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王權——無色
失重感。
凜冽的風刮過肌膚,如同一把把細小卻鋒利的刀,要將皮肉寸寸割下。
翻滾的氣流中,優斗吃力地睜開眼。被他攢住手的少年正在下方一臂遠的地方,仰頭凝視着他,嘴一張一合,似在大聲朝他說些什麼。
高空墜落,氣流肆虐。
此刻優斗的耳邊只能聽見耳鳴般的風聲。少年的話,他一個字也聽不見。
見他露出一絲茫然,少年不再徒勞出聲,只反手抓緊優斗的手,用力一拽。
藉著這一股力道,少年拉近二人之間的距離,然後,將優斗牢牢地圈進懷中。
急速下落。
彷彿永無止境的墜空感,在不知持續了多久之後,陡然一停。
轟——
不知道是屋頂還是帳篷的淺色平面被撞出一個大坑,二人下落的趨勢只略微滯了一秒,隨即繼續加速,撞在堅硬的地上。
巨大的衝擊力讓優斗立時昏了過去,再醒來的時候,他感到額頭似有一隻手貼着,正在試探溫度。
“你醒了啊。”
迷離的月光投進眼中,優斗凝聚焦距,借朦朧的微光看清眼前之人的面貌。
正是那個與他一同墜下飛艇的少年。
乾淨的眼眸,柔軟的微笑。
莫名……有些熟悉。
“你是誰?”
聽到優斗的詢問,少年眨了下眼,抵在他前額的手隨之移開,做出了深思的表情。
“我……是誰?”
他偏過頭,抬眼看了看天花板上的大坑。
“我是……”
他的身邊傳來微弱的貓叫聲。
“喵~”
少年收回目光。
“伊佐那……社。”
“我叫伊佐那社,”少年重新露出笑容,淺淺的,像是羽毛滑過敏感的心臟,“你剛剛從天花板上掉下來,真是嚇我一跳呢。”
“……?”
優斗察覺到一絲怪異。
這個叫伊佐那社的少年明明和他一起從飛艇上墜落,為什麼會說“你從上面掉下來嚇我一跳”的話?說得好像這人一直在下面,只是個旁觀者一樣。
“喵~”
伴隨着再度響起的貓叫,優斗略一恍惚,又覺得剛剛的事沒什麼好奇怪的。
“裏面怎麼會有聲音——”一個穿着制服的棕發女生推門而入,詫異地看着他們,“你們……”
“喵嗚——”
“啊……是…伊佐那…社君啊,還有……”棕發女生的目光掃過優斗和服上的文字,“白銀……君?你們怎麼在這?……嗚哇,屋頂這個洞是怎麼回事!?”
伊佐那社抱起追着尾巴跑的小奶貓,勾起食指撓了撓它的下巴:“剛剛白銀君上屋頂曬月亮……屋頂不牢固,就掉下來了。”
挨下身,將小貓放到地上。見小貓黏住他的鞋子不肯離開,伊佐那社無奈地揉了揉小貓的腦袋,再次抱起它,讓它伏在自己肩上。
“不知道摔得嚴不嚴重,臉上也被划傷了……去校醫那邊看一下比較好吧?”
他的目光一直朝向優斗,其間藏着淺淺的關切,還有一分無法形容的虛渺。
優斗終於確定之前的怪異不是他的錯覺。
他不由看向伊佐那社懷中的小奶貓。
——這隻貓,似乎有篡改記憶的能力。
除了這個發現,優斗也察覺到自己身上的變化。
不再需要儀器輔助的思考能力,理智的邏輯,越來越多彷彿本能的常識。
他似乎……越來越像一個人類了。
雖然不知道這一切究竟是什麼原因,但他並不討厭這樣的感覺。
“我不叫白銀,我叫優斗。”優斗支起身,發現除了少許疼痛感,他的身體彷彿被一股力量保護着,並未受什麼嚴重的傷。
棕發少女疑惑了半秒,又很快露出篤定之色:“是啦是啦,我當然知道白銀君的本名是優斗。可我們大家都喜歡叫優斗白銀君嘛,一時順口,優斗君千萬不要在意哦。”
她轉向伊佐那社,“社君,我們一起把優斗君扶去保健室吧,從那麼高的地方掉下來,還是讓人沒辦法放心呢。”
優斗掃了眼蜷成一團的小奶貓,沒有多言。
被兩人攙扶着去了校醫院,在校醫一邊嘮叨訓導一邊上藥,另兩人不斷幫忙說話中,時間漸漸流逝,很快就到了該睡覺的時候。
“好了,傷口處理OK,記得明天過來擦藥,臉上的傷不要沾水。”校醫打了個哈欠,將他們趕出保健室。
“時間不早了,社君和優斗君快回去休息吧,我也該回去了。”
“謝謝你,菊理。”
“謝謝……”
“說什麼謝。下次優斗君可要小心一些哦,別再做那麼危險的事了。”
優斗點頭,名為菊理的棕發少女便與他們揮手告別。
“明天見!”
優斗走在伊佐那社後方,跟着他七拐八繞,來到一個極其偏遠的房間。
打開門,清理衛生的機械人來回清掃地面,口中念念有詞。
優斗盯着勤懇辛勞的機械人,腦中閃過曾經被強行灌入的三輪優里的記憶片段,不自覺停下腳步,陷入短暫的失神。
正在幫小貓順毛的伊佐那社疑惑回頭:“優斗?”
“什麼事。”
“……”伊佐那社被噎了一下,過來將他拉進房間,關上大門,“我看你有些心不在焉的……所以才叫你一聲。”
結果被反過來問“你有什麼事”,這感覺還真是……
腦中彷彿閃過似曾相識的感覺,伊佐那社沒有在意,將優斗推進衛生間:“快點洗漱一下,然後好好休息吧,呼哈……好睏。”
抱着貓坐在矮桌前,伊佐那社支着下顎,百無聊賴地看着牆上的動態壁紙。
花瓣繞着花蕊旋轉,一圈又一圈,緊合著掛鐘規律的滴答聲。
不久,他的眼皮越來越重。
當優斗洗漱完出來的時候,就見伊佐那社單手支顎,歪在矮桌上睡著了。
被他抱在膝蓋上的小貓也睡得正香。優斗小心地抱起貓,將它安置在一隻溫暖的軟墊上。又一手架着伊佐那社的胳膊,另一手從膝蓋下方穿過,把他抱到床上。
因這個房間只有一張床,他便將伊佐那社推到最裏邊,自己在外側躺下。
閉上眼,感知越發清晰,遠處的某個地方,好似有一盞明燈散發著耀眼的光,成為黑暗中唯一醒目的一點。
“德累斯頓石盤……”優斗無意識地呢喃着,墮入沉重的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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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2月15日。德國。
易北河畔,被轟炸得面目全非的德累斯頓到處可見斷壁頹垣、屍山血海。
曾經美麗富饒的城市化作一隻猙獰的巨獸,踏在血紅色的河流之上,無聲咆哮着,傳送着最沉重的恐懼與絕望。
沒有活人。
只有爆炸余留的刺鼻氣味,漫天籠罩的血腥與焦臭。
不管是前進還是後退,視野之中,都只有黑灰紅三色。
如果聖訓中的地獄當真存在……那便是這樣的畫面吧。
十餘歲的男孩木然地捂着受傷的左臂,踉蹌而迅速地往前邁步。即便疲憊與疼痛讓他的臉色趨於死灰,他也一直不停歇地往前走,一直往前,拚命地想要走出這片地獄。
不知走了多久,在失血過多、休克昏迷之前,他終於在一處半米高的碎石旁停下。
一個銀髮青年癱坐在石塊頂端,衣衫殘破,狼狽髒亂。青年的眼中幾近沒有焦距,一動不動地坐着,彷彿被抽幹了所有的靈魂。若不是他的胸口還在微弱起伏,身上沒有明顯的傷,少年會以為他已經死了。
從城東到城西,這是男孩見到的第一個活人。
比起傷痕纍纍、走得腿腳都沒知覺、渾身如殭屍般生硬的男孩,毫髮無傷的青年,竟更像是一具行屍走肉。
男孩其實認得青年。
他是附近軍用研究所的重要研究員,畢業於德累斯頓軍事學院的科學天才,阿道夫-K-威茲曼。
同為德累斯頓軍事學院科研系的天才,男孩曾有幸旁聽威茲曼姐弟關於「聖遺物」(德累斯頓石盤)的研究,從中獲益匪淺,自是對這位威茲曼先生有着無比深刻的印象。
——還有人活着。
——這個地獄,終歸沒有隻剩下他一人。
瀕臨極限的意識定格在這最後的兩句話上。
男孩的視線迅速被陰翳侵佔,但在他倒下去之前,一隻冰涼的手抓住了他。
“還……活着……?”帶着清晰顫音的男聲從遙遠的彼方傳來,低弱沙啞,猶如淹沒在巨大悲痛中的最後一線希望。
冰涼的手探上男孩的額頭。一團柔和的、銀白色的光芒緩緩凝聚,順着手心沒入男孩的體內。
即將陷入黑暗的意識,被一團皎月般的銀光包圍。
以「不變」、「不滅」的力量,將不斷流失的生機鎖住。
不管是何方的死神,都不能從他手中奪去這最後一個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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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照入。
優斗睜開眼,一隻冰涼的手正搭在他的額頭上。
他的思緒猶沉浸在夢境的泥淖中,一時竟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沒有發熱,真是太好了。”
“……”
手的主人把手挪開,往他的臉部湊近了一些。
“怎麼了?是不是還很疼?”
“伊佐那……社?”
“這麼直白地被叫全稱還真是不習慣啊。叫我伊佐那或者社都可以哦。”
“……”
“說起來,優斗的全名是什麼,我好像不小心忘了。”換任何一個人開口都會有些不好意思的話,他說起來卻是無比自然。
有點靦腆,帶着一點抱歉,不需要更多的語言與表情就能讓人感受到真誠,絲毫不會因為他的話而產生被冒犯的感覺。
優斗想說他沒有姓,可開口的時候,不知為何竟變成了:“三輪……我姓三輪。”
他清楚地看到,伊佐那社的瞳孔陡然一縮。
繼而,好似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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