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惜月
翼城今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還未立冬便下了一場大雪,上了年紀的老者都說,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今年沒準是個多災多難的年頭。
大雪初晴,蒼茫茫的一片銀白,遠處的山巒似披着雪白的斗篷直聳雲端,蒼勁的松柏迎着凜冽的北風,屹立在白皚皚的雪地里。銀裝素裹之中,一抹艷麗的緋紅在雪地里格外耀眼,像萬里冰雪之中燃起的一團火焰。
那少女伏在松林的一個雪堆后,動也不動,修長的頸項,光潔的額頭,清麗白皙的臉龐,柔順的長發半束半披散在肩上。她手中拿着一把弓,這是一把專門為她特製的弓,弓臂是聖仙山上的千年紫杉木,弓弦是捕自聖仙山冰湖犀牛的筋,整把弓箭極輕巧,張力卻大得驚人。
少女明亮靈動的眸子此刻緊緊盯着遠處的草叢,草叢早已枯黃,枯草上沾滿了霜雪。一陣極輕微的沙沙聲從草叢傳出,將枯草上的霜雪抖落,那少女的眸子微微一眯,一絲興奮的精光在眸中閃動。她小心地矮了矮身子,將弦拉滿,只等着那個千鈞一髮的時機。
又是一陣沙沙聲,一隻黃羚的腦袋小心翼翼地從草叢裏探了出來,這是一隻剛成年的黃羚,羚羊角還沒完全長出來,小腦袋左右探了探,啃咬了幾口枯黃的草,這才將半個身子鑽出草叢,鼻子在寒冷的空氣里收縮幾下,似是嗅到了一絲危險。
恰在這一瞬,嗤的一聲,少女手中的箭已離弦,勁道十足,貼着地面劃出一道銀光,正中黃羚的脖子。一陣歡呼聲響起,埋伏在林子裏的侍衛們馬上沖了出來,將中箭的黃羚拖了回來。
那紅衣少女輕笑着,清脆的笑聲像夜鶯般悅耳,她將綁着黃羚的繩子掛在馬鞍上,狠甩馬鞭,往行宮的方向疾馳而去。
這是翼城以西三十裡外蕭山行宮的狩獵場,每年冬天,晉國皇族的子弟們最熱衷的活動便是來這裏冬獵。
八角亭里,一年輕男子負手而立,望着遠處霞霧纏繞的白色山巒怔忡出神,眉宇間似有隱隱郁色。提前到來的冬天特別冷,他穿着玄色錦袍,外披月白狐裘大氅,寒氣依舊從無孔不入,可他渾然不覺,直到一陣急速的馬蹄聲傳來,他方收回目光,回身望去。
一抹艷麗的緋紅在雪地里向他飛馳而來,獵獵寒風揚起她的裙裾,像一團熾熱的火焰在冰雪中燃燒。馬漸跑近,那少女沒有將馬勒停,直接從馬背上輕輕一躍,火蝴蝶一般飄落,笑着飛撲到男子懷裏。
“瑾雲……”
女子兩臂勾住燕詡的脖子,踮起腳尖將自己掛在他身上,臉上的笑容正如她衣裙上綉着的木槿花,絢麗綻放,動人心魄。
她的聲音尤帶着興奮,“瑾雲,你看!那是我射的,是黃羚,我們今晚可以吃烤黃羚了!”
燕詡張開雙臂將她輕輕托住,垂眸看她,神色清冷不辨喜怒,“惜月,你又忘了。”
惜月吐了吐舌,悻悻將手放下,站直身子低了頭委屈道:“獵到黃羚,高興過頭了。”
他一向喜歡溫婉嫻靜,舉止端莊的女子,對她這方面的要求簡直是苛刻,性格跳脫的她為此吃了不少苦頭。每每她得意忘形,做出與優雅端莊不符的舉止,他便罰她抄經書,練琴,畫畫,或讓宮中掌事姑姑教習她禮儀,直到他滿意為止。
惜月的小臉凍得通紅,垂着腦袋誠惶誠恐的模樣看着有點可憐,燕詡默了默,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身上。他的指尖觸過她臉頰,冰冰冷冷的,她打了個寒顫,從他手中奪過大氅,不由分說重新披到他身上,踮着腳替他繫上扣子,“我不冷,剛才跑得急,出了一身汗。”
如今不在宮中,他大概不會像往日一樣苛刻,她鬆了口氣,心裏有點慶幸,將他雙手攏在自己掌心。她的手小,根本包不住他的手,可她不在意,用力搓着他指尖,放到嘴邊呵氣,“瑾雲,你還冷嗎?”
他淡淡道:“不冷。”
她瞪大眼睛,嗔怪道:“還說不冷,冰塊一樣。這麼冷的天,也不穿厚實一點,萬一病了怎麼辦?”
他其實並不感覺冷,他的體溫異於常人,是因為他練的內功心法的緣故,但她緊張的模樣讓他感覺好笑,便由着她折騰,“你何時見我病過?”
她抬頭看他,似在思索,她在他身邊三年,確實未曾見他病過,她不以為然,“那也不能掉以輕心,今年這場雪來得異常,還是小心些的好。”
他嗯了一聲,半垂眸子看她,紅撲撲的臉,明媚有神的眸子,小巧的鼻子,水潤的雙唇,她的容貌不算絕色,可她身上有股蓬勃的朝氣,彷彿總有使不完的精力和永不停歇的熱情。
和那個人完全不一樣……他有些失神,腦中情不自禁浮現另一張女子的臉,美艷,憂怨,冰冷……又是一陣馬蹄聲傳來,將他的思緒拉回。
前頭是三匹快馬,後面跟着一隊侍衛。跑在最前面的,是一名年約十六、七歲的少年,服飾上綉有皇族特有的牡丹紋樣,身形有點孱弱,模樣也算俊秀,只是臉上的陰鷙神色,卻與他的年齡極為不符。
緊隨其後的是一男一女,女的容貌俏麗,身上衣飾極華貴。跑在她身側的男子,長着一張圓滾滾的臉蛋,膚色白皙,身形也有點微胖,氣喘吁吁。
“華媖,等等我……”圓臉男子的騎術似乎不怎麼樣,很快落後了。
跑在他前面的華媖有點不耐煩,頭也不回,“牧表哥,你快點,我們今天可不能再讓惜月那個小賤人比下去了。”
最前面那少年一聽,臉色不由一沉,用力抽了一下馬背。當他們漸漸跑近八角亭,看到亭子裏那抹緋紅時,不由都泄了氣,速度也慢了下來。
惜月見他們回來,鬆開燕詡的手,高興地問道:“太子殿下,你們打到什麼了?”
被稱為太子的少年哼了一聲,一揮手,身後兩名侍衛跳下馬,一人手裏拎着一隻野兔,另一人則拎着一隻野山雞。
惜月看着那兩隻瘦小的獵物,頓時將剛才燕詡的告誡忘了,哈哈笑道:“你們三人打了半天,就獵了這兩隻小得可憐的東西?太子殿下,你又輸了,說話要算數,你那匹四蹄踏雪的汗血寶馬歸我了。”
華媖嘟着小嘴,朝袁牧小聲埋怨道:“都怪你,笨手笨腳的,什麼忙也幫不上。”
袁牧訥訥地撓了撓腦袋,“是,是,都怪我,是我笨。”
太子鐵青着臉,望着地上那隻黃羚冷狠狠瞪了一眼,也不看燕詡,扔下眾人自己走了。太子的乖張脾氣,眾人已見怪不怪,見他走了,華媖郡主和袁牧忙向燕詡見禮,“見過世子。”
燕詡朝兩人點點頭,又看了看天色,道:“天色不早了,回去吧。”
他說罷率先轉身,惜月笑着跟上,挽着他的手臂一起走向路旁的馬車。
路旁松柏蒼勁,樹梢覆著雪,層層疊疊猶如松濤,湛藍與銀白相映的天地下,男的身姿挺拔,女的腰肢曼妙,緋色的裙裾親密地挨着月白的大氅,看着便是一道賞心悅目的風景。華媖怔怔看着兩人背影,說不出的落寞艷羨。
是夜,朗月皎皎,寒氣卻比白日更甚。行宮的花園裏已掛起擋風的帷幔,十步一隻青銅大鼎,鼎中燃着取暖的炭火,將寒氣隔絕在外。
園中設了食案,每人一案,案上擺滿瓜果點心和醇酒,廚子們在空地架起爐子,肥美的黃羚正被架在爐上烤,羊身上的油脂發出滋滋的聲音,香氣四溢。
太子還沒過來,大概仍是氣惱今日狩獵輸給了惜月。惜月和華媖郡主在玩投箭壺斗酒,惜月總是贏,華媖輸得臉色發黑。幾名宗室貴胄子弟正在行酒令,燕詡沒有參與,只在一旁品酒,有點心不在焉。
片刻后,雲山腳步匆匆地來到燕詡身旁,恭敬地遞上一根密封的銅管,燕詡瞥了一眼,吩咐道:“打開。”
雲山應了,打開銅管,將裏面的羊皮小卷遞給燕詡。燕詡默默看了一眼,便將羊皮小卷揉成一團,隨手扔進一旁的爐子。雲山見他沒別的吩咐,行了一禮便自行退下。
一旁的袁牧見燕詡臉上並無不豫之色,試探着道:“世子,不知前線戰況如何了?”
燕詡看着爐中的灰燼,只淡淡道:“大捷。”
袁牧一聽,喜道:“終於收復梁地,可喜可賀。鄭、梁、魏三地,如今只剩一個魏了,想必明年之內,陛下將再出兵收復魏地,屆時世子爺少不得又要辛苦了。恭喜世子了,這次大軍班師后,陛下必定重賞世子。”
燕詡不置可否,放下手中酒盞,“袁家籌糧有功,我自會向陛下進言。”
他說罷拍了拍袁的肩膀,起身自行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