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美林醫藥
新的一年以股指高開高走,突破4000點迎來了開門紅。
在大盤快速拉升、千股齊漲的大好局面下,美林醫藥公司突然發佈公告,宣佈投巨資參與研製的乙肝疫苗經過臨床實驗被認定為“無顯著療效”。
美林醫藥的股價應聲暴跌,並且連續五個交易日跌停。
不久,多人實名舉報美林醫藥的銷售人員對醫生送禮行賄,以換取醫生開具其公司的藥物,並且一部分藥物未獲得國家使用授權。
該消息立即引發了廣泛關注,加劇股價大幅下搓,公司市值蒸發接近60%。
美林醫藥不得不在證券交易所緊急停牌,公司的管理人員隨即被立案偵查——關怡作為研發部的負責人,數次接到辦案部門的傳喚。
和好友一樣,林霂的日子過得不太平。
各科室的醫生都需要向藥劑科提交上半年的《藥品使用申請單》,這屬於藥品採購規範化流程,按道理不該出意外,偏偏鬧出了意外。
藥劑科駁回了林霂的申請,原因在於她申請的感冒退燒藥膠囊是美林醫藥公司生產的,雖然療效顯著,但價格成本過高。
林霂翻查同科室其它主治醫生的感冒退燒藥申請單,“復方氨基比林”赫然在其中。
氨基比林這類產品退熱快成本低廉,但副作用效果十分強烈,於是林霂向急診科主任遞交了份書面材料,細數該藥物的不良反應,建議禁用,並沿用美林醫藥公司生產的膠囊。
這一舉動不但沒有達到預期結果,反而因為美林醫藥的賄賂醜聞事件而連累她自己遭到質疑,“納賄”“吃回扣”之類的謠言一時四起。
林霂據理力爭,此事還是驚動了現任院長。
她被領導叫去談話,最後一臉平靜地完成交接工作,開始了停職的日子——不長不短,一周。
林霂下班后沒有直接回家,吹着夜風瞎逛,一路上聽到不少人在談論股票,不是誰誰誰因為股票大賺就是某某某因為股票賠錢而跳樓。
她越聽心裏越不是滋味,撥通好友的電話,問:“美林的情況是不是很糟糕?”
關怡說話時的語氣明顯不如從前那般飛揚:“三木,我現在在重症病房,爸爸心臟病發作了。”
林霂一驚,又聽關怡說:“公司的狀況比你從新聞報紙里得知的還要糟糕。銷售總監、運營總監、以及幾位政府官員和三甲醫院的高層都被卷進去了。更麻煩的是,凡持有美林股票的個人或機構都有可能在復牌那日拋出股票。”
“拋掉股票之後呢?美林會破產嗎?”
“美林不能宣佈破產。國家正在進行側結構性改革,對破產企業執行安樂死。如此一來,我爸爸這輩子的心血就全完了。”
林霂頓時明白事態的嚴重性。
任何安慰性的話語都顯得蒼白多餘,她問道:“需要我趕過來照看關爸爸嗎?”
“不用了,你早點回家休息吧。明天值早班?”
林霂默了一瞬,語氣淡淡:“嗯,早班。”
*
到家后,林霂悶悶不樂地仰躺在沙發上。
思來想去心有不甘,她奮然起身來到書房,坐在電腦前搜索國內因“復方氨基比林”引起的醫療糾紛。
她一邊篩選一邊記錄糾紛的發生地、醫院等級、涉事賠償金額和最終的處理結果。
即將忙完時,手機里的新聞APP推送一則快訊:德意志投資銀行連同多家外資投行向中國地區眾籌平台注資兩億三千萬美元。
相關分析稱,如此大規模的投資行為不止能提高互聯網金融的快速發展,也能為外資投行帶了豐厚而長遠的利潤回報。
林霂想起了投行CEO在年會尾牙上的工作總結,瞅瞅書案上的枱曆,日期剛巧是24日。
從德國回來,時間已過去整整一個月,這段時間她和蕭淮幾乎失去了聯繫。
他也曾發消息給她,問問上海的天氣,聊聊上海的小吃。然而急診科的工作太忙碌,她沒空回復,好不容易有空再回復,他卻被投行事務纏住,沒有了聲音。
林霂靠在椅子上,無所事事地重溫蕭淮發給她的微信消息,逐條讀下來,目光停在其中一行文字。
Hsiao:“不吃晚餐睡覺對身體不好。我們去吃點東西,你回來再接着睡?”
她今天氣都氣飽了,現在再瞅瞅這段文字,幡然醒悟不應該自己餓着自己,於是立馬放下手機,去廚房煮了碗鮮肉小餛飩。
開動之前,她的手指從微信輸入框上滑過,又勉強收回來。
算了,別打擾蕭淮。
可是已經好多天不聯繫了……再說,蕭淮對上海小吃感興趣呢。
林霂把皮薄餡嫩、飄香四溢的傑作盛入棕色荷木碗,再配了把小巧的荷木勺,拍張照片發到朋友圈。
這張色彩溫馨柔美、頗有中國風的美食圖片一下子收到了許多的“贊”。吃貨朋友們紛紛發表評論,從A到Z都有,就是沒有H字母打頭的ID寫留言。
林霂努努嘴。
吃完晚餐,她刷新朋友圈,見到了關怡和西蒙的評論。
關怡1988:“林大廚,請速速送三碗餛飩到仁濟醫院重症監護室。”
Simon:“@Hsiao表哥快來,小霂霂又秀廚藝了。”
林霂笑了,視線迫不及待地往下挪,瞧見一個再熟悉不過的ID:Hsiao。
心湖如同被投入小石子,泛起層層漣漪。
視線再往下挪,看清楚具體內容,林霂愣住。
Hsiao回復關怡1988:“你生病了?”
關怡1988回復Hsiao:“哎,是我爸爸。”
Hsiao回復關怡1988:“前段時間集中湧現的大量拋盤交易,是美林的部分股東減持所致?公司董事局存在嚴重分歧?公司仍有重大消息未公佈?”
關怡1988回復Hsiao:“每一個字都說到我心坎里去了,你現在方便接電話嗎?”
Hsiao回復關怡1988:“我交待助理聯繫你。”
評論就此打住。
林霂退出朋友圈再點進去,刷新幾遍,沒有見到蕭淮對她作出任何評論。
林霂默默地關掉手機屏幕,坐回電腦前繼續工作。
她找到因為注射復方氨基比林而出現重症多形紅斑、休克、致死等不良反應癥狀的醫學照片,連同整理完的資料一併發送到院長的電子信箱。
活動幾下僵硬的肩頸,她繼續該什麼就幹什麼,最後洗完澡躺在床上又刷了一遍朋友圈,仍舊沒有新收穫。
心裏有一絲揮之不去的浮躁,她挑了本睡前讀物,在橘黃色的枱燈下閱讀。
翻了十幾頁,她關燈入睡。
好像只睡了一會兒,意識混沌但又分辨得出床頭柜上的手機在不停地震動。她沒有開燈,閉着眼睛摸索,費了番功夫才撈到手機。
電話接通,聽筒里異常安靜,她迷迷糊糊正要掛斷,一個男人不輕不重地開口,不是“喂”,不是“你好”,而是說出稀鬆平常的兩個字,卻是她的名字:“林霂——”
林霂驀地驚醒。
夜闌人靜,積攢了好多天的思念毫無保留地從心底湧出,隱藏在骨子裏的小小醋意也無所遁行,她的語氣澀澀的,又帶着難以置信:“蕭淮?”
他沒有發覺她的異常,醇厚磁性的聲線再一次撥弄她的心弦:“是我。你睡了么?”
“沒有,我在看書。”她連忙坐起,“你在哪裏?提前回國了?”
“我剛落地,在上海轉機,待會繼續飛東京。”
“東京?”
“今年的國際銀行會議在日本召開。”
她頓了會兒,詞不達意:“我祝你旅途愉快。”
“航班延誤,過兩個小時再起飛。”他的嗓音稍稍壓低下去,沉穩溫潤,有着獨特的質感,“林霂,你方便見我一面嗎?”
她的思緒空白了幾秒:“方便,我馬上來!”
“不着急,慢慢來。”
她想到了什麼:“機場在外環以外,萬一堵車……”
“沒關係,我等你。”
這句話等同於給了她一顆定心丸。然則當車子在濃郁的夜色里走走停停開了一個多小時還沒有抵達機場,她罕見地不淡定了,雙手漸漸出現一種細小的、毫無規律可言的顫抖。
她抿着嘴唇,直視前方。
一分一秒竟是那麼的漫長。車子終於抵達機場,約定的時間也僅剩下二十分鐘。
她急不可待地走向出入口。
旅客們推着行李箱擦身而過,她左顧右盼,四處張望,沒有見到念念不忘的人,登時有些沉不住氣,剛掏出手機卻聽到一聲清晰洪亮的呼喚:“林霂。”
她轉身,朝聲源方向望過去。
僅一眼,便見到了今夜讓她心生波動又佯裝從容的始作俑者。
他立在機場大廳的落地窗前,背後是璀璨的星光,以及依次起飛離港的航班。他的眼眸乾淨清澈,沒有一絲疲憊或不耐,只蘊含著輕輕淺淺的笑意。
心臟無法抑制地跳快了。她直勾勾地盯着他,擔心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成為虛構的幻象。
他的唇角彎了彎,聲音低醇動聽,又喚她一聲:“林霂。”
這回能夠確定他是真實的。
她急急忙忙地走過去,又小跑了好多步,跑得太急,以至於停在他跟前時氣息微喘。
呼吸之間,腦子有點亂。
她深深地明白這座城市從未因為夜色的來臨而放緩川流不息的節奏,這裏的人無可避免活得很匆忙,所以在這樣一個熙熙攘攘、聚散離別皆是尋常的地方,他願意停下腳步見她一面,她應該心滿意足。
可是,為什麼見面了比見不到更令人難過呢?
很久很久以前,她幻想過找個能夠時刻陪伴在身邊、分享喜怒哀樂的男朋友。她和“他”想賴在一起就賴在一起,不怕被嫌棄,更不怕被拋棄……然而這樣的想法隨着長大逐漸變成奢念。
八年異地戀早已教會她如何自行消化負面情緒,如何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一個人思念着另一個人嘴裏還說著不累。
但是今天好像真的累了。
林霂無聲地吸口氣,對蕭淮擠出抹微笑:“時間來不及了,你快走吧。”
他沒有挪步。
林霂着急了,拉了下他的手:“走啊。”
她的嗓音分外緊繃,帶着似有若無的哽噎。蕭淮感到不對勁,不容分說地端起她的下巴,低下頭,眉目幾乎與她相貼:“你哭了?”
“沒有。”
“之前還在發美食圖片,現在為什麼哭了?”
她既不能挑明他在照片底下單邊刷存在感的事情,又想不出具有說服力的借口,一時啞然。
“林霂,我們是好朋友。如果你有不開心的事情,都可以向我傾訴,不要憋着。”
又是“朋友”。之前聽到這個詞就略不適,現在則覺得是浮文套語。她鬱悶地反問:“見一面已經難如登天,你哪有時間傾聽?金融圈人關注的都是國內外時事熱點,我的小事不足掛齒。”
不等蕭淮回答,她搖搖頭:“你抓緊時間登機吧,再見了。”
蕭淮的觀察力向來敏銳細緻,只憑短短的幾句話,便將林霂暗藏不露的心思猜出十之七八。
他溫柔地笑了,十分好脾氣地拍拍小女人的肩膀:“關怡是你的朋友,我才和她多聊了幾句美林醫藥的事。至於航班,已經因故取消,我明早再飛。”
他沒有告訴她真相。起飛前看見那張美食照片,感覺到她忘記他的存在並且把日子過得愜意,便臨時變更行程,簽轉了航班。
現在見到人,蕭淮暗暗慶幸改變了行程,否則她一定認為他只在乎美林醫藥的市值波動,全然不理會她。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她是不是在乎他?
“林霂。”他喚她,不動聲色將人攬入懷裏,輕輕地抱了一下,“好久不見。”
“嗯,好久不見。”她的聲音明顯放得柔軟。
“你家裏還有小餛飩嗎?”
林霂怪納悶。蕭淮一來就惦記着吃,難道把她當廚師?
“沒有沒有。”她口是心非,頓了頓,又靦腆地補充道,“但是我知道另一個地方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