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第 100 章
已是佛曉時分,天色淡青,江霧瀰漫。
昨夜的大雨讓瀾江水再次暴漲,江面蒼茫茫的一片,江水與淡青色的天相渾,一眼望去,水天一色,無邊無垠。河灘上蘆葦莽莽,數只野鴨子閑閑地浮在江面,偶爾把腦袋扎進水裏,從一簇蘆葦叢悠悠蕩到另一簇。
江風拂過,蘆葦微彎,露出隱於蘆葦叢中的鐵色甲胄,在微弱的天光下散發著淡淡的幽光。
燕詡端坐馬背上,筆直的腰桿一動不動,江風拂動他銀盔上的紅纓,皎如白玉的臉因晨霧而蒙了一層水氣,長睫微濕,一雙鳳眸緊緊盯着對岸,沉靜如水。
有斥候來報,暫未探得雲衛消息,對岸魏軍亦暫無異動。
燕詡深吸一口氣,聲音雖沉穩,卻隱隱帶着焦慮,“再探。”
自昨夜等到拂曉,早已過了和雲問約定的時間,他臉上不起波瀾,心裏卻已開始焦躁不安。抬頭看了看天色,青色的天幕漸漸開始發白,瀾江的盡頭已有紅霞初現。
又過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天已大亮,對岸卻依舊風平浪靜,他開始按捺不住,正欲親自過江一探究竟,斥候終於來報,對岸數里開外,十來騎快馬正奔向瀾江。
他神色一凜,當即吩咐:“放艇渡江!”
晉魏兩軍一南一北划江而據,蘆葦灘在瀾江下游,離兩軍營地較遠,又有蘆葦叢做掩護,所以他和雲問約定在此處接應。
蘆葦灘雖離魏營有一段距離,但對岸依舊有魏兵隊伍不時沿江巡邏,所以他只能輕車簡從,領了五十名鬼軍悄悄潛伏在這裏等着。若能不驚動魏軍將他們平安接上南岸自是最好,但他也知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望眼欲穿地等了一晚,終於有了動靜。
十多艘細長的蚱蜢小舟悄然離岸,穿插在蘆葦叢中朝對岸劃去。他算準了時間,小舟即將到岸時,那十多騎快馬也快跑到岸邊了。
他立在舟上極目遠眺,隱約看到雲問護着燕旻同乘一騎,還有那個他心心念念的窈窕身影,在一眾雲衛的簇擁下沒命地朝岸邊狂奔,他的心臟一陣收縮。當日一念之差,讓她離了自己身邊,本是為顧慮她的安危,沒想到弄巧成拙,這一別險些便是一生。他已打定主意,這回將她平安接回,以後說什麼也不讓她離了自己半步。
眼看着小舟離岸只一箭之地,風雲突變。對岸馬蹄聲大作,一支百多人的騎兵隊伍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叫囂着追逐在一眾雲衛身後,密集的箭雨簌簌自半空落下,頓時有數騎快馬中箭,將馬背上的雲衛摔落。
燕詡的心猛地一沉,小舟還未靠岸便自舟上躍起,踩着水面掠到岸上,朝葉萱奔去。
葉萱的馬也中了箭,沖得太急,那馬一頭扎到地上便再撐不起來,葉萱從馬背上摔落,眼看着要摔個天昏地暗,身子忽然一輕,下一瞬便被人緊緊摟在懷裏,她一抬頭,正對上那雙蘊着無盡思念的眸子。
周遭的一切不復存在,彷彿只要在他懷中,這世間便再無讓她擔憂的事,她緊緊環着他,“瑾雲……”
他深深看她一眼,顧不上訴說這段時日的想念,摟着她便往岸邊跑,“走!”
兩人才跑了一段,剛剛踏入淺灘,身後追兵已到,有人在馬背上大喊,“給我活捉那女的!”
這聲音竟有些熟悉,葉萱回頭一看,黑馬大刀,策馬沿着河灘緊追兩人身後的,竟然是姜寐和他的十多名侍衛。
姜寐和姜八自驛館逃出后,也是一路朝瀾江方向跑,一心想匯合駐守在瀾江邊的齊軍,再朝安逸討個說法。半路上遇到安逸追來,本以為安逸是衝著他們來,正拼着同歸於盡的心思拚死一搏,沒想到安逸根本沒理會他們,越過他們就走了。他鬆了口氣,也沒多想。
而雲問他們一路護着燕旻和葉萱,原本應該一早到達瀾江,但路上燕旻因體力不支暈厥了好幾次,雲問不得已停下替他推宮過血。待終於到了江邊,姜寐和姜八的人也到了,姜寐一看到葉萱等人,即時明白了安逸是在追異血人和晉國皇帝。晉國皇帝他不管,可異血人他當然不能放過,若能捉住她,他可是替父皇立了一件大功勞。
馬蹄沓沓,河灘上水花四濺,姜寐領着十多名齊兵將兩人包圍起來,而不遠處,一眾雲衛護着燕旻,一邊抵擋追來的魏軍一邊且戰且退。
燕詡將葉萱護在身後,冷眼朝姜寐看去。
姜寐高高坐在馬背上,雖佔了居高臨下的優勢,可對上燕詡那雙冷若冰霜的眸子,心裏卻是無端一寒,那玉樹蘭芝般的容貌,雖身處劣勢卻依然山峙淵渟的氣度,讓他隱約猜到了他的身份。他暗自心驚,可輸人不輸陣,他舉刀朝燕詡一指,“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燕詡冷聲道:“晉國,燕瑾雲。你又是何人?”
果然……姜寐咧嘴一笑,在馬背上朝他一揖,“原來是大名鼎鼎的雲帥,幸會幸會,在下齊國姜寐。”
燕詡聞言,鳳眸一眯,再看他時,眸中已是殺意驟起,“原來是你……”
雲問傳回來的消息里,擄走葉萱的正是姜寐這個罪魁禍首。此時鬼軍已逐漸登岸,十多名鬼軍圍了過來,燕詡不再有所顧忌,將佩劍塞到葉萱手裏,“護好自己,看我如何替你報仇!”
他猛地自水中拔起,朝姜寐撲了過去,也懶得解下腰間軟鞭,徒手便向他抓去。姜寐沒想到他來得這麼快,不由吃了一驚,舉刀就砍。
而另一邊廂,姜八一雙杏目緊緊盯着葉萱,她可不管什麼異血人,她只知這個女人在安逸心裏有着旁人難以逾越的位置,她唯一的念頭,便是殺了這個女人。她彎弓搭箭,倏地便是一箭射去,朝身邊近侍沉聲道:“給我殺了那個女人!”
岸邊霎時陷入混戰,魏軍極力想捉住燕旻,鬼軍和雲衛拚死護着,奈何魏軍人數眾多,一時半刻近不了岸,唯有死戰。
禍不單行,又是一隊人馬由遠及近朝岸邊奔來,馬上之人個個一身黑衣,領頭的是一頭髮半白的老者,正是顏奴領着手下的人趕到。他也不管什麼晉國皇帝,遠遠見到葉萱,拍馬便直奔葉萱而去。
於是,姜八的人要殺葉萱,姜寐和顏奴的人則要搶人,一時場面混亂之極,雖有鬼軍護着,但顏奴武功深不可測,斷不是普通將士能抵擋得住,葉萱一時險象環生。
燕詡瞥見顏奴等人,心中一沉,當即決定速戰速決,藉著姜寐大刀橫削而來,微一提氣,腳尖在刀背一點,整個人凌空躍起,右掌暗蘊北冥訣,自上而下輕輕拍出一掌。掌勢軟綿,似毫無力道,姜寐不以為意,迎着掌風一刀劈去,直取燕詡面門,哪知那看似軟綿的一掌卻是后發先至,一陣迅猛的寒氣兜頭罩住姜寐,姜寐只覺冰山壓頂,冷得全身發顫,那刀只舉了一半便再使不上勁。
他暗叫不好,齜着牙艱難地道:“燕詡,你敢殺我……別怪齊國不……”
“客氣”兩個字還來不及說,籠罩身上的寒氣忽然消失,隨即脖子一涼。燕詡已徒手奪過他手中大刀,落地時反手便是一抹,看也不看他一眼,任由他不甘地瞪着兩眼自馬背上摔落,飛身朝葉萱掠了過去。
“阿寐……阿寐……”姜八眼睜睜看着姜寐倒下,再顧不上葉萱,哭叫着撲向姜寐。
燕詡提着姜寐的大刀沖入陣中,眸中戾氣橫生,冰寒之氣自他手心延向刀尖,大刀揮舞之間激起一片水花,水花過後,數名黑衣人眉心冒出血珠子,一聲不吭地倒進水中。
顏奴暗自心驚,心道今日若錯過機會,再難擄到異血人,於是也顧不上手下生死,從后繞開燕詡,直朝葉萱撲去。燕詡卻似洞悉顏奴心思,兩指扣在唇邊一聲呼嘯,鬼軍得到指令,一起圍向顏奴,燕詡則趁着顏奴被鬼軍纏住,摟過葉萱直奔岸邊。
魏軍的援兵很快會到,不宜久戰,當務之急是將人送過對岸,他將她抱上小舟,“上船,過了江再說。”
葉萱登上小舟,這才想起燕旻還在岸上,“陛下呢?先等等陛下……”
都什麼時候了,她還顧慮着那人。燕詡狠狠瞪她一眼,“我自會帶他走,你先過去。”
他說罷便要將小舟推入江中,葉萱卻一眼瞧見雲問已護着燕旻突圍而出,正向岸邊跑來,而離岸最近的小舟,正是她已登上的這一艘。
此時小舟已漸漸離岸,她自舟上探出半個身子朝燕旻伸手,“陛下……陛下……快過來……”又回過頭來央燕詡,“瑾雲,先等一等,等陛下一起走……”
燕詡氣極,卻也無奈,心知燕旻不上船她不死心,只好讓燕旻和她同乘一舟,又命雲問和雲風護送兩人先過江,自己則留在岸上指揮鬼軍。
燕旻在馬上顛簸了一晚,本就虛弱不堪,剛才又經歷一番死裏逃生,又驚又怕,此時一登上小舟,整個人便軟了下來,躺在舟上一邊喘氣一邊打顫。
葉萱見他臉無血色,驚恐萬狀,安慰道:“陛下別怕,過了江便是晉軍的地方,我們會平安無事的。”
不料小舟堪堪駛到江心,上游處忽然冒出十多艘快艇,正順流而下,箭一般朝四人乘坐的小舟駛去。
這可真是一波未停一波又起,雲問冷汗直冒,小舟已在江心,兩頭不靠岸,雖已有察覺險情的鬼軍登上其餘小舟趕過來,畢竟離得還遠,而那十多艘齊軍小艇眨眼已到。
齊兵打定主意活捉兩人,待船靠近,十多名穿着水靠的齊兵噗通跳入水中,從水底游近,竟是打算將小舟掀翻。雲問和雲風一人看一頭,一旦見到齊兵自水中冒起,揮劍便砍,奈何下水的齊兵水性極佳,一番角力之下,終是有一兩名齊兵游至船邊,扒着船舷使勁搖晃。
雲問和雲風先後落水,但兩人懂水性,落水后也不驚慌,棄了長劍改用匕首,將扒着船舷的兩名齊兵捅死,奈何又有更多的齊兵下水,兩人為了不讓那些齊兵接近小舟,在水裏與齊兵一陣纏鬥。
瀾江水流本就湍急,這下小舟不斷晃蕩,燕旻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噗通一聲落入水中。他不識水性,一落水便拚命掙扎,幸好葉萱手急眼快,伸手將他拉住。
燕旻在水裏失聲驚呼,一邊撲騰一邊緊緊攥住葉萱遞過來的手,“惜月,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落水的人掙扎時全無理性,葉萱被他拽得半個身子離了船,拚命用另一隻手扒住船舷,“抓牢我……別鬆手……別亂動……”
而此時,燕詡在岸上眼睜睜看着葉萱幾乎被拖入水中,肝膽俱裂,他自河灘上飛奔過去,大聲朝她喊道:“萱兒,鬆手!放開他……放開他……”
奈何離得太遠,江水湍急,他根本靠近不了,眼見小舟隨時翻沉,他的心也頓時沉到了江底,一陣絕望。
“阿彌陀佛,蒼生無辜……”
恰在此時,一聲佛號自半空傳來,岸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名灰袍僧人,滿臉的褶子,眉目和善,卻枯瘦如柴。沒人知道這僧人是何時來此的,江風將他空蕩蕩的袍子鼓起,讓人懷疑下一刻他便會被風颳走。
可下一瞬,那僧人倏爾一晃,也不見他如何動作,枯瘦的身子和鼓起的衣袍彷彿一隻迎風而起的風箏,在眾目睽睽之下飄向江心,幾個起落後在小舟之上一頓足,枯手一伸,將燕旻整個提起,隨即又是一晃,人已提着燕旻穩穩落在對岸的淺灘上。
燕旻一陣頭暈目眩,待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坐在岸邊,驚詫得無以復加,兩眼失神地望着眼前的僧人,只覺這僧人似曾相識,在哪見過。
“你、你就是……蕭山那個……”
那僧人雙手合什,長眉彎彎,“阿彌陀佛,施主,又見面了,老衲正是蕭山上那頭禿驢啊,禿驢沒啥本事,就是跑得快了些。”
燕旻啊地一聲叫了出來,認出這僧人正是去年在蕭山狩獵時,被他罵作禿驢的渡一大師,他當時還嚷着要射死這頭禿驢,沒想到今日人家不計前嫌,在關鍵時刻救了他一命,頓時滿臉愧色無地自容,“是你……渡一大師……”
渡一呵呵一笑,也不再理他,晃晃悠悠朝岸上走去,邊走邊唱道:
有欲苦不足,無欲亦無憂。
未若清虛者,帶索披玄裘。
浮遊一世間,泛若不系舟。
方當畢塵累,棲志且山丘。(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