兒再回翼城。”
燕詡笑道:“母親,您放心好了,等你身體好些,我們就一起回翼城長住,到時您想抱多少個孫子都行。”
睿王妃眉頭微蹙,“回翼城長住?”
燕詡這才想起,睿王妃並不知曉翼城發生的事,為免她傷神,燕詡也不打算和她詳說,便轉了話題。
兩人又聊了片刻,睿王妃將案上一盞熱茶遞給燕詡,“瞧我這記性,這是解酒茶,都快放涼了,你趕緊喝了。”
燕詡接過,揭開蓋子撇去表面浮沫輕輕抿了一口,睿王妃輕嘆一聲,又道:“你們父子也不知怎麼回事,這次回來竟是鬧分生了,別怪母親說你,你父親因早年被貶的事,地位尷尬,這些年來他過得不易,你做兒子的要多體諒他,他其實是個嘴硬心軟的,像這茶,明明是他擔心你喝多了,這才命人送過來的,卻千叮萬囑,讓我不要告訴你……”
燕詡的手猛地一頓,“母親,你說什麼?這茶是父親讓人送來的?”
他的神色太過嚴肅,睿王妃不由一怔,“是啊,之前我說有些累,他便讓華媖送我回來,還說先讓你過來問安,又命人送了這茶過來,瑾雲,怎麼了?”
燕詡臉色一變,試着運氣,果然渾身使不上勁,腦袋有些暈眩,幸好那茶他只喝了一小口,還不至於當場倒下。
趁着意識仍在,他將舌尖咬破,自懷中掏出一根鳴鏑,強撐着來到窗邊,抬手將鳴鏑拋向空中。
鳴鏑堪堪炸響,雲問等人便沖了進來,他用僅存的意識說了句“萱兒……”后,便在睿王妃滿臉的驚惶下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